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桐油】

【桐油】

當天晚上柳河公便讓下人準備了一桌接風宴給宴淩接風洗塵,柳夫人怕她一個人住會寂寞,還專門把柳唐隔壁那間空屋收拾了出來,又叫人添置了些上好的纏絲棉被和一些觀賞用的小玩意兒。

這一折騰,夜色便不知不覺地黑了。

柳河公念她一路舟車勞頓,也沒再拉着夫人跟她唠家常,只叫她早些休息,把這裏當自己家一樣,千萬別覺得生分。

宴淩送別了柳河公和柳夫人,一直看他們出了後園才關上房門。她确實有些累了,脫下外衣便仰躺在床上,忽然覺得背後咯的慌。伸手一摸,竟是那個方木盒子。

宴淩取出裏面的黃玉竹節戴在手上,大小正好合适,玉體通透無暇,在燭火的照耀下泛着點微弱的薄光,是塊上等的好玉。

明明之前五兩銀子都要跟自己斤斤計較,現在卻舍得送出這樣好的美玉。宴淩将手鏈小心放回盒中,藏在自己枕頭底下便依着它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直到清晨忽然聽見窗戶傳來陣陣響動,像是有人在砸自己的窗戶。

宴淩推開窗葉,就見柳也蹲在不遠處的竹林下撿石頭,見她開了窗就拍拍手上的泥跑過來:“你怎麽才醒,再不醒窗戶紙都快砸破了。”

“這話不是該我問你才對嗎?你……”宴淩看着他手中的證物道:“為何一大早要砸我窗戶?”

“你昨日剛來,我今天一大早就跑來敲你房門豈不是很奇怪?”柳也隔着窗戶對她道。

宴淩莫名所以,“那你蹲在竹林拿石頭砸我窗戶就不奇怪嗎?”

“我……我找你那是有正事,”柳也看了眼隔壁屋,見沒什麽動靜便湊近了些小聲道:“你想不想去看鳥?”

“看鳥?”宴淩忽然想起昨日見他的場景,一下明白了他的用意,便笑道:“你到底是想邀我去看鳥,還是想拿我當擋箭牌陪你去看鳥?”

“你這人……”柳也本想說她勢力,可是小心思被拆穿,當下只能識時務者為俊傑道:“我……我當然是誠心邀請你去……你既然不想去那便算了!”

見他急了,宴淩趕緊叫住他:“我又沒說我想不去。”

柳也暗地裏會心一笑,轉頭道:“那你穿好衣服,我上前院等你。”

“你要上前院等誰?”柳唐整理着衣襟,拿着把小圓扇推門而出,“一大早你不讀書,又想跑哪裏去?叫爹娘發現又要好生罵你!”

“我……”為了不被柳唐逮住,柳也一大早甚至連門都不敢敲,如此這般小心謹慎沒想到還是驚醒了柳唐。

見狀,宴淩忙勸解道:“柳姐姐早好,是我叫弟弟帶我出去看看的,剛來這邊還不太熟悉,所以想去逛逛。”

柳唐左看看,右看看,見他們那副拘謹的模樣忽然笑出了聲,拿着圓扇在柳也的頭上不争氣地拍了他一下道:“好啦好啦,我本是逗着他玩,沒成想卻吓着妹妹你了。”

宴淩背着手只能低頭一笑。

“既然是要出去玩,”柳唐說着,從腰間取出一枚錢袋給宴淩,“那便好好玩玩,千萬把這裏當自己家,阿也要是欺負你,只管告訴我,我定幫你出氣。”

“柳姐姐這……”

柳唐不給宴淩還錢的機會,拿着圓扇沖柳也點了點,便借機趕緊溜了出去。

“哎呀,給你你就收着呗,若是你實在不想要,”柳也叉着腰,伸手沖她挑眉一笑道:“我倒也可以勉為其難地幫你分擔一下。”

“這倒不用勞煩弟弟了,”宴淩嘆了口氣,将錢袋收回了腰包中。

柳也聞言,小聲啧了下,皺眉道:“你能不能別叫我弟弟。”

“那你想讓我叫你什麽?”

“阿也、小也、柳也、柳公子……算了,你愛叫什麽叫什麽吧,只要別叫弟弟就行。”

宴淩暗地好笑,這人還真是幼稚。

吃過早飯後,宴淩便跟着他去了趙國良家。原以為會說話的鳥是只什麽奇鳥,去了才發現不過是只七彩鹦鹉。她少時在禹洲城時翡蘇也養過一只,不過他那只比較笨,一直不會說話。這只倒是聰明許多,教什麽學什麽,有模有樣,倒也算得上是只奇物。

論世間最可悲之事為何,正所謂睹物思人,而斯人已逝。

柳也見她出了神,便挑着鳥兒下巴道:“叫聲淩兒姐姐來聽聽。”

話音剛落,便見小鹦鹉昂首挺胸,立着頭上那撮黃毛尖聲道:“淩兒姐姐!淩兒姐姐!”

“嗨喲!”趙國良倍感驚喜,“這小東西還真是從小就會讨美人歡心!”

宴淩也回過了神,有些稀奇,只不過她稀的不是這鳥,而是柳也這人:“昨日見你那般為難,今日居然為了只鳥舍得叫我姐姐了?”

