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留戀

留戀

京城,皇帝寝宮。

宋吟辰從東宮一路趕來,還未進門,便嗅到撲面而來的濃重藥味。他不動聲色地揮了衣袖,卻未能夠讓那氣味散去多少,但畢竟有下人在,只好就此作罷。

“哎呀,太子殿下,您可總算是來了,”張桂隔着老遠從殿裏迎出來,臉上堆着笑也不是,哭喪着臉也不是,只道,“您快進去看看吧。”

宋吟辰于是便見他臉色忽青忽白,頗有些可笑。他就着下人遞來的銅盆淨了手,一面走一面問道:“太醫來瞧過了?”

“瞧過了,”張桂道,“原說不過是風寒,但這幾劑藥下去,非但不見好,奴才瞧着皇上精神頭是愈發不好。方又說氣血運行不暢,怕是勞心力太過的緣故。”

宋吟辰随意應了一聲,經過外間時,見一群太醫聚在一起會診,見他來了急忙行禮,推了人出來對他道些什麽。宋吟辰一擡手止住為首那人想要上前的意思,自進了裏間,留下一群太醫面面相觑。

他掀了簾子往裏間望,見一位嫔妃打扮的女子坐在床邊,正一勺一勺給皇上喂着藥。然而皇帝昏睡着沒有意識,那藥喂進半勺,就有半勺順着嘴角流下,她又匆忙捏了手帕去擦。

宋吟辰看不過,走上前去,從背後将皇帝摻了以來。他疊了幾個枕頭,好歹讓皇帝靠在上邊。

他做完這些,才見那女人怔怔地看着他,隔了好半天才回過神,大抵是注意到他腰帶的顏色,喚了一聲“太子殿下”。

“臣妾端着藥碗,不便起身行禮,還望太子殿下恕罪。”她道。

“無妨,免禮便是,”宋吟辰見她神色有些怪異,雖是後宮中的妃子,但不認得倒也正常,他問道,“兒臣久在京外,不知娘娘是哪宮小主?”

那女人道:“臣妾是德妃。”

哦,宋吟辰無聲地想,三弟的生母。

母後端着國母的儀度,是斷然做不了此事。那麽為着讨好皇帝,也只有後宮剩下的這些莺莺燕燕了。

他見從外間來了個小太監,便狀似随意地問道:“德妃娘娘,可是一直守在父皇身側?娘娘賢惠,可是大夏的福分啊。”

Advertisement

“太子謬贊了,”德妃垂下眼睫,神色安然,“能夠陪伴陛下身側,是臣妾的福分才是。”

這倒很是識時務。

宋吟辰不免有些驚訝,他本以為三皇子飛揚跋扈,處處與他針鋒相對,其母親想必也咄咄逼人。而他此時瞧着,德妃竟然是真秉得一副淡然的氣度。

他不由得重新暗自打量這位母憑子貴的妃子。她未施脂粉,打扮得并不如其它小主花枝招展,或許是位分使然,宮裝并非時興的模樣,卻是極好的料子,選的素雅的顏色,也別有一番風韻。

他方想起這位德妃也是小門小戶出身,比不得皇後高門貴女的傲氣。不過是後來有了三皇子,方才母憑子貴,逐漸熬到了妃的位分。哪怕如此,在後宮中也素來不挑事,反倒聽說她幫襯過一些不受寵的妃嫔。

“皇後娘娘掌櫃鳳印,威懾六宮,臣妾不過身為妃子,自然只能在這些事情上幫襯,”她将藥碗擱回小太監手中端的托盤上,道,“陛下突然龍體不适,太子殿下想必也是憂心的吧?”

“自然,”宋吟辰颔首,道,“兒臣沒什麽志向,只盼着父皇身體康健,好讓兒臣多偷些日子的閑頭罷了。”

德妃微微一愣,她轉而笑了一笑,輕聲道:“殿下能有這般少年人心性,臣妾甚是欣喜。今日與殿下偶然一見,臣妾想着,殿下也當多去皇後宮中走動。後宮本就在僻靜處,現下皇帝事務繁忙,又龍體不安,久不踏足後宮。即便是皇後娘娘,想必也會挂念着殿下吧。”

宋吟辰看她對自己的回避,想必是知道三皇子與他在前朝的針鋒相對。她似乎确實不欲為着這些事與他起争執,沒說幾句便有告退之意。

在後宮中熬得久了,又沒有外面的親族幫襯,想必都會多少有些與世無争的淡然氣度吧。

“殿下好生陪一陪皇上吧,”德妃起身,身上的不多的珠環安安靜靜,就像她本人一樣,“臣妾先告退了。”

宋吟辰随口差宮女送她一程,目送她出了房間,目光轉而回道皇帝身上。

昔日高高在上的人此刻睡得很不安穩,卻仍舊皺着眉,似乎在夢中也被前朝諸多争端紛擾,不得安寧。

太心急了,宋吟辰想。

皇帝雖然就有體虛之相,但太醫開的都是溫和進補的方子。皇帝沒有早先落下的病根,又正值春秋鼎盛之年,照着太醫的方子吃,怎會反而越發體虛起來?

