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告別】
【告別】
宴淩坐在卧榻之上,一閉眼腦海中盡數想起前些天劉衍所說的話:“他的故人也去世了,亂刀砍死的。”看到自己心愛之人死于他人刀刃之下,這樣的痛苦她比誰都清楚,也難怪他會生氣。今見故人,卻又不是故人,這種感受她自然是明白的。可越是明白,她就越是清楚,這裏并不屬于自己,她必須要找出當年翡蘇叛變的真相。
春來柳絮多,風一吹便滿城飛。劉衍頂着一頭的白毛柳絮,去巷子口稱了斤黃糖,蹦蹦跳跳跑回來。剛進屋就見滿桌子好酒好菜,雞鴨魚肉,樣樣都是他的最愛。
“嚯!今兒個什麽好日子啊,這麽多菜?”劉衍從木架子上随手取了條毛巾,拍掉渾身的柳絮,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仔細挑選着,猶豫着從哪道菜下手才不算虧。
“洗手了嗎,就開始吃?”蕭崎不知何時,從藥房慢慢悠悠走出。
“我就是一粗人,哪有咱們蕭大公子這麽講究,”劉衍不聽他念叨,伸手抓起一只大雞腿就往嘴裏送,剛咬一口便秒變了臉色,“呸!怎麽這麽辣?你上哪家買的?莫不是你故意放辣椒,整我呢吧!”
“哪有那麽誇張?”蕭崎走過去,伸筷子夾了一小塊蘆筍入口,懷疑的目光很快變得堅定不移,只覺胃中一股猛火一路燒到嗓子眼兒。
“好吃嗎?”宴淩端着湯,見他倆動了筷,便滿臉期待跑來:“味道怎麽樣?可是不錯?”
蕭崎喝了一杯茶,不夠,想去拿茶壺,卻被劉衍搶先一步,只能紅眼啞着嗓子問:“姑娘既是南方人,為何做的菜卻頗有西南椒麻之風?”
“啊!”宴淩笑道:“童婆婆曾是西南人士,後來雖嫁到了梓童山莊,但是口味上卻一直保持着西南的味道,好辣喜麻。我與她住在一起久了,漸漸的也就習慣了,卻忘了先生都是江南人士,吃不了辣,我這就把飯菜拿去涮涮,或許還能淡些口味。”
“不用!”劉衍拉她坐下,“嫣兒姑娘難得親自下廚給我們燒這一桌子好菜,哪有嫌棄之禮。”
“再說,”劉衍不懷好意地沖蕭崎笑道:“堂堂七尺男兒,哪有吃不了辣的說法,你說是吧蕭大公子?”
宴淩只當他開玩笑,還是堅持要去涮涮。
卻不料蕭崎當了真,“就是啊,這點辣都吃不了,還怎麽當大将軍?不妨我們打個賭。嫣兒姑娘為證,我們兩碗下肚,誰先喝水誰便要學着周大娘家那只看癞皮狗汪汪叫兩聲。”
“一言為定!”劉衍拍拍胸脯,埋頭便開始幹飯。只見層層細汗漸漸包緊鼻尖,再到額頭滲出密汗,變得大汗淋漓。
宴淩肉眼可見劉衍臉上像是開出朵豔麗的花一般,別樣緋紅,口中熱氣滾滾,似是有熱碳滾落其中。而一旁的蕭崎倒是不緊不慢,臉色也只比之前紅潤些許,難得有了些血色,卻也沒太多變化。明明一個二十幾歲的男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卻還是相同的幼稚,兩人加在一塊兒只怕三歲都有餘。
只是這樣的歡樂時光總是短暫的,她心裏藏着事,笑着笑着,眸色就漸漸暗淡了下去。
——啪!
宴淩驚吓中擡起頭來。
劉衍将碗筷一放,單腳踩在凳子上,“我贏了!”
蕭崎恍如沒看見,繼續慢慢悠悠吃着碗中的白米飯,神色淡如水道:“我只說,誰先喝水誰便學狗叫,又沒說誰吃到最後誰學狗叫。”
“你個老狐貍!”劉衍方才一口氣吃了那麽多,現在只覺熱火攻心,“那你要是一碗飯吃到明天早上,那也算嗎?!”
蕭崎理所應當地啊了聲以表回應,“那是自然,你若是識趣,現在上門口汪兩聲,我便雙手奉上熱茶予你。”
宴淩心裏好笑,這擺明了就是挖坑讓劉衍往裏跳。
“死狐貍!耍賴也不是你這般耍的!”劉衍辣的只覺頭發都快着火了般。
宴淩見他那副難受模樣,趕緊倒了杯清茶給他,對蕭崎道:“沒想到先生這般大的人物,竟也會與小孩置氣。”
小孩?!蕭崎臉上先是震驚,再是不屑,最後竟是一臉無奈。
“就是啊!”劉衍卻借機捏着嗓子,毫不害臊道:“都二十三歲老大不小的人了,就會欺負孩子!”
