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湘陽】
【湘陽】
那日的夜晚顯得格外漫長,她躺在榻上思緒難安,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一直到天邊漸漸攀起白肚才略感困倦,淺睡了一會兒。
下樓時,堂屋安安靜靜,并無半點雜音,更是看不到人影,料定是還未起床。宴淩本想去告個別,但是一想到昨晚的事,思來想去還是算了,便一個人獨自出了門。只是剛打開醫館大門,便見門前停了一輛精致馬車,表面看着低調,用的卻全是上好的布錦。
宴淩正好奇,哪位大家公子,竟這麽早前來看病。緊接着就見馬車後面鑽出一個熟悉的人影,劉衍輕巧一跳,穩穩當當坐在馬背上沖她問好:“早啊淩兒姑娘。”
“你們……這是……”宴淩彷徨無措地站在原地。
“看不出來嗎?自然是去湘陽啊!”劉衍雙臂挽上缰繩,向上一扯,只聽“籲~”地一聲長鳴,汗血黑崎仰頭而立,頗有大将軍威風。難怪蕭崎稱他為劉大将軍,原來當真是有些将軍的神氣。
“你們也要去湘陽?”
“出來已有三年,家母甚是想念,”蕭崎撩起身側礙事的碎發往後一甩,鎖上傷寒雜病館大門,立了塊歇業的木牌在旁邊,拍拍手道:“是時候該回去看看了,淩兒姑娘既是順路,不如一道過去,也好省些路費?”
他話是這麽說,宴淩卻總覺得刻意。可若是他當真要回家,自己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又顯得有些自作多情,于是也沒再推辭。
一路上這人似乎比她還困,剛上車便靠在角落,一個人抱着手靜靜地睡着,既無鼾聲也無呓語。宴淩看着他睡着的模樣,忽然産生了一種幻覺,或許這才是這人原本的模樣,安安靜靜,甚至有些無聊,平日那些柔情似水又或是八面玲珑才是裝出來的。
劉衍年紀不大,駕車的技術卻頗為成熟,一路坦蕩,并沒有太多颠簸。宴淩看着外面實時更疊的景象,困意漸漸由生,不知不覺中也閉上了眼睛。
從淮柳到湘陽,其間山路衆多,樹林茂密,多有劫道之處,所以來往的商客都要提前備些銀兩,方便路過打點。特別是到了玉門谷的地界,此處是淮柳到湘陽的最後一處山脈,同時也是去湘陽的必經之路,兩側高山林立,只有中間一條羊腸小道可通行。
也正是因此,此處常有賊人出沒,時常劫道,偶有劫命。
宴淩夢醒十分突然聽見一聲響亮的口哨聲從對面山坡傳來,緊接着是千軍馬蹄噠噠而來,從兩面包抄,驚起林中鳥鳴一片。
晃眼間,一支冷箭“咻”地從樹林中穿出,筆直插入黑崎腳下的地皮之上。馬兒受了驚吓當即嘶鳴一聲,虧得劉衍及時拽緊缰繩,強行調轉車頭停了下來。
只是這一下慣力之大,竟一把将宴淩從位置上甩了出來直沖上旁邊的木框,這要是撞上去她額頭定是要撞出一條血口。但是,疼痛并沒有如約而至,轉而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手掌覆于額頭之上,袖口處還帶着淡淡的苦藥香。
“蕭崎……”那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她想問他什麽時候醒的,卻又覺得自己現在這副模樣實在狼狽,“對……對不起……”
“噓,”蕭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雙目警醒,仔細聽着周遭的動靜。
“都知玉門谷之地險峻,多虧有幾位爺常年駐守,遂備了點薄禮以表心意,還請笑納,”劉衍說着,從身後掏出一個紅木檀盒,甩給旁邊的小卒。
獨眼老大接過盒子打開,裏面別無他物,竟是一塊鑲金的紫玉令牌。這塊令牌他自然是再熟悉不過,這可是前禁軍統領守将劉衍的令牌,先帝順緣親自頒發,整個大興只此一枚!
“你——”
衆人見此令牌一出,紛紛下馬,正欲行禮。
就見劉衍單手舉拳,咳嗽兩聲,“各位爺對此薄禮可還滿意?”
獨眼人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對轎子裏的人道:“公子心意已領,此谷一出,便是湘陽,前路坎坷,還望多加小心。”
說罷,擡手一揮,“放行!”兩邊戰騎紛紛讓道。
劉衍駕着馬車,喵悄收起令牌,大搖大擺地駛出了玉門谷,一路直達湘陽。
後半段路是怎麽過去的,宴淩已經全然沒了心思,她只覺心髒砰砰亂跳,轎子裏靜的出奇。怎麽就撞到他身上去了?還直呼了先生大名!早知道就不坐這順風車了!
蕭崎擡眼悄悄看了看她緊張的模樣,撐開扇子裝作看風景的樣子,卻在扇子下無聲地笑了,只覺手心滾燙,像是燃着一團烈火。
車輪速度漸緩,周圍多了莊稼,也有了人聲。
往前行至數裏,便見青石木欄上挂着巨大的牌匾,清楚地刻着兩個大字——湘陽。
與淮柳不同,湘陽雖是二字,卻是大興十四州中東部最有名的一州,與之相當的是岐州。湘陽位置靠東,臨河,多河運,也正是因此,商貿發達,市面上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宴淩看着商鋪上那些奇珍異寶一時間竟出了神,任憑馬車兜兜轉轉,流轉的目光略過一幢青磚碧瓦,兩側石獅各立一邊,裏間還站着仆人,大門匾額上寫着柳府兩個字。
“是這裏!”宴淩大叫一聲,難掩心中驚喜之情,“就是這裏!”
