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厭棄
厭棄
興平三十年冬,落了幾日的大雪初停。
百餘個穿着柳青色宮裝的宮女捧着食盒魚貫往武英殿走。
隔着鯉魚池傳出殿中的絲竹管弦聲。
舞女穿着當下時興的薄綢,色彩鮮豔的衣袖随着歌舞動作翩然飄舞,銀絲炭将殿裏烤得暖和,浸滿了果酒的香氣。
宮女們繞過鯉魚池,看到一個衣衫破舊的小太監正跪在殿外磕頭。
一邊磕一邊高聲喊着。
“陛下,求您救救六皇子殿下!殿下他高燒三日,一口藥也沒有!陛下,求您——”
那個小太監額頭上一半是雪塵,一半是鮮紅的血,耳朵凍得青紫,但一句話還沒有喊完,已經被殿外的侍衛用粗布塞住了嘴,架着手往外面拖。
嘴裏發出了含糊的嗚咽聲。
“六皇子?什麽樣的人也來這裏找晦氣。今天可是陛下宴請北狄使臣的日子,他一個被關在偏殿的皇子,連來參加宴席的資格都沒有。”
“陛下不喜歡六皇子又不是一日兩日了,這次也多半……”
“可剛剛那個小太監說,六皇子高燒三日也沒有藥。”
“誰知道是真病還是裝病?一個皇子,竟然用起後宅女子裝病争寵的本領來了。”
幾個宮女小聲說着話,嗤笑一陣後見快到殿門口了,趕緊噤了聲,規矩地邁進了殿中。
武英殿的弦歌聲傳不到偏殿。
紙糊的窗破了幾個口子,寒風順着擠了進去,房間的角落放着個炭盆,盆裏零星一點炭灰不知道熄了多久,和寒風一樣冰冰涼涼。
殿中空空蕩蕩的,放着一副木桌椅,往後就是一張床榻,被罩顏色洗得泛白,棉被薄薄一層,看起來還沒有舞女身上罩的幾層絲綢厚。
一個青年雙手支着木板,撐坐在床榻上。
烏發披散着落到腰際,像一蓬枯草。
眸子是漆色的,臉色愈顯蒼白,因為清瘦,打着補丁的裏衣領口下露出了突兀的鎖骨。
“殿下!”
被拖出武英殿的小太監跌跌撞撞地沖進來。
看到他坐在床榻上,好像松了口氣,又害怕道:“殿下,您怎麽起來了?您燒得厲害,萬一……”
穆玦彎唇笑了一下。
青年的五官生得俊秀,笑起來漆眸會泛光。
他緩緩坐到床沿,慢吞吞地俯身穿衣褲。
“在床上躺了這麽多天,不也還是病着嗎?起來走動一下還舒服一些。”
小太監攙扶住他:“殿下,奴,奴才剛才去武英殿找陛下求藥了。”
“沒求到吧。”
“是……奴才還沒有進去,外面的侍衛就把我拖出來了。”
穆玦伸手推開了殿門,殿外的檐角遮了視線,入目全是灰蒙蒙的顏色。
“以後別去了,我早點死在這裏,才如他們的意。”
他是寧朝的六皇子,據說在他三歲前,他的母妃還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他也是皇帝最喜歡的兒子。
但是後來他的母妃被告發和人私通,他自然也被懷疑不是皇家的血脈。
從他記事開始,他就住在這裏,和癡傻瘋癫了的母妃,還有眼前這個小太監。
小太監憤憤道:“內務府的人捧高踩低,不給我們炭火冬衣也就算了……連禦藥房的太醫也不給藥!還是讀過聖賢書的臣子呢!”
穆玦神色平靜地走了出去。
“沒事,我以前生了那麽多次病,不也都過去了,再過半個月天氣就會暖和了——陪我去看看火球吧,這麽冷的天,也不知道它還好不好。”
“奴才知道殿下喜歡那只貍奴,照顧得好好的呢,昨天還跟我搶饅頭吃。”
火球是他前幾日撿到的一只小白貓,當時下了雪,小白貓在雪堆裏僵了,只有毛尖還在随風抖動。
他把小貓抱回了偏殿,給它取了個暖和的名字,就叫“火球”。
柴房的門一打開,火球就蹿了出來,親昵地圍繞着穆玦的腳踝打轉。
小太監在一旁對着火球笑。
“你呀,你可得好好長大陪着我們殿下,要知道殿下為了救你,被三皇子欺負在鯉魚池裏泡了小半個時辰,還生了這場大病。”
穆玦把小貓抱進懷裏,小貓身上很熱,暖着他的手。
“是我運氣差撞見三皇子,和火球沒關系。就算沒有它,三皇子也會換別的法子惡心我。”
那天他從雪堆裏抱起小貓,揣在懷裏往偏殿走。
路過禦花園的時候被三皇子叫住了,對方嫌他懷裏的貓叫得難聽,要把小貓摔死。
他沒答應,對方就叫随從把他推搡進了旁邊的鯉魚池裏。
鯉魚池不深,池水大概能沒到他的腰,他只能把小貓舉高,一邊往池邊走。
