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夕相親

一夕相親

京都安寧,夜深人靜,百姓都在夢中安恬,更夫提着鑼梆行走在街巷間,篤、篤、篤、篤,敲響四更。

明月緩慢地挪過半邊天,星辰逐漸隐沒,桐苑外二人在夜霧中立了半宿,仍是那個姿勢。

“梨齡……”

梨齡好像聽到一聲輕微的呼喚,她身形一轉,幾乎就要推門進去,舉起的手又凝在半空,生怕是自己受時辰煎熬過久,出現了幻聽。

梨齡心裏正自猶疑不定之時,屋內又傳出一聲極其微弱的輕喚:“梨齡……”

“奴婢在。”梨齡立即推門進去,又反手關上門,只見屋內碎布料滿地,入目一片狼藉,徐公子雙目緊閉,不知是昏過去了,還是睡着了,他完好那半邊臉潮紅盡褪,只剩下一片蒼白,身上蓋着事後臨時搭上的薄被,皇上坐在他身旁,未着寸縷,以左手支撐着地面,幾縷濕發貼在額角及臉頰上,身下有一片血泊。

梨齡跟随皇上在烽火裏來去都未曾見她如此形容狼狽過,不由得眼眶一熱,哽咽道:“皇上……”

馮娓鑰聲調有些沙啞,安撫道:“無礙。你去給朕找一套衣裳,讓盧将軍去備一輛馬車。”

“是。”梨齡将幾欲奪眶而出的眼淚忍回去,忙領命而去。

馮娓鑰吩咐完這句話,又耗盡了力氣,她再次倒回地上。

屋內的燈燭燃燒半宿,已有半數燒盡,一室蒙昧中,她執起徐商琮的手,反複摩挲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腕,目光沉凝,久久不願放手。

梨齡辦事麻利,不多時便拿回一套衣裳。

馮娓鑰又撐坐起來:“過來扶朕一把。”

梨齡走上前托着馮娓鑰的手肘,用力将她扶起,伺候她穿好衣裳,又為她攏順散亂的長發,熟練地重新挽起。

馮娓鑰側身提起桌上的茶壺,倒出一杯冷茶,一口氣灌下去,這才覺得恢複了些許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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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齡從馮娓鑰拿着茶杯的手上瞥見她手心血跡斑斑,有幾道深深的指甲戳傷,想來應是方才忍痛時被自己戳傷的,不禁着緊道:“皇上,您的手……”

馮娓鑰道:“無礙。現下是什麽時辰?”

梨齡回道:“約是寅時。”

“朕要趕回宮上早朝。”她偏頭望向徐商琮,吩咐道,“你留下,尋處清淨的院子安置好他,找個大夫給他看看。”

“是。”梨齡躬身領命。

馮娓鑰沉默片刻,又道:“今夜之事,不必讓他知曉。”

“皇上……”梨齡聞聽此言,不由擡起頭,斟酌再三,正欲進勸幾句。

忽然響起叩門聲,盧覺镝在門外道:“皇上,馬車備好了。”

馮娓鑰對梨齡道:“你去辦吧,朕要回宮了。”她說罷,邁步朝門口走去,動作牽扯到身下的痛處,身形一踉跄。

梨齡忙伸手一把扶住她,擔憂道:“皇上。”

馮娓鑰深吸一口氣,又把指甲插在手心的傷口處,勉力站穩,緩了片刻,掙開梨齡的攙扶,繼續向門口走去,她每走一步,仿佛都是在刀刃上拉扯而過,隐在袖中的手指緊握成拳借力堅持,面上卻不動聲色,她打開門,徑直朝外走去。

盧覺镝提步跟在她身後,見她步履似有些艱難:“皇上,臣可以……”

盧覺镝欲言又止,馮娓鑰卻知道他想說什麽,淡淡道:“不必,朕自己可以走。”

松勻館外停了一輛普通的四輪馬車,一名車夫候在車旁,馮娓鑰從大門口出來,便直接上了馬車,盧覺镝揮退車夫,親自執缰,駕車啓行。

盧覺镝控馬技術精純,車輪滾滾軋過清靜的街道,穩穩地向皇宮的方向馳去,幾乎沒有一絲颠簸。

宮中,總管太監全禧逹急得團團轉,不斷看着滴漏,他這一宿都沒有睡,皇上出宮連一個侍衛也沒帶,不知人現在在何處?安全與否?眼看就快要到平日起身洗漱的時辰了,可皇上仍未見蹤影,也不知這早朝還上不上?

天色漸曙,一排宮女、內侍各司其職地端着洗漱用品及朝服冠冕列隊而來,全禧逹打了個手勢,宮女、內侍們訓練有素地沉默候在一旁。

滴漏又過了二刻,窗外的景物已能看到大致輪廓,全禧逹愈發焦急。這個侍奉過兩代君王的老總管一夜間生生又熬白了幾根頭發,就在他忍不住要再派人到宮門口去候着時,一個小內侍飛快地跑來禀報:“全總管,皇上回來了!”

