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故地
故地
宋吟秋花了些時日,召集大梁舊部,控制以茶州為核心的商路,将大夏西南部的一小塊領土悉數收下。而原先南蠻之地的少數民族顯然知曉此事,卻選擇了袖手旁觀——宋吟秋承諾若是成功獨立出來,便将他們的領土盡數歸還。
穩賺不賠的買賣,誰又能有心拒絕呢?
宋吟秋收了宋吟辰的回信,不出所料滿紙大談正統亂賊。但她留心等了幾日,京城只傳來消息說,皇帝派了太子舉薦的人平定南疆動亂,此後再無其餘值得留意的東西。宋吟秋知道太子這算是默許了,明面上做做樣子,但事實上仍舊一致對外。
古語雲攘外必先安內,但若已至四面楚歌之境,大廈将傾,豈非只有先從外部支撐救起?
“你說好巧不巧,”靳雲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宋吟秋沒阻止,他便先拿了北邊傳來的信報,“宋吟辰舉薦來平叛的,可是位老熟人。”
宋吟秋奮筆疾書,頭也沒擡,随口回道:“我并不知曉我們還有埋到太子手下的釘子——”
“你的老朋友,沈嶼。”靳雲骁道。
宋吟秋一句話不上不下卡在正中,好半天才重新咽下去,淡淡道:“你說沈知弈?這倒也正常。不過如今可正是三皇子得勢的時候,宋吟辰舍得把沈知弈調出京城?”
“說不準是他自己請調的呢,”靳雲骁把信報甩回書桌上,“你說那沈嶼果真如此絕情?豫王世子失蹤後,他可是發了整整三年的瘋——聽說他把整個北疆都翻了一遍,順道繳了絕大部分的流寇。”
“……不過奉旨行事罷了,聖旨不是讓他全力配合追捕麽,他當時方失勢,做得過了些也情有可原,”宋吟秋神色冷靜,微微蹙眉道,“你方才說……他将整個北疆都翻了一遍?”
“你不知道?”靳雲骁訝異道,“你失蹤後,他可是用強硬到冷酷的手段接手了整個北疆的政務,根本沒給皇帝派人來插手的機會,而後明面上說是追捕,找了你整整三年。你們不會當真有什麽吧?”
宋吟秋勉強按下心中翻湧的情緒,道:“怎麽可能?他并不知曉我是……”
“那你藏得還挺好,”靳雲骁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轉身而出,“你可是說了三日後要往北邊走,真不知橫亘在茶州和蜀中之間那條道有什麽好考慮的。那地勢易守難攻,說了你也不信,你且自行看吧。”
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而後驟然沒了聲息。宋吟秋知曉他輕功上乘,定是輕身上了屋頂,不知到哪處去了。
書房重歸于靜,她卻反而無心政務。耳畔回蕩着靳雲骁“找了你整整三年”雲雲,她莫名有些心亂。
Advertisement
她沒曾想沈知弈會有這般舉動。
他從前一再隐忍,而如今卻主動投于太子手下,一躍成了太子幕僚中極為重要的角色,此般種種,有幾分還存着昨日赤澄真心?
她想,人總歸是會變的。
她何嘗聽不出靳雲骁對她與沈知弈關系不懷好意的揣測,那一年她與沈知弈打得一手好配合,生生将依然被朝廷放棄的北疆從生死線邊緣拉了回來,不僅如此,還使北疆發展成如今這副欣欣向榮的模樣。單憑她一失勢的世子斷然做不到如此,同理,未坐穩位置的主将亦是。
如果說她的愛意尚且有幾分是因着沈知弈的真心,可他的心悅又從何而來?
那時他們相識不過一年有餘,沈知弈是從何時開始,仰視她的目光中有了掩飾不住的熱烈?
她曾長久地生活于黑夜,如今回想,卻再尋不出半分往日的端倪。
他何時知曉自己是女兒身,又是何時起了無法訴諸于口的心思?
