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漫長的宵夜
漫長的宵夜
3 漫長的宵夜
孟月偁的意思,是線下線上都可以。
他本來想直接微信電話,對方也同意了。
十點,餘天給他打了電話。
“我把那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你,然後我就不會再做這種夢,我理解沒錯?”
“對。”
那天,他經歷了很多操蛋的事情,很多離譜的事情,從早離譜到晚。
“你确定嗎?”
“嗯。”
“我理理時間線,最早應該從…那一天的淩晨開始算。
前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喝了點酒,喝醉了以後,我們就出門去了酒吧。
在酒吧,呃,先遇到一個女的,我給了她點錢,然後我倆就在酒吧坐着。”
“記得長什麽樣嗎?和你…”
“和我幹坐着,喝酒,沒發生其他事情。長得…嘶,眼影,粉紫色,妝很髒。”餘天微微皺眉,“我那天喝多了,很多都是白天記起來的,只能記個大概。”
餘天突然猶豫了一下,因為很多行為在做的時候理所當然,再回憶時看上去毫無邏輯和道理,十分荒誕,好像他是一個神經病一樣。
但孟月偁沒什麽反應,這種态度讓他覺得,好像确實沒什麽大不了的。
“然後,我們上臺搶了,呃,借了一個主唱的吉他,也可能是貝斯,出門正好是一個學校附近,和你們學校附近差不多,也可能就是你們學校。
我和我朋友準備在路邊唱歌,遇到有人在打劫。
我當時喝多了,就拿吉他砸了那個歹徒,大概,還救了一個什麽人。”
眼睛,那個人的眼睛,像小說裏最精彩的情節,像電影裏最經典的片段,當內容都漸漸淡忘以後,某個剎那的畫面依然可以盤踞在腦子裏。
他總覺得,那種感覺似曾相識,但隔着雲霧,總是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那個人…”餘天試圖描述出那種印象深刻的感覺,可是細節一點都記不起來,說不清楚,“算了,我記不太清了。我把人家吉他砸壞了,樂手追出來,我賠了點錢。”
“八千八。”
“什麽?”
“你繼續說。”
“之後,我酒沒醒,還是淩晨,遇到了兩個小孩。這事兒我具體一點都想不起來,後來去警局的時候,警察轉告我的。
這倆小孩兒是被拐賣的,本來要幫人販子偷東西,向我們求救。不算求救,只是看着我們,怪可憐的。
後來,不知道幹了什麽,抓到人販子,揪去了警局。警局送了面錦旗,我那天早上看到錦旗,才想起這件事。”
“一面錦旗,”他重複了一遍,“挂在家裏?”
“不在我家,我朋友家。”
“白天呢,白天發生了什麽?”
餘天在陽臺上踱步,“白天,我坐的車發生了車禍,撞到了一個人,是你的研究生。
晚上,我和人約吃飯。
……
這兩者沒有任何聯系,你不要誤會。”
“明白。”
“然後晚點的時候,我去酒吧喝酒,遇到一個精神有點不正常的妹妹,把我的手抓傷了。”
“酒吧有地址嗎?”
“有,我發給你。”
“從酒吧出來,我去了醫院。我媽…身體不太好,我去醫院看她,看完她就回家了。
對了對了,我白天的時候,還去過一趟公安局。”
“原因?”
“哎,有跟拍,跟的太緊了,那天我心情不好,索性送局子去了,就這些。”
孟月偁問的很細,像警探要找兇手一樣,他不由好奇:“你知道這些,跟解決我的問題有什麽關系?”
孟月偁沒有回答他,他似乎在思考這些事情,而且比原本預計的時間更長。
畢竟餘天的這一天,實在太戲劇化,發生了太多事情。
零零碎碎問了一些細節,始終沒有一錘定音。
“你是不是漏了什麽?”
“……喝了酒的部分,對不住,實在想不起更多了。”
“有人給你送過什麽嗎,或者…你往家裏帶過什麽嗎?”
腦子裏閃過什麽,“你這麽說,我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有一個駕校的,給我送了盆仙人掌算不算?”
“記得人長什麽樣嗎?”
“金發,挺漂亮的。”
“雙馬尾的女生?”
“記不清了,你怎麽知道的?”
“我明白了。”
晚上十二點多,他和孟月偁最後還是約了見一面,因為一盆仙人掌。
餘天怎麽也想不明白,他的離奇經歷,孟月偁口中所謂的科技,和那一盆仙人掌之間的關系。
有些問題對他來說就像數學作業的填空題一樣,當答案擺在眼前的時候,只想把這個簡單的數字抄上去,懶得深究。因為很有可能洋洋灑灑幾頁紙的做題過程,看了也看不懂。
約的地方離住處不遠,吃火鍋的地方,二十四小時營業。
半夜出門,人少,比白天方便很多。餘天戴了個帽子口罩,抱着那盆仙人掌,慢慢悠悠走過去。
他先到,勾了點菜。
等孟月偁來的時候,菜已經陸陸續續上了一半,“你看看,你有什麽要吃的嗎?”
