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初雪後的第二天,鄢陵照舊來小樓,葉懸止卻不在。
書房裏的搖椅上,只躺着一個打盹的宣九。
鄢陵裏外轉了幾圈,都沒找到葉懸止,于是不得不走到宣九面前,問道:“葉長老呢?”
宣九身上蓋着一張毯子,他狹長單薄的眼皮睜開,懶洋洋地看了鄢陵一眼。
修士就是好啊,舞了大半夜的劍第二天還能這麽精神。
“他出門了。”宣九道。
“他去哪兒了,什麽時候回來?”
宣九哼笑,“怎麽,他的一舉一動都要跟你報備?”
鄢陵上下掃視他,“你一個奴仆也跟這樣跟我說話!”
宣九把毯子往上拉了拉,“恃寵而驕嘛。”
“你——”
宣九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兩句話就能把鄢陵氣死。
鄢陵憤恨的目光在宣九漂亮的臉上轉了兩圈,忽然笑了,道:“恃寵而驕,只是不知道你還能驕傲多久。”
宣九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什麽意思?”
鄢陵大發慈悲地在宣九身邊俯下身,“你知道你的臉很像一個人嗎?葉長老之所以會喜歡你,不過是因為你的臉很像他的舊情人。”
宣九的表情沒有鄢陵想象中的難過痛苦,他只是淡淡瞥了鄢陵一眼,道:“我不信。”
宣九躺在搖椅裏胡言亂語,“他說過他只有我一個人,他愛我的皮囊,更愛我的內在。他說他只喜歡我一個人,想跟我在這裏待到地老天荒,不想讓任何人來打擾。”
“葉長老怎麽可能說出那樣的話!”鄢陵神色震驚。
“床榻之間有什麽說不出來的。”宣九面色得意,他這麽說,但是一點也想不出來葉懸止在床上是什麽樣,他還是那樣清冷孤高嗎?還是會變得乖巧妩媚。
鄢陵緊盯着宣九的神色,道:“你在說謊。”
宣九挑眉,“這麽篤定?”
“他的舊情人,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鄢陵道:“葉長老對他一往情深,他的死法又那樣慘烈,葉長老忘不了他,也不可能對你說出那樣的話。”
宣九啧了一聲,看向鄢陵,“既然葉懸止那麽深情,我有這張臉,豈不是立于不敗之地。”
鄢陵有些氣急敗壞了,“你不過一個凡人,數十年壽命,都不用等到你死,只要有些許的蒼老,你這張臉就和他不像了!”
宣九面色陰沉,不過他很快就笑了,“那我就在我老去之前把我的臉皮剝下來送給他。”
鄢陵有點被吓到了,他瞪圓了眼睛盯着宣九。
宣九甜蜜的笑着,“等他懷念舊情人的時候就撫摸我的臉皮,說不定還要把我放在他身邊陪他睡覺呢,這何嘗不是一種相守呢?”
鄢陵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轉身跑走了。
宣九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了,他哼了一聲,抖了抖毯子繼續睡覺。
葉懸止晚上才回來,宣九白天睡多了,這會兒正在書房整理自己的書稿。
葉懸止回來的時候看見他在,便替他撥了撥暗淡的燈燭。
“夜裏寫字對眼不好。”葉懸止道。
宣九擡眼看向葉懸止,“你在去殺他之前,都想了些什麽?”
葉懸止頓了頓,“現在講這些事嗎,已經很晚了。”
“夜裏安靜,适合寫東西。”宣九道:“也适合回憶。”
葉懸止便在宣九對面坐下來,窗外是銀白色的雪地,風聲卷起藏經樓的金鈴聲,飄在兩個人之間。
“無非是兩件事,他贏或者我贏。”
宣九看着葉懸止,“我還以為你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去的。”
“我未必會輸給他,”葉懸止搖搖頭,“其實我為殺他做過很多準備。我的大徒弟葉掩,他是盤古玉璧,傳說中唯有盤古玉璧能誅殺禍星。如夢令是另一個,我從夏月身上找到的想法,通過強化神魂抵抗他的入夢。與他交過手的人,我也去拜訪過。我幾乎能夠想象,玄渚會從他們身上學到什麽。”
“所以你當時真的想要他死。”
葉懸止輕輕呼出一口氣,“當時,我只覺得我顧不了這麽多了,如果玄渚死了,那麽皆大歡喜,日月宮可以放過玄渚,那些仇怨也有個了結。如果我死了,對我自己來說是個解脫。”
葉懸止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問宣九,“你說他是不是故意輸給的我?”
宣九看了葉懸止一眼,“是不是故意輸的我不知道,但他最後說的那幾句話,每一句都在算計你的心軟。”
葉懸止笑了笑,眼神很柔軟。
這就是死人的好處,他再壞,在葉懸止眼裏都是可人疼的。
昏黃的燈暈下,葉懸止撐着臉,姿态放松,神色溫柔。
宣九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鄢陵今天來找我了。”
葉懸止嗯了一聲,道:“他找你有事情?”