既是有人下毒,而下的又是慢毒。他想不出此時會有誰願意置身事中,三皇子與宋吟宣是兩個不成事的,根本不足為懼,又何況他們也沒有接觸皇帝日常起居的路子。剩下的便只有他手下的人——但他此時方将太子的位置坐穩,還未太牢固,此時對皇帝下手,也不是什麽值得贊譽的法子。

無論是誰下的毒,在這個節骨眼上,都只能将這潭水攪得更渾。

宋吟辰瞥見皇帝鬓角的白發,與嘴角殘留的,方才德妃喂藥留下的沒擦淨的藥渣。

父皇,他心道。

記憶中閃過皇帝一次又一次在朝堂上,做出堪稱殘酷冷硬決定的神色。

他位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也未曾見過群臣的神色。又或許,他将範圍擴大,前朝連着後宮,也連着天下蒼生,無數百姓。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又是你的哪一方仇家呢。

——————

懸崖之上。

西洋首領真正發現不對勁之時,一切都為時已晚。他被逼到無路可退,對宋吟秋怒目而視,嘴裏快速說了什麽。

“他罵什麽?”宋吟秋散漫地對靳雲骁問道。

“罵你……罷了,”靳雲骁聽了一會兒,他的西洋話畢竟也沒有好到能夠一字不漏翻譯的程度,“他問你怎麽能夠背信棄義,出爾反爾。”

“我有嗎?”宋吟秋輕笑道,“你們的協議是與韓暮簽的,自始至終我都沒插手。不好意思,忘了告訴你——我不是韓暮手下臣。”

那西洋人罵罵咧咧地又說了幾句,靳雲骁實在忍不了,他道:“你要留着他?我看不如扔下去。”

他一面說着,一面探頭往懸崖下看了看:“這個高度,就算會輕功也非死不可。”

“不了,留着吧,”宋吟秋不假思索地道,“茶州那邊我沒讓留人,蜀中……情況應該也差不多。總要留着人回去報信,再說……他們若都血濺大夏,我嫌髒。”

靳雲骁捕捉到她話中的一絲不對勁:“大夏?”

“……至少目前還是,”宋吟秋無所謂地笑了笑,“我說過我對皇位不感興趣……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不過順口一說。以後的事誰又能知曉。”

“我并不排斥與異族相交……前提是你們得将我們當作于他們地位同等的國家,而非試圖侵占我國,恃強淩弱,”宋吟秋冷冷地道,“更何況……我要如何信背信棄義之人?”

靳雲骁照樣翻譯了。

“他問你如何知曉他是背信棄義之人,”靳雲骁聽那西洋人罵了好些話,補充道,“他說,你才是。”

“是麽?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宋吟秋嗤笑一聲,“想必貴國使者貴人多忘事,當日在北疆之事,可是忘得一幹二淨。”

“還要多謝你們将荞麥帶來,以及許多其它的作物,”她轉過身,道,“我大夏地廣物博,定能将貴國的饋贈,好好利用。”

靳雲骁疑惑地一歪頭,方才宋吟秋說的那物什,他可從沒有聽說過,也不知該如何翻譯。他甚至不知曉宋吟秋為何突然提起北疆,西洋人又給了什麽“饋贈”。

但他低頭看時,那西洋人似乎只是聽到幾個關鍵的詞彙,便瞬間領會了宋吟秋的意思。

“你……狡詐的女人!……”

靳雲骁也懶得管這西洋人了,他交代手下嚴加看管,然後朝着宋吟秋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扮豬吃虎,皇女殿下這手棋,走得可真是不錯啊。”他道。

換做往日,宋吟秋定當與他有好一番争吵。但此時,宋吟秋卻只是輕聲道:“是啊,虧得這一步好棋。”

終于走到最後了嗎?

靳雲骁站在她身後,見她身前是深不見底的一方深淵,山風拂過,撩起她飒爽束起的頭發。她不知為何今日釵了步搖,珠翠搖晃,免不了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響。

她像一支将要翻飛的鳥。

靳雲骁不由得上前半步:“你……”

“我沒事,”宋吟秋偏過頭,一笑,道,“是時候結束了。”

靳雲骁仍有不解,他見此處崖壁正對下去,是蜀中的方向,而并非來處的茶州。

蜀中……有什麽值得她留戀的呢?

正當此時,他卻聽得從身後而來的腳步聲。

那當是行軍的靴子,踩在柔軟的青草上。帶着滿身行路染上的山岚,和那個她終于記起來的,十餘年前的約定。

他停下的那一瞬間,宋吟秋似有所感,回身。

“沈知弈,”她道,“我回來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