搖頭。
餘天把仙人掌交給他。孟月偁拿了就要走,餘天出于禮貌,說:“來都來了,坐下吃點吧。”
他依稀記得在那個夢裏,這人留不住,一言不合就走,現實好像和記憶截然相反。
火鍋沸騰起來,浮起來兩個鹌鹑蛋。
餘天想問問他,又無處問起。這時候,門口響了兩聲狗叫,為了緩和氣氛,餘天說:“我之前也養過一只金毛,和店主那只挺像的。你養過狗嗎?”
對方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餘天突然發現,他好像沒有緩和這個氣氛,反而冷場了。
難怪陶然讓他少說話。
“沒養過。”
按理,話聊到這裏就聊死了。他應該要把這段尴尬扼殺在搖籃裏。
沒想到孟月偁多問了一句,“你之前養的狗叫什麽名字?”
不知道為什麽,孟月偁的問題,沒有緩和這種尴尬,反而把它推上了新的境界。
餘天一愣,想起陶然無語望天的表情,飛快說:“呼嚕嚕。”
……
腦子一抽,又默默補充了一句,“下一只我也想好了,叫嘩啦啦。”
人要麽不會讓自己踏入這種境地,要麽就是踏進來萬劫不複,一發不可收拾。餘天不幸的成為了後者。
沉默的包間裏只有火鍋咕嘟咕嘟的聲音。
造孽,實在造孽。
撈了一勺鹌鹑蛋到碗裏,他決定結束這段造孽的對話。
“呃,我想問問你,白天你說的神經元什麽的,你…沒有別的解釋了嗎?你說得那麽玄乎,我總是有點不太相信……”
“沒有了,就當是真的吧。”
餘天聽出一點弦外之音,他張了張嘴,最後撈了勺菜,什麽也沒說。
也許,他也解釋不清。也許,他知道的沒有那麽多。
不,他一定還知道些什麽。
人的語氣,眼神,是他工作的一切。餘天習慣了觀察,一定錯過了什麽,在這個離譜的說法背後,一定藏着秘密。
火鍋的油貼着鍋壁,滋滋的冒泡,餘天在腦子裏試圖把遇到孟月偁的那些事情連起來,這時候,外面傳來巨大的響聲。
狗的叫聲不絕于耳,包廂外的動靜太大,讓人不得不注意。服務員這時候匆匆忙忙跑進來,“不好意思,我們這裏遇到了點事情,待會兒怕會亂,能不能麻煩你們現在結賬?”
餘天結賬後,兩人從包間出去,一樓已經一片狼藉。
樓下靠近門的地方,一個女生不知道為什麽,被掄倒在地,旁邊有男人正抄起椅子往她身上砸。店裏人很快哄散成一圈,在旁邊看着,有兩個女生跑上前幫忙,看上去和地上的女生是同伴。
她們一個正拿酒瓶試圖自衛,另一個拼命拽着抄椅子的大哥的手臂,馬上被甩開了。
周圍吃飯的人很多,不止餘天一個。而且,男人也有好幾個,都退避三舍,剩下店主的狗在狂吠,被店主費勁的拉走。
餘天反應了兩秒,馬上沖上去,擋住了男人砸下來的椅子。
他兩只手抓住椅子腿,轉頭看了眼孟月偁,孟月偁理會了他的意思。餘天看向他的時候,他已經在報警了。
這幫人一共四個,一個抄椅子,一個拿着酒瓶,剩下的也都看上去很壯實,戴着金鏈子金表。餘天完全是本能的沖出來,然後心裏咯噔一下,艹,四打一,打不過。
正這樣想着,肩膀已經吃了一記。酒瓶發出斷裂的脆響,“”
“你們他娘的都死了嗎!”餘天看到有人在拍視頻的時候,徹底毛了,“是不是男人?怕得罪人怎麽着?有事我扛着,快點!”說話間,戰局更加混亂,一個人死死鉗住他的手臂,另一個人在旁邊幫忙,他被兩個大漢纏得沒法脫身,周圍竟然還是沒有一個人上前,有幾個女生沖上來幫忙,被一腳一個踹倒在地上。
“艹,來幫忙啊!!”
