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竹瑤膽子大了起來。◎
茶棚中安靜一瞬。
雨已經停了,只能聽見棚外呼呼刮過的風聲。
寂靜須臾,竹瑤眨眨眼,臉色飛快恢複了鎮定。
……她也沒有做什麽壞事嘛!
“我在幫你清理傷口。你身上髒兮兮的,想來定是很不好受。”
她聞着也很不好受,竹瑤心裏想,自然而然地松開手,轉移了話題:“我本來在這山上采藥,沒想到你會出現在這裏,便把你暫時安置在此處。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少年魔尊直勾勾地看着她。
他的瞳色特殊,面無表情地盯着人看的時候,總是會令人頭皮發麻。好在魔尊似乎只是還沒有清醒,片刻後眼眸輕輕一眨,眼角便泛出淚來。
“我略懂幾種移形換影之術,僥幸逃脫。”
他聲音很輕,像是還沒恢複力氣,道:“多謝你出手相救。”
竹瑤扶他半坐起來,讓他靠着牆。
魔尊能蘇醒過來是件好事,見他神色如常,竹瑤心中松了口氣,說道:“我們還未曾逃離危險……”
話音未落,空氣中的冷意倏然凝結。竹瑤心中警鈴大作,兩只耳朵朝後放平,尾巴微微繃緊,這具身體屬于妖怪的直覺令她伸手飛快掐了一個護身妖訣。
“咔”的一聲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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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瑤先前沒有料到魔尊會突然發難,倉促間掐訣護身,可那臨時召出來的護盾卻僅僅裂開了一小道縫隙。
這殺招的威力遠遠沒有她想象中的可怕,即便落在她的身上,怕也造成不了多大傷害。
被她扶起的魔尊身體一顫,脖頸處血契大亮,啓唇吐出一大口鮮血,眸光破天荒地掠過一抹驚愕。
禁邪鎖與縛魔鏈齊齊發力,然而束縛住他的是那道血契。
他本不以為意的血契。
它所帶來的反噬遠超他的意料,在他祭出殺招的那一剎抵去了他大半邪力,剛剛凝結成型的魔識都遭受重擊,險些潰散。
禁邪鎖深入骨肉,鮮血伴着疼痛流淌,南哀時的神色陰晴不定,那尖刃慢慢散開來。
而竹瑤在片刻驚詫過後也回過神來。
——這少年魔尊果然不像他在登天橋下裝得那麽乖巧。
那魔尊臉上一掠而過的驚異之色并未能逃過竹瑤的視線,她心中恍然明白過來,心中忍不住再次得意:幸好她在魔尊尚未脫困時便機智地選擇趁人之危,與他結了血契。
這次被發現了的暗中偷襲撕破了一魔一妖之間虛僞的平靜,也徹底撕下了少年魔尊的僞裝。
南哀時忽地笑起來。
他倚在牆邊,長長的黑發散在蒼白的臉邊,毫無血色的唇被鮮血染紅,妖異又邪氣。
“怎麽,是我的血肉染了髒污,洗淨了才能下口?”
“還是你這手中未曾沾過血氣的小妖,不知要怎麽剝去我的皮,抽掉我的筋。”
“這有何難,”他低低說,那一雙桃花眼帶着笑,“來,将手給我,我教你便是。”
竹瑤:“……”
此時此刻的南哀時與先前在登天橋下那個走投無路的可憐少年完全不同,開口便是冷聲嘲諷嗤笑,她心中反倒松了口氣。
畢竟未知的才最為可怕。如今見識了這魔尊的真面目,又察覺到他因為血契的束縛對自己造不成什麽威脅,在竹瑤的眼中,這魔尊登時換了一個形象。
“既然你醒了,便自己擦擦身體吧。”她把那一條抹布往魔尊那邊遞了遞,見他不接,便将抹布放到魔尊懷裏:“畢竟男女授受不親。”
倚在牆上的少年魔尊面色微微一僵。
……男女授受不親?
他這上衣又是被誰親手褪下的?
他唇上沾着血,鮮血色澤豔麗,偏偏臉白如紙,于是看上去便像是畫了皮的惡鬼,叫人一看便心生懼意。
但那貓妖面對他時并未露出懼意。
南哀時臉上假惺惺的笑意淡了下來,面色幾乎轉瞬之間便覆上了一層寒冰。
那烏黑的睫在眼底灑下一片陰影,他随手拿起懷中的抹布,面無表情地看着它片刻,用它拭去唇邊的血。
沾了鮮血的抹布被他随手擲回木桶,水花輕濺,魔尊冷冷道:“你究竟想做什麽?”