此話甚是管用,只見蕭崎一口飯菜下肚,不小心辣椒嗆入咽喉,猛地咳嗽起來,趕緊接過宴淩手中的清茶漱口。
倉促之際,卻碰到了宴淩的小拇指。她只覺指尖一熱,像是被什麽撥了心弦,倉皇放下手。
哈哈哈哈,劉衍見他那狼狽模樣捧腹大笑:“輸了輸了,你知道的,我這人耳力一直不好,叫的時候大點聲,我怕我聽不見。”
那一下嗆得蕭崎着實難受,差點連心肺都咳了出來,好半天才緩過來道:“既是請嫣兒姑娘作裁判,自然是嫣兒姑娘說我輸我便輸,嫣兒姑娘說我贏我便贏。”
宴淩正出着神,突然被他這麽一喚,一下竟有些失了神智,瞬間紅了臉。
“嫣兒姑娘,那你說我倆誰輸誰贏?”劉衍還興哉哉地等着她回答。
宴淩垂着頭,忽然起身收拾碗筷鑽進廚房道:“兩個幼稚鬼!”
“欸!你別走啊!”劉衍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到底誰贏了啊?”
哎,蕭崎嘆了口氣,搖搖頭,直道:“孺子不可教也,”眼神卻下意識往廚房瞥了兩眼。
“說誰吶你!”劉衍不樂意了,“明明就是你輸了!”
這樣漫長的争論一直持續到了晚飯後。宴淩在樓上仔細收拾着自己的行囊,她本就沒什麽東西,只是在這裏待久了,竟有些習慣了。只是習慣歸習慣,她終究要踏上自己的歸途。前路漫漫,再看一眼這房間,書籍遍地,窗鄰河而立榻,亦有花香四溢,晨有朝露,而夕有蟬鳴,其主也應當是位高雅之人。
宴淩勾勾手指,被他觸碰過的地方依舊熱烈滾燙,真要是故人,那該多好。
可是,似故人卻終不是故人。待到她下樓之時,蕭崎和劉衍正坐在側院的石凳上喝着閑茶。見她下來,便忙招呼道:“這裏坐。”
宴淩将身後那封信箋藏了藏,既怕擾了他們清淨,心中的打算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嘗嘗錢姐姐新做的花糕,”劉衍将石桌上的那盤花糕推至她的位置道:“還說給你留一份,正巧你來了。”
宴淩捏着信箋,心思越發沉重起來。
蕭崎看出她的不适,便道:“可是有什麽不舒服?”
宴淩站起身,走到蕭崎面前隆重跪下,從身後拿出那封信箋,雙手遞于他眼前道:“這幾日承蒙先生照顧,小女不勝感激。”
她這一下,倒是同時把他倆吓得不輕,見狀忙扶她起來,“你這是幹什麽呀?”
宴淩卻無動于衷:“這是之前雲煙閣被封之後衙裏給的些補償,我自知先生并非愛財之人,但是我現在身無他物,只能以此聊表感激。嫣兒并非我本名,只是家中突逢事變,怕禍及先生,故而遲遲不肯告訴先生真名,并非小女有意隐瞞。如今重獲自由,已與父親生前故友取得聯系,明日即可前往湘陽,遂來與先生告別。”
“湘陽路遙,期間需要打點之處衆多,處處都需要用錢,這錢便當是我借你的,他日還我便是,”蕭崎扶她起來,繼續道:“只是現在不知應當如何稱呼姑娘?”
“先生叫我淩兒便是。”
“哪個淩?”蕭崎的呼吸略微有些顫動。
只聽宴淩緩緩道:“時人不識淩雲木,直待淩雲始道高的淩。”
——啪嗒一聲脆響。
一盞茶杯徒然落地,摔了個稀碎。
站着的人忽然轉過身去,一手扶着石桌,慢慢坐下,許久才平靜道:“真是個好名字……明日既要遠行,淩兒姑娘不如早些回房休息。”
宴淩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千言萬語,恍如千斤石擔壓得她喘不過氣,腦海中莫名想起那句話:他那位故人也去世了,亂刀砍死的。
我與你那位故人,是否也有幾分相似?
眼淚藏在月色中,悄無聲息劃過,不知又擾了誰的清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