“我不過是教只鳥說話罷了,又不是當真叫你,”柳也抱手道。

他雖不稀得叫,但有人卻極為樂意叫。趙國良見宴淩的第一眼便死活要認她作幹姐姐。後來在飯桌上的時候宴淩才知道,這位趙國良他爹竟然是都水監專管材料的部長,按照官職來講,也是柳河公的直屬下屬。

宴淩借着機會旁敲側擊向他打聽了一下三年前河堤的事,不料平日裏看着沒心沒肺的趙國良突然臉色大變,趕緊看了兩眼窗門,小聲道:“我的親姐啊,有些事,可說不得。”

“可是當年确實發生過什麽事?”宴淩料得當年之事必有隐情,便接着問。

趙國良一臉無奈,手都快撓破了,卻突然在桌下被柳也踢了一腳,“問你話呢!知道你就說!”

“我只當你是我親姐姐才告訴你,但是這事你們可千萬不能傳出去,若是傳出去那可是要掉腦袋的,”趙國良道。

柳也一時也有些好奇,當年他問他爹關于都水監事的時候,柳河公也是只字不提,只叫他不該問的別問,這會兒倒是找到機會了,便趕緊道:“你當我們是什麽人了,快說快說。”

趙國良猶豫再三開口道:“三年前,我爹還只是個轉管運度的小吏,那時候修河堤的材料全是他們運送。我爹雖然只管運度,但其實我家祖上曾是做材料生意的,對于各種材料十分熟悉,只是後來家道中落,沒了辦法,為了混口飯吃這才當了小吏。那時候我爹就發現了材料不對,堂堂官堤,用的竟是下等桐油!”

“下等桐油你們可知道意味着什麽?”趙國良看着他們,将盤中的酥餅一層一層壘上,然後輕輕一推。

“啪”酥餅徒然落地,碎作一團散渣。

宴淩看着桌上的酥餅渣,背後忽然驚起一身冷汗。

“你想說,河堤被人動了手腳?”柳也湊近道。

“要不說你聰明呢,”趙國良打了個響指繼續正色道:“可你要知道,當年東部河堤修築事宜是由老皇帝親自下的令,所有施工圖紙以及材料都是由工部負責,沒有工部的批文是不可能運輸過來的。”

“你想說......”柳也心底忽然生出一絲驚悚的想法,正要說出來的時候突然被趙國良一下嗆在了喉嚨。

“我沒想說,”趙國良搖搖頭堅定道:“我只知道,自從東部河堤出事後,負責此事的都水監所有人員全部被殺。幸虧我爹當年機靈,發現材料有問題之後摔了一跤,雖然折了一條腿,但好歹保下條命。也正是因此,之後都水監大量缺人,這才把你爹派了過來,我爹也跟着升遷。”

“可他們為什麽這麽做?”柳也有些不解。

“你傻呀,”趙國良瞪着他那倆圓溜溜的眼珠道:“當然是争權奪勢啊,你想想,當年提出修河堤的人是誰?”

“翡蘇,”宴淩道。

“沒錯!”趙國良道:“雖說他很有可能繼承皇位,但畢竟翡玉才是長子,按常理來講這皇位根本不可能落在他身上,所以他就急了。用劣質材料修河堤最後引發洪災,再內外勾結,想要一舉攻破禹洲城,結果沒成想翡玉率兵趕回來了,這才阻止了叛變。”

“真是十惡不赦!”柳也一拍桌子,憤憤不平。

宴淩看着碗中濺起的漣漪,半響說不出話。

趙國良留他們在府中吃了便飯,下午又和柳也帶着宴淩去湘雅亭逛了圈,一直到晚飯後才派人送他們回去。

倒影裏的燭光不知不覺中漸成了天邊的一輪明月,窗外竹影斑駁,柳河公看着書,對深夜拜訪自己的宴淩頗感意外。

宴淩放下心中的不安向他坦言,三年前翡蘇叛變她家上下近五十口慘遭屠殺,這件事背後恐另有他因,還需翻出陳年賬本。

柳河公看着她淚眼婆娑,不禁摸着山羊胡在書房裏來回踱步,“這本不該是你這個年齡應該承受的事,可事已發生,我只望你餘生順遂,這件事莫要再摻和。”

“可若是當年河堤之事另有其人,敵人在暗我在明,翡蘇自知河堤難守,如若不開禹洲城,失守的就會是東部六洲,死的又何止上萬難民?”宴淩攥的指尖泛白,顫聲聲地說出了那幾個字:“如此一來,叛黨這頂帽子他不戴也得戴!”

“夠了!”柳河公怒吼一聲,嘴邊的山羊胡連聲顫抖,“你可知道你今晚說的這些,十個腦袋都不夠你掉的!”

“就算如此,我也不想看到家父枉死,一代忠臣背上千古罵名。”

柳河公不斷揉着眉心,只覺這山雨來得過于猛烈,叫他背脊發軟,“三年前都水監的賬簿已經全部移交工部了,我明日會前去查看一番,但是,今晚這樣的話你往後斷不可再說,權當是為了你自己好。”

宴淩聞聲,當即跪在地上沖柳河公狠狠磕了個頭,“多謝柳叔叔。”

柳河公哪裏受得起她如此大禮,忙扶她起來,又遣人提了燈籠送她回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