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魔尊蒼白的嘴唇張了張,陰恻恻地問她。◎
竹瑤先前用妖識尋找陣眼的時候,在臨近半山腰處看到了一間茶棚。
那茶棚應當是當年寺廟香火豐旺時為上山的香客所設的歇腳處,三面是竹木做的牆,一面大敞着,風呼呼地往裏頭灌。
她把少年魔尊放在一張桌子上,緩了幾口氣。
茶棚裏頭挂了一排燈籠,不過那些燈籠早就已經不亮了。竹瑤穿過被風雨腐蝕了的木桌木椅,到櫃臺後邊看了一眼。
櫃臺上零零散散地擺了幾只茶壺茶杯、櫃角處搭着幾條擦桌用的抹布,櫃子裏頭還放着斧子、竹簍、木桶等零碎雜物。
大抵都是這茶棚還有客可迎時留下的東西。
竹瑤把斧頭拿了出來,打量了幾眼。
有些鈍了,但夠用。
她扛着斧頭,去外面劈了些樹枝木頭,回來把木頭搭在茶棚漏風的那一面,又往樹枝木頭之間的縫隙裏糊了點兒泥巴、蓋了點兒葉子,只留下窄小的一塊口子當作門。
外面的風雨勉強被擋住了。
竹瑤快站不穩了,手臂與腿都在發抖。她在木椅上坐下,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累過。
她決定休息片刻,手肘撐着木桌,掌心捧着半邊臉蛋,側過頭去看另一張桌上躺着的魔尊。
剛才往他身上糊的止血草汁水不知道被大雨沖掉了多少,但竹瑤實在沒有力氣再去采藥了。
少年渾身上下都被打濕,烏黑的額發濕漉漉地搭在眉眼之間。他閉着眼躺在那裏,臉色蒼白,傷痕累累,一剎那給人的感覺易碎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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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碎又可憐。
這個想法剛從竹瑤的腦海中晃過去,就被她堅決地打上了一個紅色叉叉。
那可是一位魔尊,即便長得像是個可憐巴巴的美少年,骨子裏流着的仍是魔物的血。
……也不知道她到底能不能感化魔尊。看他年紀輕輕的模樣,如果能獲取他的信任,跟在他的身側盡量阻止他作惡、阻止他摧毀這個世界就好了。
竹瑤心中琢磨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貓耳與尾巴仿佛擁有自己的意識,自顧自地抖了抖,抖出來不少水珠。
她砍過面貌猙獰的怪物,但她從來沒有殺過人。
這魔尊長得人模人樣的,歲數看起來還沒有她大。即便她不願承認,但沒有做好殺人的心理準備,确實也是她選擇了感化魔尊這條路的原因之一。
她嘆了口氣,有些煩惱地咕哝道:“……如果能乖一點就好了。”
竹瑤奔波了一整天,精神與身體都累極,坐着坐着腦袋便耷拉下來,趴在木桌上睡着了。
再睜眼時已是數個時辰後,天仍暗着,旭日尚未東升。
竹瑤體力恢複了些,去查看南哀時的狀态。
興許是魔尊的自愈能力強大,他身上那些如蛛網般破裂的傷口在一夜過後都已經結痂,不再流血。
那些暗紅色的血痂密密麻麻地交錯,在淋了雨之後變得潰爛浮腫,看起來仍舊猙獰可怖。
昨夜背着他走過山路的時候,少年魔尊渾身冰冷,像是一具失去了生機的屍體。今天竹瑤探手碰碰他的額頭,手指仿佛碰到了火爐,反射性地彈開。
她擰起眉,注意到少年魔尊臉色蒼白,偏偏兩頰浮着不正常的紅。
……這看着像是發燒的症狀,但南哀時是魔物,是天生邪體。
魔物也會像凡人一樣發燒嗎?
竹瑤又去山林中采了藥草,準備搗些藥汁,再給魔尊的傷口敷上一些。重新回到茶棚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皺起鼻子。
……那是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
——在茶棚裏待久了便習慣了那氣味,走出茶棚、聞到新鮮空氣後再回來,那感受便不同了。
竹瑤走到南哀時的身邊。
他身體仍在發燙,且很髒,鐵鏽般的血腥味與昨夜殘存的止血草苦味混雜在一起,那氣味直沖鼻腔而來,刺鼻難聞。
竹瑤遲疑片刻,身後毛茸茸的貓尾無意識地拍着桌角。
她不知道魔尊什麽時候會醒來,也不知道他們要在這間小小的茶棚中待上多久。
為了她能夠順暢地呼吸……
總歸魔尊還昏迷着,此處除了她之外并無他人,自己在他昏迷時都做了些什麽,他也無從得知。
竹瑤眨眨眼,打定了主意。她雙手合十,在魔尊面前上下晃了晃,小聲說:“得罪了哦,這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
南哀時是在逢魔時刻誕生的至邪。他誕生的時分被世人稱為“人間哀時”,象征着他們有多麽厭惡這個邪物的降臨,為此哀嘆不已。
而魔尊本人在聽到這個說法之後,含笑着為自己取了新的名字。
□□對南哀時而言只是一個軀殼。
即便這軀殼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只要不徹底死去,就算是缺了肢體,也能夠自愈。
剛被囚在縛魔大陣的那些日子裏,就曾有上仙想要削去南哀時的手足。
想要接近南哀時并不容易,因為他身上即便設了多重束縛,即便他一使用邪力便會承受莫大的痛苦,他也會将所見之人拉下水。
——他身上的傷大都是因此而來。
鎮壓魔尊的地方是不落峰的禁地,除了傀儡之外鮮少有人踏足。傀儡難以傷他,那上仙便請纓入陣。
結果是他靈府重傷受損,再也無法使用仙力,成了凡人;而魔尊失去了手腳,躺在血泊裏。
那邪物天生至邪,偏偏生得一副少年模樣,面若桃花。他側臉浸在自己的血中,渾身上下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卻微笑着問:“這真的值得嗎?”
