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歸宮
歸宮
馬車一直行到晌午,車夫才在外面說着到沈府了。宋吟秋方才意識到,這些年沈知弈雖常在北疆,但畢竟官拜四品,更何況後來成了太子身旁最得力的幕僚,家中府院修繕,也是平常事。
總歸不能是當年的草房子了。
宋吟秋一面覺得自己原先的猜想有些好笑,一面對沈知弈打趣道:“将軍府好生氣派。”
豈料沈知弈似乎也有些遲疑:“想來不過也就外面瞧着大氣,裏邊……”
“你不會沒回來過吧?”宋吟秋瞧他半天沒吐出幾句話來,忽地想起沈知弈長年累月地在京城與北疆兩頭顧着,若說從沒回過家,也算正常。
“确是沒回過,”沈知弈如實道,“不過現下,倒是真正完整地歸家了,想必父母親也會高興的。”
宋吟秋因他這句話而愣了片刻,沈知弈率先下車,朝她伸出手:“殿下,有臺階,當心些。”
如同當年一般。
宋吟秋頓時便憂心全無了,她扶着沈知弈的手下車,順理成章地牽着他上了臺階。
興許是平日裏不常有人來,沈知弈叩了好一會兒門,門裏才閃出一個年紀不大的小丫鬟。那丫鬟不認得二人,又見二人衣着華貴,不免有些怯生生的。
“二位貴人找誰?”
沈知弈溫聲道:“只管與老爺夫人講,沈嶼……”
宋吟秋捏了捏他。
“……沈嶼回來了便是。”
丫鬟一時沒能反應過來,她想了一想,驚道:“可是府上那位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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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嶼颔首道:“正是。”
丫鬟急忙開了門,讓二人進來了。宋吟秋站定,略一打量,見此處果然如沈知弈所料,不過外面看着氣派,裏邊仍舊是農家小院的樣式,也沒有多少下人往來。
沈知弈幫那丫鬟一同關上大門,抽空問道:“老爺與夫人都還好麽?”
“還好呢,”丫鬟道,“将軍好些時日沒回來了,村裏的人都說将軍在外邊當了好大的官——後來知府來道喜,才叫修了現在的大房子,也添了些下人。”
她往有些空的院子裏探頭看了一眼,道:“但老爺與夫人喜靜,說是平日裏也用不着那麽多下人伺候,大多都給送回去了,只剩下我們幾個。”
宋吟秋見她年紀不大,說話卻像模像樣的,不禁憶起流莺與流木來。
沈知弈卻好似只道她在想什麽,道:“等安定下來了,便将流莺與流木接來。”
宋吟秋起先還點頭,後來又道:“算了,眼下已不是三年前,他們總不能跟在我身邊一輩子。”
她想了想,道:“看給流木在宮中或是別的地方謀份正經差事,流莺若想嫁人,便為她尋一戶好人家;若是仍想獨自過着,也脫了奴籍,給一筆銀子任她去吧。”
“都聽你的。”二人畢竟是跟着宋吟秋的下人,自然應當聽她安排。
宋吟秋忍不住偏過頭問他:“你就這般聽話?”
沈知弈笑而不語,但宋吟秋瞥到他紅透的耳根……嗯,還是收斂些的好。
一行人腳步輕快地進了裏屋。一別數年,故人面容早已變卻,但有沈知弈從中做調,倒也沒有宋吟秋想的尴尬。
“都長這麽大了,”沈母拉着宋吟秋親親熱熱地坐下,便将幾年未歸家的兒子棄之不顧了,“果然小時候沒看錯吧,我們家阿秋打小就生得水靈。”
他們似乎很順利地接受了鄰家女孩如今名叫“宋吟秋”這樣一件事,不過與先前同沈知弈共事而又貶為庶人的世子同名罷了——倒也……難得不讓人心有芥蒂。
沈知弈化身木頭樁子,宋吟秋更是從未應付過此等場面。他們留下來用午飯本是自然,但宋吟秋原先赴過的家宴都是在宮中,諸位皇親國戚一坐,舉杯換盞間明着暗着藏的都是不懷好意的交鋒。她心中仍存着對皇女這一層身份的隔閡,難免有些應付不過來,直到飯間,沈母拉着她悄聲說了兩句。
“阿嶼這些年獨自在外邊,隔三岔五地寫信回家,你知道這孩子,向來是報喜不報憂的。更有些時候,長年累月連信也沒有一封,我們也擔心,”她握着宋吟秋的手,眉眼彎彎,“如今有你在,我們也就放心啦。”
宋吟秋有些不知所措:“夫人,我……”
“這是一點薄禮,你別推辭。你知道的,我們不過尋常百姓,拿不出什麽貴重的物件,”沈母說着,從手腕上褪了只玉手镯下來,複給宋吟秋戴上,“我與他父親都沒什麽大的願望,也不求結娶什麽高門貴女,只要阿嶼與你都歡喜,只盼着你們都能平平安安,也就好了。”
她嘆了一口氣,道:“我們都知道,你們能夠過來也是不容易。當年帶你走的,又怎會是普通人呢?換做尋常人,早也就避禍而去了,也就阿嶼鑽牛角尖,忽地要考科舉,想盡了辦法到京城去。他從前,哪裏是把功名利祿看得那樣重的孩子呢?”
