第19章 一戰之仇

一戰之仇

翌日,天色才破曉,炊事兵們已忙成一片,數十口大鍋中稀粥滾沸,散着濃郁米香,有幾名老炊事兵拿着鏟子立在露天竈邊烙餅,另有兩名炊事兵在一只小竈旁忙碌。

白粥滾沸後,不用再守在竈前添柴,江小毫空閑下來,他溜達到小竈旁,探身看一眼竈中熱氣騰騰的清蒸魚,小聲嘟囔道:“将軍的三餐都和我們吃一樣的飯食,這陂澶國的将軍好大的架子!還要專門給他開小竈!”

王平蔡見火候差不多,将魚出鍋,接話道:“這金将軍是貴客,将軍吩咐了,不可怠慢。”

他轉身從隔壁竈臺夾出兩張烙餅,又從小煮鍋裏盛出一碗肉絲粥,擺進托盤中。

“我去送!”江小毫端起托盤,轉身就走。

在其中一只大竈前親自出手烙餅的尤蕲忙出聲叫住他:“你毛手毛腳,給我回來!”他另點一名炊事兵,“安子,你去。”

安子領命,上前接過托盤,往金闫骐客帳方向去。

王平蔡清洗起那只小鐵鍋,口中好奇道:“将軍與這金将軍相談得這麽歡,這仗會不會也像對虞鈞國那樣不打了?”

一名正在烙餅的老炊事兵接口道:“将軍不戰而退,對虞鈞國還是頭一個!哪能回回都不打?我跟随将軍這麽多年,将軍哪一次出征不是燒起一路烽火,直取皇都的呢?照我看,這仗一定會開打!”

又有一人接話道:“我聽那陂澶國将軍底下的士兵說,虞鈞皇帝封了次子做大将軍,掌帥印,挂帥鎮守苂途關。”

有人不解道:“我只聽聞虞鈞國有個三皇子打仗很厲害,還號稱‘戰神’,這二皇子沒上過戰場,也能掌兵權?”

先前那個得了消息的炊事兵接道:“據說那三皇子要造反,被皇帝收回帥印,逐出了國境啦。”他把烙餅盛出來,接而再烙一鍋,手上有條不紊忙碌着,嘴上事不關己點評道,“興許那虞鈞皇帝是想培養出第二個‘戰神’吧,反正他兒子多嘛。”

他把烙餅翻過一面,又道:“我們撤走後,那皇帝就把皇位傳給了太子徐商裕,太子登基,大赦天下,現今正是舉國歡慶吶。”

安子送完朝食回來,聽營中弟兄們議論虞鈞國皇室中事聽得津津有味,不出一刻鐘,一名被撥到金闫骐帳前聽差的塑風營兵士來到炊事營,炊事兵們忙止了話頭,那名兵士找到在烙餅竈前燒火的徐商琮,道:“金将軍讓你過去伺候他用餐。”

“是。”徐商琮并無二話,放下燒火棍,跟随那名兵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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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炊事兵們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靜默一瞬,江小毫忍不住嘀咕道:“這是在軍中,又不是在自家府中,這金将軍排場還挺大啊,用個餐還要叫人去伺候!”

江小毫轉頭看到尤蕲板起臉瞪着他,忙乖覺住嘴,走到那只空出來的竈前幫忙燒火。

金闫骐在帳中矮幾前飲水,看着面前低眉折腰的徐商琮,目光陰森,恨不得将他剝皮抽筋、挫骨揚灰,只可惜他還沒落到自己手裏。

“過來!”他驀然開口道。

徐商琮擡步走到金闫骐身旁聽候吩咐,金闫骐濃眉蹙起,音調一揚,諷刺道:“做主帥做久了,怎麽伺候人都不會?立在這裏,要讓主子仰着頭看你嗎?”

徐商琮默然往地上跪去,雙足上的鐵鏈被動作牽扯得發出連聲脆響。

聽到膝骨與地面磕碰一聲悶響,金闫骐終于滿意一笑,他翻起矮幾上一只空瓷杯,遞過去:“拿着。”

徐商琮伸雙手接過,金闫骐拿起水壺,往杯中注水,壺中的水才燒開不久,徐商琮被燙得雙手一抖,金闫骐随即斥道:“端穩了!”

徐商琮修長的手指漸漸發紅,他默默用力握緊,才不至于讓雙手憑借避痛的本能甩開那只杯子。

金闫骐緩緩注滿一杯水,放下水壺,袖手觀賞起徐商琮的神情,只見他雙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顫抖,水面被顫起一圈圈漣漪,杯子卻始終未曾撒手。

金闫骐看着徐商琮因痛苦不斷冒出細密的汗珠,他忽然開口命令道:“來,哭一個給我看,我想看你哭。”

徐商琮極力端緊那只杯子,他眉目低垂,恭聲請罪道:“奴才該死,奴才哭不出。”

金闫骐倒未動氣,啧啧感嘆兩聲,言語刻薄嘲諷道:“真是一副鐵石心腸啊!從高高在上的三軍統帥,落到如今做個奴才的境地,居然還哭不出?”

徐商琮的十指已被燙得通紅,他音聲幹澀,接口仍是那句:“奴才該死,奴才哭不出。”

金闫骐微一轉念,又變着法子折辱道:“既然哭不出,那便向我求饒吧,求饒總會吧?”

徐商琮未有片刻遲疑,按他的指令張口便道:“求金将軍饒了奴才。”

“不對。”金闫骐聽他這一副淡然的語氣,不滿道,“看來你習慣在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怕是從未向人求過饒,重說!”