餘天真的急了,他現在的位置打一個還成,兩個人一起,他處于劣勢,幾乎掙脫不開 剛剛掙開,另一個又撲上來。
離他不遠的地方,女孩兒已經倒在地上,戴金鏈子的男人正把她的頭踩在地上,嘴裏還在罵咧。
離她不遠的地方,有一桌客人,一男一女,都驚恐的看着。男的離得更近,馬上站起來,躲到更遠處圍觀。
沒有一個人理他。
“你,是那個明星吧?”
一股酒氣,他的手被另一個人鉗制在背後,他一咬牙,往地上猛的一坐,對方因為慣性松開了一剎那,他馬上一個側滾,在地上滾了一圈,終于暫時甩開了那兩個人,馬上爬起來,朝那個金鏈子的男的撲過去。
那只腳依然挑釁地踩在女孩兒的臉上,他在那一剎那,大腦裏除了憤怒,什麽也沒有。
金鏈子順手抄起酒瓶,餘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兩個人陷入短暫的僵持,餘天勁兒更大一點,但背後有人,他已經無暇顧及。
他已經做好被踹一腳的準備,突然,聽到一聲慘叫,在他背後很近的地方,穿透耳膜,異常凄厲。
餘天轉頭,發現身後的男人,手臂呈一種詭異的弧度下垂,因為疼痛直接蹲坐到地上。他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孟月偁已經很幹脆的又卸了一個胳膊。他找關節很準,幾乎是一剎那的事情。
他轉頭分神的時候,金鏈子的力蓋過他,左手搭右手,使勁一推,掙開他,因為醉意晃了晃。餘天馬上後退一步,從地上抄起一把椅子,拉開距離。
金鏈子罵罵咧咧,一個錯步沖上來,壓住椅子。
椅子一頭被壓住,基本廢了,餘天馬上松手,轉頭抄起另一把椅子,兩個人在人群圍觀中僵持了兩秒,警笛聲響起來,金鏈子眯了眯眼,“你…你是那個明星吧,老子記住你了。我告訴你,爺爺記住你了,你以後小心點。惹老子,你,你會後悔的。”
餘天瞥了他一眼。三角眼,有點鼓起,挑釁,得意。
如果不是怕待會兒警察來了再橫生枝節,他很想再扇這個人一耳光。
那個女生躺在地上,臉上全是眼淚,正在地上□□。餘天蹲下身,周圍有一對小情侶遲疑道:“我們已經喊,喊過救護車了。”
餘天輕輕擦拭了一下她臉上的血跡,眼淚很快溢出來,劃過皮膚。這個陌生女孩兒渾身都在顫抖,他的心跟着一起莫名痛起來。
金鏈子放完狠話,眼看警察已經近在眼前。他喝多了,踉踉跄跄張開手臂,一招手,“兄弟們,警察同志來接咱們喝茶啦!走,一起去喝一個!”
周圍還有幾個不識相的在拍照,有兩個伸長了脖子,像被扼住後頸的填鴨。一股無名怒火竄上來,在心底噼裏啪啦的燒。
警察見到餘天的時候,愣了一下。餘天還蹲在地上,警察站在那裏,猶豫了一下,彎下腰道:“可能要麻煩您也跟我們走一趟。”
餘天盯着他,沒說話。
“你看,救護車也馬上來了,我們會安排人送這個女孩兒去醫院的。”
“行,沒問題啊,配合你們工作。”餘天擡頭看他,這個警官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年輕的警察環顧四周,除了金鏈子以外,還有幾個有點眼熟的地痞流氓,都在地上□□。他猶豫了一下,“這是…”
“不是他,是我。他們先動手,正當防衛,可以查。”
孟月偁和他一起前往警局,餘天心裏依然堵得慌,又忍不住分神。“跟你說個笑話,我這兩天,已經進三次警局了。”
“你人生經歷是挺豐富的。”
餘天沒忍住笑了一聲,看向窗外。車窗外還有車在深夜奔走,無數陌生人因為無數原因,和他們相逢在路上。他們也生活在這樣一種荒誕中嗎?
“你是哲學老師吧?”
“是。”
“我不懂太專業的,你們教哲學,總能解答一些人的困惑吧?”
孟月偁看了他一眼,問:“比如?”
“比如…你覺得有天生的壞人嗎?”
