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藥王谷

藥王谷

無盡的黑暗,又是這樣。

冰冷的液體貼着皮膚,漸漸的,視線又清晰起來。

天空呈現一種詭異的猩紅色,蒼蠅亂飛,湖水也呈一種泥漿的顏色。湖水變得黏糊糊的,湖中心躺着什麽。他撥開那些湖中的不明物質,一股刺鼻的味道已經竄進來。惡臭,像垃圾場裏的濕垃圾堆在一起,并且一周都沒有處理,在陽光下暴曬的味道。

一分鐘也不想待,這只是一個噩夢,他只需要醒過來。

“過去看看。”又是那個聲音,又是那個對他說話的聲音,簡直不可理喻。

“憑什麽?你知不知道這裏像一坨屎?”

……

餘天覺得,他的話大概太粗俗,讓那個該死的聲音語塞了。“你到底是誰?”

惡臭的味道,湖水裏多了更多的蟲子,“你過來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他試圖閉眼,但是沒有用。臭氣往鼻子裏竄,惡心。睜開眼,還是這副鬼樣子。

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了。

餘天屏氣,艱難的擡腿,朝湖中心走。

湖的質地更加詭異了,像某種動物粘液,餘天走了兩步,忍不住罵咧:“艹,到底什麽東西啊,這種精神污染,不做恐怖游戲真是可惜了。”

沒有回應,只有靜谧的空氣,腐爛的氣味,和蒼蠅擾人的聲音。

越走越近了,他終于看到了那個浮在水裏的東西——一具屍體。

臉頰已經有些浮腫了,因為腐爛,顯得很蒼白,但仍然能看出原本的樣子。一張清朗的臉,在污穢的湖水裏,反而顯得沉靜。

“你是個死人?幹嘛,冤死了給我托夢?”

……

那個聲音又不說話了。

餘天皺眉,盯着那具屍體不得不好好打量一番,泡在水裏的衣服已經看不出顏色,二十多歲的樣子,蒼白又沉靜。

“你是林且停?”

“是的,我的身體出了很嚴重的問題。”那雙眼睛睜開了,像一潭普水一樣,“像你看到的一樣,我的身體內部正在一點點爛掉。”

那雙眼睛睜開以後,餘天像被定在那裏,一動也不能動。聲音是平緩的,甚至冷靜過頭,有點冷漠,好像腐爛的不是他一樣。

“我讨厭這些東西,我不想做你,也不想和你有任何關系。”

“你沒有選擇,你還是不明白。”

驚醒的時候,心跳跳得很快,頭疼依然嚴重,腐爛的氣味好像還停留在嘴裏。

他正大口喘氣的時候,那個書生樣子的手下進來了,看到他這副樣子,皮笑肉不笑,“藥王谷到了,神醫,請吧。”

手腳都好像不是自己的,發麻。外面亮得晃眼,他擡手擋住眼睛,花了一會兒适應。

船開到一片岩壁前停下來。

山崖之間,看似是絕路,但細看,水路可以通往一個極不顯眼的縫隙。

遠看只是一條縫隙,随着船越來越近,縫隙也變成一個人寬。

楚千秋率先下船,幾個手下緊随其後。幾人都沒有進去,在洞口等他,“林先生,您先請吧。”

餘天看了船家一眼,船家朗聲道:“我還有別的事,把各位送到這裏,就不回藥王谷了。”

“您自便。”楚千秋漫不經心道,轉頭對餘天笑道:“林先生,請吧。”她故意在咬字上把“請”加重,讓他覺得不舒服。

船家低聲道:“去吧,谷主不會拿你怎麽樣的。”

餘天心裏不相信。但也沒有別的選擇了,硬着頭皮,鑽進洞口,彎着身走了幾步,再擡頭,藥王谷的面貌就展露出來。

這是一處山谷,四面都是山崖,瀑布從遠處的高山流下,到平原時彙入溪流,溪流一路流到腳下,通過洞口,與外界的河流連接。

房屋從谷底一路蔓延至更深處。最高的地方山林隐蔽,更深處好像有更多的山。而藥王谷最繁榮的中心,就從谷底開始,逐漸蔓延到高處。到山頂的路只有一條,那是一條非常坦蕩寬闊的山路,經過精心的修正,歡迎來這裏的每一位客人。同時,每隔五級臺階都有人把守,讓每一個不受歡迎的人都不能上前一步。

現在喊他去給谷主治病,他沒法治,就死在這裏了。不行,得想點辦法。

林且停有病,如果病得不省人事,至少能拖一點時間。

餘天正在找一個合适的時機進戲,山上快步走下一個男人,頭發灰白錯雜,腳步穩健一點不像老人,“是林先生吧,谷主聽說您來了,特地讓我來接您。”

楚千秋似乎有些意外,“海伯伯,我爹喊您來的?他…他什麽時候知道的?”

唐海看向楚千秋,楚千秋難得低下頭,顯得有些慌亂。

唐海轉頭看向餘天,“林先生,千秋沒有對你失禮吧?”