宋吟秋恍然發現她對沈知弈的了解實在是太少,少到寥寥幾句就可概括他們相遇相識的所有日子。他們甚至沒有真正能算得上的名分,那些所謂的情愛,不過是會回憶的一角,并沒有被記錄于紙筆的權利。
也終逃不過随着時間而消逝的命運。
宋吟秋提筆,卻又擱下。理智最終沖散了不過片刻的洶湧情緒,她想,無論如何,沈嶼既帶着平叛的聖旨來,她摸不準太子對他的信任程度,倒也不好讓他直接摻和進這潭渾水。
又是一場好戲。
而她究竟身處戲中人還是戲外看客,事到如今,她也拎不清了。
——————
沈知弈方到蜀中之日,因為是暗中巡查,知府并未大張旗鼓迎接。只在城門備了車馬,一路将他迎進了府上。
那知府并非是蜀中人,不過調官至此。為着迎接這位從京城來的天使,據說還是太子跟前兒的紅人,可謂是費了好一番工夫。奈何沈知弈前三年都在北疆這等鳥不拉屎的地方,好不容易回了京城又成了太子身邊的人,是以有關他的說法大多真真假假混雜不清。
頂多能确定的是,這位可才是真的出生蜀中。
是以知府備了一桌蜀中常吃的菜,配以蒙頂甘露代酒,就盼着別出新意,能夠投其所好。
沈知弈一進屋,就聞着花椒的香氣,沁人脾胃,幾乎蓋過了香爐裏那抹幽香的氣息,他面上不動,卻隐約生出些歡喜,沖淡了一路的奔波勞累。
“不知大人口味,小人特地備了這家常的小菜幾樣……”知府偷瞥沈知弈神色,試探着問道,“可還合大人心意?”
上面只說是調查南疆皇女一事,其餘的半個字也沒讓他打聽到。但知府心裏清楚,這等高官領了個天使的虛銜,定是身兼數職。更何況他是太子身邊的紅人,太子也不可能放任自己手下的人只帶着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派遣遠地吧?
知府這廂心中忐忑,但他觀沈知弈面上并無愠色,心知這位看上去也不是個能夠輕易讨好的主。他對于南疆一事,并無太大焦慮,不過是前朝不成氣候的叛亂罷了,擁立的對象還是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皇女——一個女人,不能繼承正統,能成什麽事?
“嗯,”沈知弈淡淡應了一句,知府只顧賠笑,迎着他入了席。席間免不了一番虛與委蛇的交談。散後,沈知弈狀似不經意問起蜀中南部的近況。
知府心知他定是要借此判斷茶州的下一步動向。他一時間忘了沈知弈出身蜀中,只下意識地道:“南方一直以來農業盛行,商貿良好,百姓安居樂業……”
“哦,”沈知弈挑眉打斷了他的話,“是麽?我卻從未聽說。”
知府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他頗有些無措,道:“這,大人,這……”
南邊農業發展得好是不錯,但若要扯上什麽商路,那才是癡心妄想了。
“明日啓程,我去南邊看看,”沈知弈擡手,示意知府噤聲,“你只需按我的吩咐做便可。”
“哎,是,是。”知府抹了把汗,忙不疊地讓下人安排去了。
下人領路,沈知弈回了客房。将要入夜時分,他忽地聽得外邊下起雨來。
桌案上燭影搖晃,映得鋪開的宣紙染上一層暖黃色的光影,比不上京城的亮堂。他伴着雨聲讀了一會兒書,窗戶紙被風吹得噼啪作響,分明雨不大,卻刮了來勢洶湧的風。
果真是蜀中啊,沈知弈想。
有人詩雲“巴山夜雨漲秋池”,秋聲蕭索,夜裏最是惹人空愁。
他亦有好幾年沒回過此處。漂泊的游子無論到了再高位之時,也難免憶起曾經的狼狽。他在蜀中度過了十餘個春夏秋冬,本以為自己早已熟知這裏的一切,而今卻發覺早已物是人非。
他沒有那麽多時間傷春悲秋,翻身成為執棋之人比他想象的要累。這天下遠不止二人對弈,棋面逐漸明晰,局勢卻越發隐晦難懂。
或許他們之中并非隔着楚河漢界,這麽多年過去,棋盤早已變了摸樣。他們落下的每一步都與大夏的山河息息相關,局外人試圖橫插一腳,卻身在暗處,遠非他們所能掌控;就連同一陣營的棋子,也生出些同床異夢的遐思。
局面越發複雜,卻也越發有趣。
他不過欲攪渾這潭水——若至興時,掀了這盤棋。
他也是出發前才知曉,此行的落腳點竟會是蜀中。他不知是太子有意為之還是別的什麽,南疆以北諸多州縣,竟正好選中了蜀中。
而蜀中南邊皆是陡峭山巒,濕熱之地糧食熟得快,一場洪澇卻也能毀掉整個季節的收成。隔着崇山峻嶺,與茶州做生意更是無稽之談。
他幼時曾無比渴望走出這片土地,他有想要追尋之人,有曾經的諾言還未實現。他曾眼睜睜看着鄰家的女兒被賣給來歷不明之人,也曾為了謀得一個晉升的機會而趨炎附勢。
他如今回到這片土地,卻知過往之人已成幻影。他在京城與故人重逢,四目相對只剩茫然一片;他在北疆尋她整整三年,冒着被皇帝猜疑的風險,卻最終一無所獲。
許多年過去,原來兒時的戲言,只有他一人當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