全禧逹聞報,暗地松下一口氣,他正欲迎出去,只見皇上的身影已邁步入殿來。

“皇上,您可算回來了!”

馮娓鑰徑直往屏風內行去,口中簡短道:“更衣。”

全禧逹忙指揮早候在一旁的宮女伺候皇上更衣,又讓內侍們等着伺候皇上漱口淨面,他也不多廢話,安排好殿中的各項事務,便默默退出去檢點聖架儀仗。

卯時,百官入朝,當值的內侍高唱:“皇上駕到!”

馮娓鑰身穿朝服,忍着每一步行走間刀割般的疼痛,步履平穩地走入殿中,在主位上落座。

韬麟殿上,全禧逹随侍在王座一側,看着文武臣工跪下山呼萬歲,皇上淡淡一聲:“衆卿平身。”他高懸了一宿的心才真正落回原處。

四境國事繁重,菱實城爆發時疫、豁徭令草案複議、前虞鈞國軍政改編、垽州錫礦山收歸遇阻……早朝一直議到将近午時才散。

百官三三兩兩出殿,盧覺镝與兵部尚書蔣弈陸一道走下漢白玉長階,邊走邊讨論着軍饷改制之事,一個內侍一溜小跑過來追上他們,傳話道:“盧将軍,皇上召您去昭琨殿。”

盧覺镝跟随那內侍走到昭琨殿外時,正好聽到全禧逹在殿中驚聲道:“皇上,您的手心怎麽受傷了?小冬子,快去請趙太……”

馮娓鑰清淡的聲音打斷他道:“朕無礙,不過是指甲戳出來的幾個印子,用不着叫太醫。”

盧覺镝跨入殿中,撩袍下跪,行了一個君臣之禮。

馮娓鑰猝然抓起手邊的明黃茶杯向他擲去,盧覺镝見茶杯飛來,并未閃躲,茶杯撞到他的左鬓,淋濕了半邊肩膀,落地一聲碎響。

天子一怒,雷霆萬鈞,殿中伺候的宮女、內侍瞬即跪伏一地,全禧逹跪在禦案旁,心中滿是困惑,今日朝堂上一切如常,不知皇上為何驟然動怒?

馮娓鑰并未開口,清冷的目光落在盧覺镝身上,她還一直以為人在将軍府,本待等虞鈞國軍政收編之事了了,再作打算,沒想到他居然把人放到了風塵之所裏!

盧覺镝任由鬓邊的水珠劃下臉頰,不曾辯解一句,緩緩伏身請罪道:“臣有罪,請皇上降罪。”

馮娓鑰不出聲,滿殿沉寂,氣氛肅殺,宮女內侍們大氣都不敢出,盧覺镝一直伏在地上,保持着請罪的姿勢。

良久,一道疲憊的聲音從禦案後響起道:“罷了,這裏面也有朕的過錯,終究不能全怪你。”

全禧逹聽到這疲憊的聲調,無來由心頭一疼,自皇上登基以來,他在禦前侍奉這些年,無論國事多麽艱難,政務多麽繁重,皇上一肩挑着偌大江山社稷,夙興夜寐,他從未聽皇上用如此疲憊的聲音說過話。

全禧逹正在心神紛雜之時,又聽得皇上道:“你下去吧。”

随着這一聲落下,殿內的肅殺氛圍冰消雪融,宮女內侍們只覺壓力驟降。

盧覺镝告退出了殿,随後馮娓鑰又道:“你們也都下去。”

宮女內侍們紛紛退下,殿外值守的兩名骠豹衛宛如兩尊門神,對殿內的動靜不好奇,不張望。全禧逹退出殿後,仍留在殿外,他心中挂慮,時不時往殿中觑一眼,只見禦案後那道身影獨自枯坐着一動不動。

全禧逹好像失了主心骨般無措時,忽見一道穿着紫色朝服的身影走來,是戶部尚書邵渠游,他忙迎上去:“邵尚書有事求見皇上麽?奴才去為您通報。”

邵渠游尚未來得及說話,全禧逹已趨步入殿去了,他小心地往禦案後看一眼,輕聲禀道:“皇上,邵尚書求見。”

半響,禦案後的人才像是從石化中活過來,全禧逹聽到入耳的聲音又恢複了平日的威嚴果決,言簡意赅道:“傳。”

梨齡辦完差事回到昭琨殿,見殿中皇上正與邵尚書在議事,她便在殿外候着。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邵渠游從殿中出來,梨齡垂首恭送邵渠游走遠,她才進去複命。

“皇上,奴婢在經柏巷賃下一間院子,雇了一名五旬婦人照料徐公子起居飲食。”

馮娓鑰問:“可有請大夫去給他看過?”

大夫診斷徐公子身上有幾根肋骨二次斷折,情況嚴重,梨齡看了一眼皇上略顯憔悴的神色,避重就輕道:“奴婢一直守着大夫看診完才走的,大夫說徐公子無甚大礙,采用溫補之藥調養一段時日便可康複,皇上請放心。”

馮娓鑰聽罷,應了一聲,收回目光,取下一本昨夜堆積未閱的奏折,低頭批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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