餘天愣了一下,腦子飛快的轉,還是沒轉過來。他還沒回答,楚千秋搶在他前面:“海伯伯,我對他一路以禮相待,阿明阿清都能作證!”

一男一女兩個随從馬上 出言附和。餘天心想,他們對禮貌是不是有什麽新的定義。

楚千秋盯着他,朝他微微搖頭。他思索了一會兒,搖頭,“只是坐了一夜船,有些倦怠。”

楚千秋松了口氣,唐海在他們兩個之間打量,最後道:“阿清,送林先生去閣休息。千秋,你随我來。”

阿清是個年輕姑娘,乍一看其貌不揚,但五官柔和,棱角處都頓頓的,有種嬌憨的美感。聞言行禮,道:“林先生,請随我來!”

餘天擡頭,看了眼面前望不到盡頭的山路,問阿清:“聽雨閣,在山上?”

阿清笑道:“您有所不知,聽雨閣啊,在這山中最鐘靈的地方,晴時可聞花落,陰時可聽雨聲,正因這些而得名,是咱們這裏招待貴客住的地方。”

他順着阿清說的方向看過去,除了修得比景區差的山路,看不到什麽聽雨閣。

更可怕的是,阿清腳步輕快,還沒看清,就竄上去了一米多。這怎麽行,別說他現在這個破身體,就算是他自己也沒法這樣爬山,阿清這根本不是“爬”,是飛,太反人類了!他趕快咳了兩聲,阿清停下來,關切道:“怎麽了?”

餘天找準時機,緩緩俯下身,喘了兩口氣,艱難道:“老毛病了,走路費勁。”

阿清手足無措,想拍他的背,伸手又縮回去,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幫他輕輕拍背,見他緩緩站直,才稍微松了口氣。

餘天借機道:“我也想去聽雨,但你看我這身體,怕爬不上去了,不如在谷底随便給我安排個住處吧。”

阿清撓頭,“先生,你是貴客,不能住谷底。你爬不動…不如我背你上去吧!”

餘天見她真的蹲下,忙扶起來,“使不得使不得,這谷底挺好的,就不能通融通融?”

阿清又作勢蹲下,“沒事的,你不就走不動嗎?我背你上去!”

餘天拉住她,發現跟她說不通,硬着頭皮道:“不用不用,那…我們走吧。”

這個武俠的世界,對他真的很不友好,而且詭異。之前的時候,把他綁過來,現在,又莫名其妙成了“貴客”。說當貴客,又爬了五六個小時的山,不知道“貴”在哪裏。

來的時候是清晨,一路走走停停,等爬到聽雨閣,竟然已經黃昏。

聽雨閣是一處木質的單檐歇山頂,榫卯環環相扣,坐落在一片竹林間,旁有細泉,內飾典雅,說得誇張些,沒有皇宮華貴,也已經“貴重”異常。

餘天坐在屋裏喘氣,阿清在一旁新奇的看着,“怎麽一點點路,你累成這樣?”

餘天深呼吸幾次,無暇回答她,等緩過神,才反問她:“一點點路?”

“是啊,平日下山上山,就跟喝水吃飯一樣,有什麽難的?你倒好,竟然走了三個時辰。”阿清說完,覺得有些失言,補救道:“但是,本來就不是人人擅長爬山,你的醫術,我們也趕不上,各有所長嘛。”

她一提醫術的事兒,餘天又開始愁。

阿清見他不說話,只道自己說錯了話。她向他簡單介紹了周圍的情況,就告辭了。

剩下餘天一個人在屋子裏,思索着這個素未謀面的谷主把他安頓在這個地方,到底什麽原因。

這時候,下人送來飯菜,漆盤裏好幾個好菜,還給了一壺茶。那下人說:“谷主說,我們大小姐莽撞,得罪了您,知道您為病所困,不宜飲酒,特送了一壺好茶給您賠禮。這茶不算貴重,但用山泉水泡後,茶香清冽,回甘悠遠,最适合在聽雨閣招待您這樣的貴客。

另外,谷主還說,雖然您來此并不是他的意思,但既然來了,就是藥王谷的客人,必定好好招待您。請您在這裏游山玩水,四處看看,多放松放松,玩盡興再回去罷。”

餘天收下飯菜,心裏卻并不高興。

他來了,這個谷主好吃好喝招待,什麽都不要?他和谷主又沒什麽交情。船家說林且停的師父和谷主是師兄弟,但沒什麽交情。太多不明白的事情,和已知的信息攪在一起,就這樣胡亂思索了一天。

第二天,又是好酒好菜,阿清還特意帶他去四處賞看風景。

他覺得他像被管營好酒好肉招待的武松,頭兩天覺得飯菜有毒,懷疑谷主一定別有用心。

但過了幾天,還是這樣。

餘天放棄思考了。

他連無疾這樣的小孩兒都打不過,如果真的有事發生,想靠武功逃跑是不可能的。至于醫術,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能馬上學會醫術,專業他媽的不對口,就算學了醫還分中醫西醫呢。俗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反正他什麽也沒有,又身患絕症,無所謂了,就這樣吧。

想通這些,餘天在藥王谷過了幾天好日子。

該吃吃,該喝喝,當做報了一個五星的旅游團,阿清還是一對一導游。

這幾天,沒見到楚千秋的身影,阿清說她被關禁閉了。

這個谷主,真的是個君子嗎?餘天想不明白。但他遲早會見到谷主的,到那時候再說吧。

到第三天,阿清沒有來,來的是阿明。見到他,依然沒給好臉色,只抛下一句:“谷主要見你。”

“他怎麽樣?”

