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半夢回

夜半夢回

征明五年十月十二日,西路乾桑軍驟然發動攻城,璀苔城守将金闫骐斬殺巡撫,大開城門,盧覺镝率領大軍長驅直入,不費一兵一卒拿下璀苔城。

其後,金闫骐利用身份之便,與盧覺镝配合無間,連下數城。敗軍奔逃,謠言四起,或傳諸将皆有叛變,或傳國君業已被擒,或傳乾桑軍一夜能奔襲千裏……傳言真假參半,紛雜難辨,一時人心惶惶,潰不成軍,多城巡撫雖下令捕殺造謠者,但謠言卻如漫山野草,滅之不盡。

西路乾桑軍以摧枯拉朽之勢奪下陂澶國半壁江山,不足兩月便與公孫顧望率領的東路乾桑軍會師,直取皇都。

陂澶兵士氣低迷,兩路乾桑軍僅用十餘日便攻陷了都城,生擒國君湛琛諧。

整座皇宮被乾桑軍圍得嚴嚴實實,盧覺镝大馬金刀坐在珦擎殿中,龍袍莊嚴的湛琛諧孤零零立在殿上。湛琛諧年過五旬,身形高挑,鬓發星白,滿臉頹唐之色,他登基時也曾雄心勃勃,立志開疆拓土,要做一代曠世之主,不料經年圖謀霸世,卻落得如今一敗塗地,最後竟成了亡國之君。

湛琛諧自知大局已定,再無力回天,他也不自持身份,利落撩袍一跪,求請道:“朕……我知今日斷無生理,但禍不及妻兒,懇請将軍放過國中百姓及我的妻妾兒女,要殺要剮,願憑将軍處置。”

盧覺镝英挺的眉目無甚表情,淡淡道:“你倒是個明白人。”

“皇上!”殿外忽然響起一聲急喚,一名華服婦人被兩名守在門口的乾桑兵抽刀攔下。

那名婦人轉望殿中的盧覺镝,自報身份道:“将軍,我是皇後,陂澶國母,願與國君同擔罪責!”

盧覺镝揚聲道:“放她進來。”

那名婦人走到湛琛諧身旁跪下,湛琛諧望向她,蹙眉喚道:“娉雅,你來做什麽?”

韓娉雅回望他,決絕一笑,道:“皇上,臣妾與您半世夫妻,享過您給的無上尊榮,現今山河破碎,臣妾自甘共您有難同當。”

盧覺镝看着這一幕帝後情深,忽然興起,他吩咐親兵:“去把那個奴隸叫來。”

徐商琮被親兵帶到殿中,殿內跪着陂澶帝後二人,他目不斜視,拖着腳鐐走到盧覺镝身旁聽候差遣,盧覺镝卻沒什麽吩咐,把他晾在一旁,開口對陂澶帝後道:“只要你們夫妻二人肯簽字畫押,将四皇子賣與本将為奴,本将便放你們一條活路。”

湛琛諧聞言,斂起悲色,恢複幾分君王氣度,堅決回絕道:“斷頭不過挨一刀,我若做出如此行徑,枉被萬千子民稱為‘君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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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娉雅也開口道:“我夫妻二人願引頸就戮,請将軍放過我們的子女。”

徐商琮不願再看下去,收回目光,默然垂首,看着足下的一塊金磚。

盧覺镝側頭掃他一眼,斥道:“垂着頭做什麽?給本将好好看着!”

“是。”徐商琮應了一聲,重又擡起目光,向殿中看去。

盧覺镝再轉望殿中二人,微微一笑,寬容道:“四皇子是你們夫妻所出,你們割舍不下,也在情理之中。這樣吧,從最不受寵的皇子中挑一個賣與本将,你們也可活命。”

湛琛諧仍舊不假思索,一口回絕:“朕……我手裏丢了江山,本已有愧湛氏祖先,又豈能為了茍存性命再殘害後嗣國破之罪,我願一力承擔,請将軍放過他們一命吧!”

盧覺镝試探到此,似已言盡,他并未下令處置湛琛諧夫婦,只吩咐燕恪镗道:“帶下去吧。”

人被帶下去,盧覺镝才騰出空閑來問侍立在身旁的徐商琮:“剛才這一幕舐犢情深,你可看到了?”

徐商琮接口回道:“看到了。”

盧覺镝目光落在他臉上,接而又問:“都說天家無父子,看來也不盡然。湛琛諧比之你的父皇,有何感想?”