劉衍穩穩當當停下馬車。宴淩下車跟門前的仆人送了封信,仆人匆匆進門。很快,大門打開,從裏面走來一位約莫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及冠留胡,着一身圓領大褂。
宴淩一眼便認出了他,眼淚頓時奪眶而出,當即跪下身來行禮大喊着:“柳叔叔。”
柳河公一把年紀,眼裏早已老淚縱橫,見她如今這副模樣心裏滿是心疼,趕緊将她扶起來,哭聲道:“我的淩兒啊!這些年苦了你了,趕緊進屋,我叫你嬸嬸給你做些好吃的。”
宴淩攙着柳河公,卻不着急進去,“柳叔叔,我給您介紹兩位朋友。那位是蕭崎,蕭先生,旁邊那位是劉衍。這幾日多虧他們照顧我,送我回來。”
“原來是蕭公子,”柳河公順着方向看去,臉色突然大變,卻又礙于情面,還是恭恭敬敬地向蕭崎行了個禮道:“小女一路上有勞公子照顧,今日招待不周還望公子諒解,他日有空必将親自登門道謝。”
“柳大人言重了,”蕭崎收起扇子恭敬回禮道:“晚輩不知淩兒姑娘是大人故友,只是順路幫個忙而已,如今大人既與故友重逢,那我也不便打擾,先行告辭。”
正欲轉身,卻突然想起什麽。
蕭崎從袖口掏出一個方木盒給宴淩。
“這是?”宴淩打開盒子,裏面是一串黃玉竹節手鏈。
“都說玉随主人,姑娘手腕細長白淨,此玉跟了姑娘也是它的福分,”蕭崎上車用扇子撐開布幔笑道:“就當是臨別贈禮,他日有緣再見。”
劉衍沖她擺擺手,“籲”地一聲,便駕着馬車消失在了巷口。
他分明說的是再見,可宴淩心中卻莫名有種感覺,這人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還說安排人來接你,卻沒想到竟是他送你回來的,”柳河公眯着眼道:“他可知道你的身份?”
“應該……不知道吧……”宴淩望着巷口的方向,想起方才柳河公對蕭崎的态度便道:“柳叔叔可是與蕭先生有什麽過節?”
“過節倒談不上,只是,”柳河公摸着山羊胡,帶她進屋道:“此人生性頑劣,是開國公蕭紀衡少時與歌姬所生的私生子,常年寄養在外,性格随母,好風花雪月。你跟他在一起,只怕會有辱你的名聲。”
名聲?宴淩攥着袖中那個方木盒,良久不語。
柳河公見她神情似有些低落,便道:“不提他了不提他了,趕緊回去讓你嬸嬸好好看,自那日收到你的來信後,你嬸嬸就日思夜想,天天念叨着你。”
宴淩臉上重新打起笑意,剛跟着他進裏院,就見一位帶着抹額,着一席藍袍的少年匆匆而過,一把被柳河公逮個正着,怒斥道:“大白天你不讀書,又上哪裏去!”
“趙國良不知道上哪兒尋了只會說話的鳥,叫我過去看看,”少年正尋思如何脫身才好,卻見他爹身旁居然難得站了位美人。這美人身材高挑,雖着一身素衣,卻也難掩其仙姿玉色。越是沒有濃妝豔抹,越是凸顯其蛾眉曼睩。
“這位是?”少年人仔細瞧着她,忽然靈光一閃:“啊!這位妹妹莫非就是當年宴叔叔的獨女,淩兒?”
“還妹妹,”柳河公沒好氣道:“人家比你大一歲,你得叫姐姐!”
少年人聽聞趕緊揖禮道:“在下柳也,見過淩兒……姐……”
嘴裏像是裝了秤砣,重得張不開嘴。
宴淩瞧他面容別扭,覺得好笑:“我與你也差不了幾歲,叫我淩兒也是可以的。”
柳也放下心,長長籲出口氣。
“沒用的東西,”柳河公冷嘲他:“我看你平時叫你姐不是也叫的挺好的嗎?這會兒子倒是害臊了。”
柳也撓撓頭,只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哎喲!我當你們幹什麽呢!”說話間,一位頭戴金釵着綠色金絲繡邊的太太和一名穿着粉色長衫的女子迎面而來,“有什麽話不能進來說,非要站在院子說,害我和唐唐在屋裏好等。”
“夫人來的正好!”柳河公見來了個幫腔的,趕緊告狀道:“看看你的好兒子,大白天不讀書,逃出去看鳥被我抓個正着!”
“好小子,你翅膀硬了!”柳夫人揪着柳也的耳朵,一副要好生教訓他的模樣,卻見宴淩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便饒了他:“回頭再找你算賬!”
“想必這位就是恩公之女,淩兒妹妹吧,”旁邊那位粉色長衫姐姐恰時開口緩解道:“我叫柳唐,是舍弟柳也的姐姐,這位是家母,你得叫聲嬸嬸了。”
“小女宴淩見過嬸嬸和柳姐姐,”宴淩畢恭畢敬地揖禮道。
柳夫人見她如此拘謹,一時覺得心頭酸楚,恩公之女如今卻落得寄人籬下的地步,讓人不禁唏噓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