竹瑤稍稍一頓。
她對這個問題早有預料。
生來便是魔尊的修羅,絕不會輕而易舉地相信身邊的任何活物。想要獲得南哀時的信任絕非易事。
她不知道南哀時究竟是不是她的任務目标,但留在他的身側,阻止他作惡,總歸不會出錯。
……而如果她想要留在他的身邊,慢慢獲取他的信任,就需要先想到一個合格的理由。
竹瑤擡起眼,與魔尊對視。
“我想要穿過赤血淵,找一個人。”
正如想要進入仙界需要穿過登天橋,想要進入魔界也需要穿過赤血淵。這兩者皆非易事。
通常只有魔與魔修能進得去魔界,竹瑤胡亂編道:“我幫你,是因為你可以帶我過赤血淵。”
“真是罕見,”少年魔尊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你不怕我翻臉不認人?”
竹瑤道:“你與我立了血契。如果你不想一輩子都被血契束縛,就不會翻臉。”
“等你帶我進了魔界,我就會解開血契。我發誓。”
南哀時稍稍眯起眼。
從未有人能夠威脅他。他不死不滅,亦不在乎□□,自然沒有什麽能永久束縛住他。
仙家百般針對他設下的重重大陣,最後也未能禁锢他多久。
但他卻沒有反駁。
漫長的沉默,竹瑤始終沒有挪開視線,鎮定地與他對視,又開口道:“那些仙人現在便在外面搜尋你的蹤跡,我若想害你,即便打不過你,也有的是方法引來他們的注意。”
空氣似乎都要凝結成冰,須臾後魔尊忽地撇開臉。
“我餓了。”
竹瑤:“……?”
她的怔愣太過明顯,南哀時又轉回頭來,垂着雙猩紅眼眸看她,冷冰冰嘲諷道:“怎麽?說是要助我脫離追尋,連食物都找不來麽?”
竹瑤:“……”
少年魔尊面無表情,以至于她有些分辨不出他是在存心刁難還是真的餓了。
魔物也是需要吃飯的嗎?
小說中只出現過魔物食人肉喝人血的描述,竹瑤奔波了一整日都尚未覺得餓,心中下意識覺得南哀時這樣的大魔頭理應不需要進食才對,卻又拿不出證據質疑。
魔尊倚着牆坐在桌上,那雙腿僵硬至極,一動不動。即便她想要現在便動身離開這座山,以南哀時現在的身體情況,恐怕也走不出多遠。
竹瑤看了眼木桶裏渾濁的血水,妥協道:“好吧。”
沂水山雖然不似從前般人來人往,但竹瑤還是想要碰碰運氣,先去廟裏探一探。
——倘若運氣好,那仙像前呈着貢品,她就不必在這黑漆漆一片的荒山野嶺試圖打獵了。
那茶棚雖然被她改造了一番,但裏頭仍不暖和,倘若這寺廟尚能住人,她還能将魔尊帶到這裏養傷。
之前竹瑤用妖識探陣的時候并沒有看到寺廟,那座廟宇大抵是在山頂。她在黑夜中往山上走,山路上雜草叢生,沒過了她的腳跟。
深夜的山林中陰風四起,兩側樹影幽幽。林中似有野獸一晃而過,那片草叢都搖動起來。
狂風吹得樹冠嗚嗚作響,巴掌大的瑩綠樹妖坐在枝頭,新奇道:“看,好生年幼的貓妖。她來這裏做什麽?”