“他想剝了我的臉皮。”
葉懸止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他說我是因為這張臉才能恃寵而驕,他要把我的臉毀了,那你就不要我了。”
葉懸止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懷疑宣九還是該懷疑鄢陵。
宣九寫了幾個字,擡眼看向他,他是用他的右半邊臉看的葉懸止,在暖黃色的燭光下,他的神态無限趨近于玄渚。
葉懸止晃神了一會兒,道:“我給燕黛去個信吧,鄢陵在白雲峰也待了幾個月了,該回去了。”
宣九笑了,他放下筆,雙手疊在桌子上,很認真地看着葉懸止,“所以他說的是真的了,如果我的臉毀了,如果我老了不像他了,你就不要我了。”
葉懸止想了想,道:“不會,我還沒見過他老去的樣子,還挺好奇的。”
宣九挑眉,他拿起一只新筆沾上朱砂,在左眼眉邊點了痣。
“好看嗎?”宣九笑着問葉懸止,其實心裏怄得要死。公,中,好,四
葉懸止目不轉睛地盯着宣九的左眼,那枚紅痣,那樣熟悉的紅痣出現在葉懸止眼前,好像眼前的宣九真的是玄渚,活生生地坐在葉懸止面前,和他回憶從前,也可以和他展望以後。
葉懸止猝然低下頭,一滴眼淚砸在手背上。
凡間正值冬月,燕黛先後收到兩封信,一封是葉懸止的,想讓她把鄢陵帶走。另一份是鄢陵的,說葉懸止身邊出現了一個狐貍精,他搞不清,求師父幫忙。
燕黛對鄢陵的結果并不意外,但她很好奇葉懸止身邊的狐貍精。于是挑了一個晴天,燕黛去了白雲峰。
“我怕你現在忙的脫不開身,所以幹脆把好酒帶過來給你。”大雪天,燕黛一身紅色紗衣,腰間挂着金鑲玉的煙槍,明豔如牡丹。
她走上石階,一眼就看見門口穿着厚厚狐裘的宣九。
“真像啊。”燕黛毫不掩飾地打量宣九,宣九的眼睛邊點着紅痣,是他自己點上的。
燕黛打趣地看向葉懸止,“怪不得。”
葉懸止道:“他不是玄渚,他叫宣九。”
燕黛笑道:“你真能分得清?”
葉懸止道:“當然。”
燕黛哼笑,顯然不信。
兩個人路過宣九身邊的時候,燕黛忽然開口,“如果玄渚知道你往身邊放了這麽一個人,他說不定能氣活過來。”
宣九倏地看向燕黛,鄢陵的師父,比他厲害了不是一星半點。
“如果我是玄渚,”宣九道:“比起那個小崽子,我更願意讓一個長着我的臉的人待在葉懸止身邊,因為他看着的是宣九,想着的卻是玄渚,”
燕黛笑意盎然,她背着手道:“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感覺如何?”
宣九也笑道:“很好。”
葉懸止怕他們兩個打起來,便把宣九支開,把燕黛請進正廳。
燕黛看了眼宣九的背影,笑意漸漸收斂,“你不會偷天換日沒殺玄渚,讓他改頭換面待在你身邊吧。”
葉懸止挑眉,“他們很像嗎?”
燕黛道:“好人大都差不多,但是能壞的這麽一致的,真是少見。”
葉懸止失笑。
燕黛仔細看着葉懸止,“你真的能分清楚嗎?”
葉懸止抿了口茶,“玄渚是死的,宣九是活的,如何分不清。”
燕黛神色變得複雜,“葉懸止,你一定要活的這麽清醒嗎?”
葉懸止沒說話,他做了二十年的夢,那些夢沒讓他沉迷,反倒讓他越來越清楚的認識到,玄渚不在了。
晚些時候燕黛見到鄢陵,張口就勸鄢陵放棄,鄢陵沒想到連燕黛都不支持自己了,他與燕黛大吵一架,沖到小樓找葉懸止。
葉懸止和宣九在窗邊下棋,鄢陵紅着眼問葉懸止,“我哪裏不好?”
葉懸止手裏捏着棋子,“我心裏有人,你再好我也不要你。”
鄢陵争不過玄渚,他現在知道為什麽宣九不跟玄渚争了,因為他知道無論如何争不過。
“那他呢!”鄢陵指着宣九,“我憑什麽比不過他,就因為我沒有那張臉?!”
“我從別的地方彌補不可以嗎?”鄢陵道:“我比他厲害,我可以保護你。我的樣貌比他年輕,我能一直保持這樣的樣貌,我出身合歡宗,我能幫你修煉,我還會很多花樣,我能讓你快活!”
宣九啧了一聲,“不就是花樣......”誰不會。
“我不喜歡玩花樣的。”葉懸止把手中的棋子放下,面不改色,花樣太多太受累,他在這上頭吃過苦頭。
作者有話說:
宣九:正經人誰玩花樣,我可是老實人。
玄渚: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