宮裏的皇子、公主都知道他是被皇帝厭棄的,并不把他當兄弟看。
三皇子一向跋扈,很喜歡拿他取樂。
對方在岸邊指揮随從用腳踹他,不讓他上岸。
一邊往他頭上、臉上、手上的小貓潑水。
“別急着走啊,小賤種。”三皇子大笑着,“本殿下想吃烤鯉魚了,你給我抓一條上來,抓上來了就讓你走。”
穆玦被踹一腳,身形就搖晃一下。
烏發全被水淋濕了,眼睛睜不開,只能用自己的脊背給小貓擋水。
三皇子身邊跟了四個随從,都是身強力壯的太監,他不可能反抗得過。
青年閉着眼,一只手在池水裏摸索。
他摔下去的時候鯉魚都被驚得散開了,三皇子有意想看他在池子裏狼狽的樣子,叫侍從一直往池子裏扔石子,讓他摸不到鯉魚。
就這樣過了小半個時辰,他才抓到一條小白鯉,衣服淌着水走到了岸邊,風一吹全貼在身上。
三皇子奪過他手裏的小白鯉随手扔在地上,笑嘻嘻地踩了兩腳。
他還記得那條鯉魚魚目凸起,血肉模糊的樣子。
在他受涼高燒昏迷的這幾天裏,好幾次噩夢都是那個景象。
只不過被人踩在腳下粉身碎骨的鯉魚變成了他自己。
小貓柔軟的絨毛在穆玦掌心裏輕輕拱了拱,拉回了他的思緒。
殿外有一陣喧嚷。
他喚身邊的小太監:“夏明,你去看看,外面出了什麽事?”
夏明應了一聲,小跑着出去了,沒多久又跑回來,語氣興奮。
“殿下,殿下!外面是總管太監,帶着禦藥房的太醫往我們這兒來了!”
偏殿連個名字都沒有,本來是給沒品級的小太監小宮女們住的,附近都是冷僻宮室,沒有貴人住在這一片,往常不會有禦醫過路。
總管太監又是皇帝身邊的,更不可能無事往這裏來。
穆玦擰了一下眉,他長相更像他的母妃,桃花眼,修長的眉,右邊的眉骨往下靠近眼尾的地方有一顆殷紅的痣。
“殿下,一定是陛下知道了您重病沒有湯藥的事情,所以派禦醫來了,奴才扶您回去坐着休息吧?也好讓禦醫看看您的病,開點兒藥……”
穆玦點點頭,垂下眼睫,眉心還是皺着的。
總管太監和禦醫果然邁進了他的偏殿。
穆玦謝過了禦醫給他診脈,望向總管太監。
“公公,是陛下派您……”
總管太監沒糾正他該稱呼陛下叫“父皇”。
“不是,禦醫和藥,六殿下該謝謝陸廠督。”
東廠廠督陸世廷,連他一直身在冷僻的偏殿都聽過對方的名字。
傳聞中那是個權傾朝野的權宦。
所有送到皇帝面前的折子會在他眼前先過一遍。
秘密監察百官的東廠番子和錦衣衛都是他的爪牙,死在對方手上的公侯貴胄不計其數。
甚至許多皇子也在讨好陸世廷,乞求對方能把他拉上那把龍椅。
這樣只手遮天的人,怎麽會和他扯上關系?
穆玦站起身,從袖子裏摸了所有碎銀子,遞去總管太監手裏。
“這點銀子六殿下還是自己留着吧。”總管太監笑了笑,“其實殿下生病,禦藥房這幾日是遣人送了湯藥來的。”
“可我并沒有見過……”
“是三殿下每日派人截住了送藥的人。不過今天嘛……三殿下不長眼,死在了武英殿的宴席上。他死了,他手下的人自然也就沒工夫來截六殿下的湯藥了。”
三皇子死了?
穆玦抿唇,壓下了眸底少許快意,仔細聽着總管太監敘述。
“今天陛下宴請北狄來的使臣,席間北狄使臣提出兩國各派一名勇士上臺比武助興。”
“陛下一連派了幾個侍衛也沒能勝過北狄的勇士,陸廠督就指名叫了三殿下上去。”
“三殿下上去後,被北狄的勇士失手扔下了高臺,後腦勺撞在了陸廠督面前的席案角上,當場薨逝了,那血險些濺到陸廠督的皂靴上——幸好陸廠督今日瞧着心情不錯,也沒計較這點小事。”
“所以六殿下您說,您是不是該謝謝陸廠督?”
總管太監說完,一揮手,後頭幾個小太監很快端上了一個托盤,上面放了一套孝衣。
“明日還請六殿下到仁智殿為三殿下守靈,一連三日。這孝衣咱家也帶到了,就先走了。”
穆玦看着那套雪白的孝衣,低低念了一句。
“陸世廷……”
一旁夏明拿着禦醫開的藥很是高興。
“殿下,奴才這就給您去煎藥——這三皇子真是作惡多了遭報應,前幾日還那樣欺負您,今天這不就!”
穆玦換上了那套孝衣——尚服局新制的,裏頭帶絨,不知比他現在穿的衣服暖和多少。
“這世上哪有報應這種東西。”
只有皇子死在面前,旁人卻在擔心血濺到他的靴子上,那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