徐商琮神色不見悲戚,語氣平靜回道:“是奴才不配。”

盧覺镝把他叫到殿上來,仿佛就是為了問他這一句,問完之後,倒不再為難他,揮手道:“下去吧。”

徐商琮回到炊事營,正是傍晚造飯的時辰,他一日只能吃一餐,夕食自是沒得吃,只有幹活的份,一通雜活忙停當,已接近亥時。

畢竟剛打了一場勝仗,炊事兵們情緒高昂,盡管忙碌了一天,歇下來都不覺累,躺在通鋪裏你一言我一語說起回鄉的事,言語裏都是盼頭,越發興奮得睡意全無。

“此處戰事已了,我們不多日便能跟着将軍班師回朝了吧可惜趕不上過除夕了!”

“我家裏從山上摘了很多野生稔子回來泡酒,這趟回去該泡出味了!想想都饞啊!”

“我出征前,媳婦已經有身五個多月,算算日子也該生下來了,還不知是男娃還是女娃呢?”

……

徐商琮躺在自己的床鋪上,安靜地聽着他們七嘴八舌說起家中之事,也不知過了多久,沉沉睡着了。

第二日大清早,他就被親兵叫去主帳,他進入帳中沒看到盧覺镝,卻看到兩個意想不到的人——他的父皇和母後。

母後一見他,立即上前來,親切地拉着他的手:“琮兒。”

他微微用力掙開,後退幾步,跪下去伏身貼地,語氣疏離道:“奴才見過皇……”

未待他說完,母後又上前幾步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絮絮叨叨道:“琮兒已不是奴才了,盧将軍念在你伺候得好,開恩脫了你的奴籍。從見面到現在,你都沒叫過母後,你叫一聲母後啊!”

他緘口沉默,母後着急起來:“你怎麽都不叫母後了?你心裏是不是還記恨着母後?你叫一聲母後啊!”

母後急紅了雙眼,落下兩行淚,母後向來容止端莊,他從未見過母後如此失态,心中不忍,終究還是開口叫了一聲:“母後。”

母後歡喜地連應了好幾聲,又拉着他走到父皇面前,道:“叫父皇。”

他又開口叫了一聲:“父皇。”

父皇颔首應了一聲,忽而遞給他一張紙,他接過一看,竟又是一張賣身契!白紙黑字将他賣給金闫骐,父皇和母後雙雙都已簽好了字。

他拿着那張契約,不甘問道:“父皇、母後這是要再賣兒臣一次嗎?”

父皇聽他這一問,勃然大怒:“放肆!這是朕與你母後權衡過利弊後簽訂的協議,怎能說是‘賣’?你身為皇子,受盡百姓供養,難道不該擔起皇族該擔的責任?”

母後在一旁幫腔道:“琮兒,金将軍已是乾桑國的将軍,今非昔比,我們得罪不起!你皇兄即位不久,治理社稷千頭萬緒,尤其不能在此時起戰火,你幫幫兄長好不好?”

他不死心,複問道:“父皇、母後都顧着皇兄,可曾想過兒臣落到金闫骐手裏,會是什麽下場?”

“左不過吃點皮肉之苦,朕用錦衣玉食把你養得身嬌肉貴,吃不得一點苦了?” 父皇已有不耐,數目分明地算起賬來,“百姓對你的供養且不論,朕與你母後養育你二十多年,生養之恩,朕無需你多還,這賣身契只簽二十年,期滿之後便算是你盡完了為人臣子的責任。”父皇最後逼問道,“朕就問你一句話,生養之恩到底報不報?”

他剛才對雙親重新生起的所有期望盡數落空,近乎木然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兒臣自是要報。”

父皇聽他這麽說,臉色稍霁:“那你也在這契約上簽個名吧,金将軍特意提出讓你也簽名。”

他直接咬破拇指,在那張新的賣身契上按了個血指印。

父皇收去那張紙,又遞給他一個方形小木盒:“這是朕與你母後給金将軍的一點心意,你親手呈給金将軍吧,讓他消消氣。”

他聽父皇如此說,打開盒蓋,只見裏面竟是裝着各式刑具!他心神一震,完全沒想到父皇與母後竟能對他狠心至此,居然要他親手奉送刑具!他不自覺用力攥緊那只木盒,方正的盒角深深戳穿了手心也不覺痛。他強自壓下心頭劇烈翻覆的情緒,擡起頭望向父皇,本欲再追問幾句,尚未開口,金闫骐突然出現在父皇身後,陰冷一笑,舉刀便向父皇捅去。

他身形一動,來不及出手阻止,父皇已被捅了個對穿……

徐商琮心裏一急,醒了過來,通帳中一片靜寂,衆人都睡了,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床鋪上,夢境太真實,悲傷萦回,他緩了很久才抽離出來。

通帳外夜色深濃,估摸是中夜時分,他在夢裏歷過一場剜心之痛,現實中不過只過了一個時辰,耳邊鼾聲此起彼伏,他清明的目光落在帳頂,再無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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