上仙捂着心口。
那是一位奇才,年紀輕輕便飛升為仙,自視甚高。本以為在這重重壓制之下那魔物傷不了他,卻落到這個下場。
他心中悔恨至極,卻不願在魔物面前顯現出懦弱的一面。他收起長劍,強撐着正要開口,便見那魔物的手足斷肢處黑霧萦繞。
魔物長出了新的手腳,笑容依舊,又問他:“這真的值得嗎?”
那入陣時風華正茂的上仙視線凝固在他的新手與新腳上,臉色逐漸變得死白,當場被氣出了一口血。
南哀時能夠自愈,但自愈的速度并沒有那麽快。他那時候使用的不過是一道幻術。
好在沒有人來探查真僞,過了一陣時間,他真的長出了新的手腳。
自愈的過程是痛苦的,體內像是有無數只長着尖牙利齒的螞蟻在爬,将殘破的血肉生生縫合。在那段時間內,他時常回想起那上仙難以置信的模樣,以此取樂。
……
真是可笑。
南哀時的意識浮浮沉沉,殘缺的魔識遭受了重創,在一點一滴地吸收天地之間的邪與惡,自我修補。
不知過了多久,靈府中再度幻化出他的魔識。他終于徹底清醒過來,縛魔鏈與禁邪鎖如影随形,在黑霧化成人影的那一剎便覆上他的身體。
他擡手,輕輕一撥脖頸上的冰冷項圈,只覺乏味至極。
魔尊的靈府中并不像常人所想象的那般寸草不生,有花有草,也有飛鳥與妖獸。
只是那些花草鳥獸都擁有着暗沉的色調,在他的魔識出現的那一剎皆寂靜下來,所有喧嚣都歸于沉默。
南哀時曲膝坐在偌大的宅院裏,蒼白的手一擡,便有晶瑩的杯盞出現在他的手心。杯盞輕輕搖晃,杯內鮮紅液體流轉。
軀體仍在恢複,他随手将記憶一一展在眼前,恹恹地浏覽那些稍顯有趣的部分。
那些記憶是殘缺的,是一枚枚分散的碎片。少年魔尊不記得自己失去部分記憶的原因,黑霧凝成的魔識成了人形,在死寂一片的靈府裏支着腮,散漫地回想。
一段記憶飄過眼前,魔尊擡眸看了眼。
在昏沉之中變得混亂的記憶重複有序,南哀時清楚地想起,自己落到了一只貓妖的手裏。
于是他漫不經心地放出魔識。
他的身體安安靜靜地躺在桌上。
南哀時可以動彈,卻并未動作,而是冷眼旁觀着貓妖的一舉一動。
那貓妖将他帶到了不知位于何處的一間木棚中,正彎着腰在木臺後翻找什麽。片刻後她直起身來,提着個木桶離開,又很快返回。
木桶似乎多出了幾分重量,令她微微傾着身體。
魔尊扯了扯唇角,想不通這只貓妖為何如此柔弱。
更想不通她為何不殺了自己,吞吃他的血肉,而是将他安置在這處木棚下避雨。
他鮮少有想不通的事,這讓他心中稍稍升起幾分興致。
那貓妖将木桶提到了桌邊地面上。有水花從桶的邊緣濺出,土地洇濕了一片。
貓妖直起身,去櫃臺邊拿了一塊抹布來。
南哀時支着腮,百無聊賴地看着。抹布很髒,約是用了許久,即便放在水中揉搓,也洗不去烏黑的顏色。
他看見貓妖蹲着,在水桶邊将抹布擰了又擰,等擰不出污水來了,便站起來,上下打量他的身體一眼,似乎在思考從哪裏下手。
少年魔尊的額角輕輕一跳。
他懶散弓着的背挺直了,搭着的腿放下來了,猩紅的眼微微睜大。
貓妖盯着他看了一會兒,一雙琥珀色的貓眼到處亂瞅。須臾後她伸出手,三下五除二地扒掉了南哀時身上的衣服。
少年魔尊的胸膛袒露出來,他在大陣中待了上百年,身體薄而瘦削,皮膚終日不見陽光,是一種病态至極的蒼白。
那蒼白顏色被縱橫交錯的暗色傷疤覆蓋了大半,看上去分外猙獰。
他的臉仿佛精致雕琢過的瓷娃娃,傷痕淤青也遮不住五官的美,隐藏在衣物之下的身體卻如此醜陋。
貓妖用抹布擦拭他身上的血痕髒污。
“咔嚓”一聲,晶瑩的杯盞被捏碎了。
靈府內本就寂靜無聲,此刻更是一片死寂。那些被魔尊幻化出來的鳥獸俯伏在地,驚懼地簌簌發抖。
鮮紅的液體染紅了魔尊的手指,方才饒有興致的表情消失不見,他的神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來,如暴雨天烏雲密布。
他張開手指,手心的玻璃碎片叮鈴哐啷散了一地,頃刻間又消失不見。南哀時原地伫立片刻,額角青筋暴起。
“你們說,”魔尊仿若在自言自語,聲音輕得像是随時會飄走,“她怎麽敢?”