徐商琮額上的汗越冒越多,有幾滴滑過眉骨,落入眼裏,辣辣刺痛,他盡力堆起一個笑,換成讨好的語氣道:“求金将軍饒了奴才。”

明明痛白了一張臉,卻還要對他賠着笑,見徐商琮這一副卑賤求饒的模樣,金闫骐終于滿意,他在貫翀城一役中落荒而逃的恥辱,直到此刻才覺着微微出了一口氣,他意猶未盡道:“重說。”

徐商琮喉嚨幹渴,吐字艱難,但他始終維持着笑臉,又重複了一遍:“求金将軍饒了奴才。”

金闫骐并未打算就此放過他,再次要求道:“重說。”

徐商琮又一遍道:“求金将軍饒了奴才。”

“重說。”

“求金将軍饒了奴才。”

“重說。”

“求金将軍饒了奴才。”

……

金闫骐的親兵見時辰已不早,按照原計劃在巳時前必須回城,而将軍似乎樂此不疲,遲遲未動朝食,他心裏着急,只好壯起膽俯身去耳語提醒。

金闫骐在這個節骨眼也不敢有何差池,他停下戲弄徐商琮,趾高氣揚地以主子自居道:“你主子要用餐了,伺候主子用餐吧。”

徐商琮終于不用再求饒,也終于能放下那只杯子,他把杯子放回矮幾上,雙手仍抑制不住微微發顫,探身去拿起筷子,欲為金闫骐布菜。

金闫骐卻道:“你主子進餐時習慣聽着鞭子入肉的聲響。”他定定看着徐商琮,一字一頓道,“來人,給我狠狠地打!”

徐商琮神色平靜,默然将筷子放回原處。

親兵拿來馬鞭,狠下死力抽打下去,發出悅耳的聲響。

金闫骐便在這一聲聲皮鞭入肉的清脆聲響中拿起筷子,緩慢進食。

徐商琮脊背上還有昨夜軍杖打的瘀傷,每一鞭下去,他都被抽得身子一顫,但他緊閉着嘴,始終未發生一聲痛吟。

兩名炊事兵去塑風營送朝食,回轉時聽到金闫骐客帳中傳出鞭子抽人的動靜,他們從帳門縫隙瞟到被打的正是他們炊事營中那人,忙回營向尤蕲禀報了此事:“咱們營中那人不知是不是沒伺候好那金将軍,正被抽鞭子!”

這是在軍中動私刑!尤蕲默了默,他實則摸不透将軍對那人的态度,想到那人先前生病時,将軍曾親自過來看望,最後他還是前往主帳,把這事彙報給将軍。

盧覺镝邊喝着白粥,邊聽他說,聽罷,毫不在意道:“一個奴隸而已,有多金貴,還打不得?”

尤蕲見将軍如此态度,便不再多言,自此之後有關那人的事也不再多嘴向将軍彙報。

徐商琮被馬鞭抽得滿背傷痕縱橫,金闫骐總算用完朝食,他放下筷子,立起身,語氣中怨恨未消:“徐商琮,當日一箭之仇,等你落到我手裏,我再與你慢慢清算。”

金闫骐說罷,邁步走出客帳,他帶來的幾名心腹将領已等在帳外,幾人一道去向盧覺镝辭行。

帳中只剩下徐商琮一人,他略微緩了緩,便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疼痛拖動腳鐐站起來,收拾好矮幾上的餐具,端回炊事營,炊事兵們已用過朝食,正圍着尤蕲等候分組。

他不動聲色進入通帳脫下身上破碎的士兵服,在自己床鋪上拿來一條幹巾,艱難地反手草草擦了擦背上的血,換過一套完好的士兵服,轉身往帳門口走去,他腹中空空,又餓又渴,正欲去吃朝食,帳簾忽而被人揭開,尤蕲立在帳外吩咐道:“我們要去捕獵,你去收一下将軍朝食的餐具。”

“是。”徐商琮一開口,嗓音沙啞,尤蕲有些驚訝,卻也沒有多問。

徐商琮顧不上吃朝食,出了通帳,直接前往主帳。

金闫骐一行人已回城,盧覺镝正在與衆将議事,徐商琮在帳外候了半個多時辰,裏面才議完。

他等衆将全部走出來,才進入主帳,立在門口躬身道:“将軍,奴才來收拾餐具。”

見盧覺镝沒什麽吩咐,他自行走到矮幾旁收拾。

盧覺镝立在沙盤前,擡頭看徐商琮一眼,見他動作中牽扯到傷口,身形有些遲滞,背上滲出幾道模糊的血痕,他開口問道:“受委屈了?可要本将為你讨個公道?”

盧覺镝語氣認真,仿佛只要徐商琮說是,他便出頭為他讨一個公道。

徐商琮聞言,停下收拾,轉身面對着盧覺镝,恭敬垂首看着地面,否認道:“奴才并未受什麽委屈。”

盧覺镝又問道:“聽聞你在金将軍帳中被打了?”

徐商琮啞聲回道:“奴才昔日與金将軍有些過節,都是奴才過去積下的舊怨。”

盧覺镝目光探究,落在徐商琮身上,二人都未再說話,帳中一片靜寂,半響,他淡淡道:“下去吧。”

徐商琮端着收拾好的餐具退出了主帳,一陣河風襲來,寒涼沁骨,秋候愈發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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