樹底的蘑菇嘀嘀咕咕道:“是貓妖麽?看起來像是狐貍精。”
“又在說胡話了,”樹妖蕩着兩條細細的腿:“狐貍豈會往沂水山來,你又不是沒見過從前那沖着狐貍設下的天羅地網。就算是殘存的氣息都足夠他們喝一壺了。”
竹瑤總覺得有眼睛在盯着她看。
這裏接近登天橋,靈氣濃郁,不知滋生過多少妖怪。她心中腹诽自己一個妖怪懼怕魍魎魑魅是怎麽回事,卻默默化為妖身,将自己的身形也隐藏在草叢裏。
腳下的荒草路逐漸變成了青石臺階,眼前的路亮起燈火。竹瑤擡起頭,看見不遠處的黃瓦紅牆、飛檐塔剎。
那寺廟修建得富麗堂皇,偌大的建築物隐在黑夜裏,看得不甚清晰。廟宇入口挂着兩盞燈籠,竹瑤探頭探腦地瞅了一會兒,不走正門,跳上紅牆。
廟中并無她想象的那般荒廢,借着有限的光亮,能看見地面被打掃得幹幹淨淨,落雪都被掃至道路兩側。
這裏有人居住,竹瑤心想。
進入寺廟山門後是一方栽了五樹六花的寺院,竹瑤的目光掠過系着紅繩的菩提樹、細心打掃過的功德箱,往更遠處看去。
踱過長廊後便是呈着仙人像的大殿,從牆上隐約能望見大殿右側僧人的居所,幾點明黃燈光照亮了屋前的路。
沂水山如今香客稀缺,沒想到寺廟中仍有僧人居住。竹瑤輕手輕腳落下牆,趁着黑偷摸進寶殿。
殿中并未點燈,零星月光漏進殿堂,竹瑤借着那黯淡月光擡眸一瞧。
巨大的仙人像立于殿堂之內。
那是一座玉石雕像,與登天橋上的那些仙像頗為相似。仙人騎着仙鹿,手持着根一頭于肩上垂落的纖長柳枝,眉眼含笑,溫潤慈悲。
竹瑤的目光從那飄逸出塵的仙人像上挪開,落在仙像前擺放着的小小香案上,一雙琥珀貓眼在黑暗中“登”一下亮了起來。
——桃子!
那香案上赫然擺了一盤鮮桃。
分明是寒冬時節,那盈盈月光下的桃子卻白中透粉,像是初熟一般。
她心生喜悅,飛奔至神像前,合起兩只爪子,對着仙人像拜了拜,正要化為人身端走這一盤桃子,忽地聽見鐘聲響。
那聲音是從寺廟中的鐘樓裏傳來的,鐘聲悠揚清蕩。竹瑤懵了一下,下意識豎起耳朵去聽,還未反應過來這是怎麽回事,耳中便聽見寶殿外隐隐約約傳來動靜。
“近日這般寒冷,倘若晨鐘能稍稍推遲些許便好了……現在太陽都沒出來呢。”
“師弟這話可別被靜心師父聽了去。”
腳步聲愈發近了,竹瑤心中怦怦跳起來。寶殿中沒有什麽可藏身之處,雪白貓咪一雙圓眼四處亂轉,最後蹬着仙人像持着的那根柳枝,一路蹿到了仙像的頭頂。
這仙人像遠遠看着清逸脫俗,蹲在上頭了才知道這仙像上落了不少灰塵。這寺廟中其他事物都幹淨到一塵不染,多半是住在這裏的僧人不敢觸碰這座仙像,也不敢用凡物打掃。
竹瑤忍着髒,俯下身子,窩在仙人的腦袋上,希望那兩個和尚不要擡頭注意到她。
“師父現在哪有功夫管教我們呀,當初那妖怪的一花世界終于有了散靈的跡象,師父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了呢。”
“莫要編排師長,你又不是不知,靜心師父帶着我們在此處荒廟中駐留如此之久,便是為了那狐妖的一花世界。”
那兩個和尚出現在寶殿門口,一個稍微矮些,撅着嘴巴,不太高興的模樣。另一個更高更瘦,手持簸箕掃帚,看着更穩重嚴肅些。
散靈,竹瑤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這個世界中存在着“空間”這種法器。它在仙界魔界中随處可見,在人間卻是不可多得的珍寶,只流通于人類修士之間。
這類法器在滴血認主後便會生靈,只供主人使用。若主人身死道消,所生之靈便會慢慢消散,直至徹底散靈,重新成為無主之物。
不過出現散靈跡象至徹底散靈之間的時間可長可短,若是法器原主的修為高深,散個幾百年都不是什麽罕見之事。
那年幼些的和尚來整理香案,嘴中嘟囔個不停:“也不知道那法器裏頭藏着什麽樣的寶貝,才能讓師父如此重視,整天鑽研加快散靈的法子,到處去買靈石材料。大米都快要吃不起了。”
“切忌貪念口腹之欲,”年長些的和尚先是嚴肅教誨,繼而答道:“大抵是為了魔尊。”
……為了魔尊?
竹瑤和那個小和尚一樣,登時便往他那邊看了過去。
那和尚頓了頓,終究少年心性、仍有八卦之心,壓低聲音悄悄道:“據傳當年魔尊闖上仙界,便是為了那被擄走的狐妖。說不準那狐妖的法器中有魔尊給予她的寶物。”
竹瑤本來藏得嚴嚴實實的尾巴一個沒繃住,“嗖”一下翹起,從神像腦袋上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