牆外幻化出來的妖獸跪了一地。
沒有回應,魔尊的神色愈發陰沉。有麡狼扛不住那他的威壓,發出細細的人聲,讨好道:“尊上,那只該死的貓竟用那肮髒的抹布沾污您的身體!真該挖掉她的眼、砍斷她的手!”
南哀時猩紅的眼珠轉過去,像是透過了牆壁,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麡狼的身體顫抖着俯伏得更低,聽見魔尊冷冷道:“蠢貨。”
他不喜安靜,于是在靈府中幻化出這麽多生靈。那只麡狼開口了,他卻又心生厭煩,覺得它說的話愚蠢到辱了他的耳。
麡狼被不知名的力道擠壓成了沫,地上連半點碎渣都未曾留下。分明是幻化出來的生物,死前的尖叫與驚懼卻格外真實。
仙界的仙尊喜怒不形于色,魔界的尊上卻并非如此。
他變臉如翻書,情緒更是無人能夠琢磨得透,做什麽事都毫無理由。先前還是滿臉怒意,看見那麡狼痛楚嘶鳴,一雙桃花眼又笑起來,就那麽居高臨下地看着,眼中的惡意幾乎滿溢出來。
魔尊是天生的惡,只有惡才能為他帶來快意。
怒意發洩過後他的陰戾神色終于稍稍淡去,再次探出魔識。
那不知死活的貓妖好不容易擦拭完了他的上半身,一桶清水都變得渾濁,泛着濃濃血色。她提着桶出去,沒一會兒又提着一桶新的清水進來。
南哀時緊緊盯着她不放。
貓妖走至他的身體邊,站了片刻,開始清洗他的臉。她的動作小心翼翼,只捏着抹布一角小心擦拭,像是生怕擦破了那些結了痂的傷口。
她傾身時長發落在他的鼻息之間,身體傳來的分明僅有痛覺,但南哀時卻莫名感到鼻間有一絲絲癢意。
他的眉蹙了又松,松了又蹙,神色陰晴不定。直到那貓妖的目光往下滑了滑。
靈府之中“轟”的一聲巨響,登時烏雲壓頂,頃刻之間便電閃雷鳴。宅院之外,又有幾頭幻化出來的妖獸騰地湮滅。
竹瑤忽然覺得身體發冷。
空氣突然變得冷冰冰的,像是到了冰雪極地,竹瑤眨了眨眼,身後的貓尾炸起毛。
……好生奇怪。
她以為是仙人找到了這裏,如臨大敵,出茶棚看了一眼。茶棚外安安靜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簌簌細響,并無異常。
竹瑤心生困惑,又回到茶棚裏。
她伸手,繼續先前的意圖,掀開魔尊的衣袍下擺。縛魔鏈深深箍住細瘦蒼白的腳踝,再往上看,他的腿與上身一樣布滿猙獰傷痕。
竹瑤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
她生活在和平年代,生活穩定安寧。雖然會因着工作需要而在不同世界中穿梭,也從未見過像南哀時這樣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肉的生靈。
竹瑤抿了抿唇,正要把下擺繼續往上掀,攥着布料的那只手腕忽地被握住。
她愣了一下,倏然擡頭。
魔尊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
他似乎還無法坐起來,仍舊躺在那裏。墨發遮住了他大半張臉,發絲之間血色的眼珠死死向下,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只幾乎沒有用出半分力氣的手松松攥住她的手腕,卻令她動作一滞。
上衣被褪到了腰間,魔尊蒼白的嘴唇張了張,陰恻恻地問她。
“……你在做什麽?”
竹瑤:“……”
她的貓耳朵抖了抖,瞬間折成飛機耳。
——糟糕,被當場抓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