“下人說,給什麽吃什麽,阿清帶他游覽,他也高高興興的。”

楚南風沉吟:“他一直在鏡子湖,又不關心外面的事情,可能真的什麽也不知道。”

唐海倒了一碗酒,看着窗外的天漸漸黑下來:“再不關心,死的也是他師父,他倒心大。”

“我這個師侄的為人,我不了解。但如果他可以拉攏過來,對咱們大有益處。”

阿明來過後,餘天糾結了一下。萬一見面喊他治病,怎麽辦?但望向一眼看不到盡頭的下山路,又想一想出谷後的水路,餘天放棄了這個想法。

第一次見楚南風的時候,餘天爬了一個小時的山,氣喘籲籲,非常狼狽。

楚南風心裏詫異,但不露聲色,只是如長輩般關懷道,“賢侄一路辛苦了。”

餘天爬山爬懵了,不過腦子回了他一句:“多謝老伯。”

“你喊我什麽?”

餘天心髒還跳動得很快,喘了幾下終于把氣喘勻了,腦子也有點恢複了運轉,“師叔。”

楚南風替他倒了一杯茶,他喝了一口,心頭有些緊張。

來的路上,心裏草草拟好了臺本,如果楚南風喊他治病,他就抓準時間裝心髒病,拖延一點時間。

但沒想到楚南風沒提治病的事情。

“我上次見你啊,還是個那麽點大小的娃娃,沒想到眨眼啊,也成人了。”他說了一些林且停兒時的往事,餘天一點兒都不知道。照這個邏輯順下去,谷主要和他打親情牌?

“孩子,你最近,清減了很多啊,可是憂思過度?”

憂思?睡覺做夢魂穿,宿主身患絕症,被綁架當貴客還他媽爬山,每個人都當謎語人,操蛋事太多,餘天不知道他說的是哪一件。

“你師父的事情,誰也沒有想到。”

師父?餘天艱難的回想起,他好像是有個師父,而且死了,新死的。

想起來了,他穿的一直是喪服!難怪!

“是,師父走得突然。”

“傷心難過,情理之中。”楚南風神色憐憫,“但是,還是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你好了,才可以救更多人的性命。”

餘天一直在等他提救人,現在離主題應該不遠了。

“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那個孽障已經…”

“誰?”

“賢侄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楚南風看向窗外,天已經徹底黑了。他深深嘆了口氣,顯得有些蒼老,“造孽啊,虎毒不食子,但虎子卻能狠心弑父。”

他師父的兒子,那是他的師兄?又一個不認識的人攪和進來,讓他本來就在猜謎的腦子,一個謎語接着一個謎語,全是問號。

他一直在等楚南風說治病的事情,楚千秋不就是為了這個綁架他?怎麽又扯到他師父的死上去了?

“你不信?”

餘天回過神,順着他的話道:“信,人心難測,什麽都有可能。”

楚南風咳了兩聲,臉色随着咳嗽,少了幾分血色:“你最近見過江無逸嗎?”

又是一個新名字。餘天像在一本很爛的國外譯本裏,突然跳讀到了中段,看着一個個一長串莫名其妙的名字,腦子裏什麽也沒有。

“沒有。”

“你恨他嗎?”

……

沒有什麽思考的時間,餘天只能根據僅有的一些語境,像做英語聽力一樣蒙答案:“恨,恨之入骨。”

“如此,我們是同路人了。江湖敗類,人人得而誅之。請賢侄多住兩天,留下看一出好戲吧。”

餘天等了半天,擔憂的事情沒有發生。不知道為什麽,楚南風沒說治病的事兒。

他對這個說謎語的武俠的世界絕望了。

江湖中人,快意恩仇,有話直說,結果在這裏,他竟然一句話都聽不懂。雖然換個角度想,人家可能是直說的,如果他是林且停,他就能聽懂。可惜,他壓根不是。

更絕望的是,這個谷主不知道怎麽想的,大半夜,讓他再往下山的路走,回到聽雨閣。正常的思路,不是讓他索性留在山頂住一夜嗎?結果,給了他一個燈籠,放他自己走夜路。餘天走得很緩,天黑山路難走,怕自己踩空。走了不知道多久,還是沒有到聽雨閣。

就在餘天以為,他要在這條漆黑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的時候,看到山下隐隐約約閃爍起火光,起初是零星幾點,然後跳動得越來越多。

人聲漸漸響起來,熙熙攘攘混雜在一起,一個小厮嗖的一下從他旁邊竄過去,邊跑邊喊:“不好啦不好啦,着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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