宋吟秋看了看手腕上多出的镯子,說不出話來,沈母卻又道:“阿秋,你跟阿孃說實話,你與阿嶼……是真心的吧?”
宋吟秋從萬千思緒中回神,她笑了笑:
“阿娘,您放心吧。”
沈母舒了一口氣,複又笑将起來:“哎,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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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原想再在蜀中留些日子,但國事終歸耽擱不得,西洋細作、前朝叛亂等事還懸而未決。雪上加霜的是,沈知弈這日接了封京中太子發來的秘信。
“皇上……駕崩了?”沈知弈讀信時,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宋吟秋更是一時不慎被茶水燙着了。
他又回過神往前看了一列,無論如何,正值壯年的皇帝的确是就這樣駕崩了。
“這都什麽事啊……”宋吟秋給自己倒了杯涼水喝,“皇帝怎地就駕崩了?太子都還沒站穩腳跟,我與他的協議還作數麽?”
沈知弈不知她與太子究竟達成了何種協議,無論如何,皇帝駕崩這事已成板上釘釘。眼下太子身在京中,被突然而至的各項事務忙得分身乏術,正是幕僚們大展身手之際。南疆叛亂一事明面上還未結局,但太子與宋吟秋二人心知肚明,這事兒得私了。
無論如何,沈知弈得回京,二人蜀中的田園同居生活到頭了。
沈知弈忙着官府的交接,宋吟秋抽空回了趟茶州。她見到這些日子被迫替她收拾爛攤子的靳雲骁,後者神色猙獰,似乎已于宋吟秋有着深仇大恨。
靳雲骁扶額,道:“我已将南疆各郡縣的權柄交還——商路仍舊控制在我們手中,你放心,随時能再架空一次。你與那沈嶼過了好些快活日子,南疆這邊不顧死活,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這不有你嘛,宋吟秋心道。
不過她道:“你且再忍忍,快結束了。”
靳雲骁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是嗎?你待如何,太傅那邊快要瞞不住了,西洋人已除,南疆這邊又再無動靜,一來二去,發現不了的都得是傻子。”
眼見他沒說兩句,又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宋吟秋卻忽地放下心來。
大家都沒變。
她走到窗邊,接住了打旋而下的枯葉。
“我只是想……徹底結束這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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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吟秋最終與沈知弈一同乘上了回京城的馬車。她了解宋吟辰,二人皆不是會趁人之危而勝之不武之人。宋吟辰有君王的氣度——她也是。
“不與他打,”宋吟秋坐在豪華的馬車裏,給自己剝了個橘子,這橘子從蜀中一路帶來,是當地特有的果物,汁水豐沛而清甜,“打仗離不了生靈塗炭……我們能用協議解決的事,斷不會落于打打殺殺之流。”
沈知弈沒能完全放下心來,但也只能由着她去。一路向北而行,路上開始零星飄落雪花,一日宋吟秋掀簾接下一片時,卻見不遠處城中一片缟素——也向來時路上厚重的雪。
京城便這樣到了。
時隔多年再次回京,宋吟秋心中不免波瀾。路人識得這是哪個高官顯貴的車馬,紛紛避讓。經過最繁華那條街時,曾經年少時的荒唐笑意便浮上心頭。
沈知弈看她似有感觸:“怎麽了?”
“無事,”宋吟秋搖了搖頭,道,“無非是想起從前的事來——千般不好,也唯有與你相處的日子才有了幾分舒心。你還記得唐明書嗎?那日,便是他拉我去醉花樓,才有了與你在樓中的烏龍。他後來收心做了官,也不知當下如何了。”
“受了他兄長在朝中站隊的連累,一并貶官外遷不知到何處去了。”沈知弈還算有幾分了解,聞言如是道。
“是麽。”宋吟秋輕笑一聲。沒想到昔日好友淪落至此,而且,竟也不是為着他自己,而是家世的緣故。
沈知弈見她有些低沉,便道:“不想舊人了。”
宋吟秋偏頭看他。
“你若想舊人……也不是不可,”沈知弈低聲道,“多想想我。”
瞧他局促,宋吟秋笑得打顫。
馬車一路駛向宮門,迎着皚皚白雪。宋吟秋第一次覺得,皇宮也不是那麽可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