孟月偁給人的感覺,是耐心聆聽的姿态,這種狀态讓人可以傾吐心事,可以沒有顧忌,也不必擔心自己說出什麽蠢話來。
餘天便接着道:“我大學學文學,我們總是習慣去…去挖掘人性的複雜。比如一個好人,他也許也有惡的一面。一個惡人,一個…哪怕是一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從心理去剖析,也許他作惡的根源也并非惡,也許是因為自卑,也許是因為人性裏更複雜的東西。
可今天我忍不住去想,人為什麽會這麽惡,有人為什麽可以惡到這個地步。我很想說,是因為他背後更深的原因,因為他個人生活的不幸,也許甚至是社會傷害了他,但是當他把腳踩在那個女孩兒頭上的時候,你知道嗎,我什麽都不想,我只恨不得殺死這種社會敗類和渣子。”
警察在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這時候,發動機的聲音一下子沒了,車到了。
兩人下車,有警察逐個帶走,他們不得不短暫停止這個話題。
今天沒有下雨,天氣卻黑沉沉的。看不見月亮,也沒有烏雲,只有一片紫紅色的光暈,黃佳辰說那是城市的光污染。突然有一個聲音,從紫紅色的天空中鑽出來,一定是從大氣層的某個縫隙裏,鑽進了他的耳朵。
他聽到有人在哭,充滿了恐懼,哽咽又顫抖。
“你聽見了嗎?”
警官擡頭的一剎那,周圍突然有死寂了,不,是更加嘈雜了,警察局裏深夜報案的人,激動的聲音,冷靜的聲音,倒水的聲音,一切都灌進耳朵裏,只是沒有哭聲了。
“什麽?”
“沒什麽,我可能有點太累了。”
警官遞給他一杯水:“知道你挺累的,我們也是公事公辦,麻煩你了。”
“出去的時候,已經打起來了?”
“女生被單方面毆打,打的很厲害,拿椅子砸,拿腳踩。”
給他做筆錄是個年輕警官,深吸了口氣,“幾個人?”
“很多,為首那個戴金項鏈,像領頭的。”
年輕警官點頭,“有底案。你出去的時候,他們對你有攻擊行為嗎?”
餘天思索了一會兒,“我看到他在打人,就沖上去了。那之後,他想拿酒瓶砸我,我們就打起來了。”
年輕警官微微皺眉,短暫的沉默,“餘老師,不好意思啊,我們可能還得調一下現場的監控。”
“沒關系。”餘天喝了口水,看看時間,已經淩晨了。
休息的間口,餘天想抽煙,看周圍都是熬夜的加班的警察,不太好意思,只能一口口喝水。
“這種性質惡劣的,能判多久?”
一個女警官微微低下頭,輕聲道:“他們都是常客了,說不準。”
他突然想起齊瑞的臉,想起皇祖母去世前幹巴巴的皮膚,一張一合的嘴,“你會死在齊瑞手裏。”那是一個詛咒,過了一輩子,從很遠的地方飄到他身邊,讓他喉嚨像被什麽堵住,依然産生一種窒息感。
警察又問了幾個問題,大概還要和孟月偁的對照。
兩人走出大門的時候,兩點了。
餘天抽了根煙出來。打火機幾次沒點着。他正要再打,突然想起什麽,煙盒輕輕晃了晃,露出半截煙,“要嗎?”
孟月偁接了一根,他又按下打火機,這次着了。微弱的火苗的黑夜裏飄搖,好像很輕易就能被吞噬。“你似乎很困惑。”
“沒什麽。”
餘天在之前的時候,被怒氣沖昏了頭,一度想和這個不熟的陌生人講一講。可現在,憤怒之餘,理智已經回來了。
他現在并不想和一個陌生人探讨哲學。他不是傑西,也不想和人在火車上探讨哲學,一路探讨到維也納。
他的思緒有些亂,僅限于在他腦子裏,讓他一路不停的想。路上,兩個人始終沒什麽交談。
餘天抽了口煙,思緒依然雜亂,還是忍不住問,“這樣的事情會一直發生嗎?”
一陣風吹過,孟月偁的煙熄滅了。餘天重新幫他點上,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你沖上去了。”
“幾個女孩兒也沖上去了,有用嗎?”餘天微微皺眉,抽了口煙。煙霧飄散開的時候,周圍的路都越來越熟悉,露出一個的晚上剛壞的路燈,“等等,算了。”
因為知道對方是哲學老師,他下意識的希望從孟月偁身上找到答案。回過神,想起對方教書,也不過是教一些理論而已,也許本碩博然後變成老師,甚至沒有真正進入過社會。
餘天回過神,笑了笑,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是我鑽牛角尖了,最近太累,腦子昏了,總忍不住亂想。”
煙有點燒到手,餘天滅掉的時候,發現孟月偁的煙幾乎沒怎麽動,早就又被風吹熄了。
他已經走到小區門口,驚覺孟月偁不知不覺也跟他走了這麽遠的路。
“确認一下,我今天,不會做夢了?”
“應該是,祝你睡個好覺。”
很久以後,他回想起那天晚上。那時候孟月偁的友善,在他後來回想起來,簡直不可思議。
當時,孟月偁大概以為他們不會再見面了。那時候,他也是這樣認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