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糕點

糕點

兩副湯藥喝下去,翌日穆玦起來時已經沒有頭疼炫目的感覺了。

外面天色還是暗的,他自己點了蠟燭,敞開裏衣,一手拿了瓶藥,輕輕往背後青紫色的淤傷上灑。

那天被推下池子,三皇子的侍從用腳踹他都用了狠勁,高燒能喝兩副藥熬過去,背上那些淤痕卻仍舊一碰就疼。

青年常年住在偏殿裏,很少曬太陽,皮膚是病态的蒼白色。

那些淤傷在脊背上斑斑駁駁,很是怵目。

藥上得遲了,附近的皮膚也跟着紅腫起來,只有一副蝴蝶骨還清晰漂亮。

藥灑上去,不過多久那些淤青就泛起了火辣辣的痛。

青年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自顧自地繼續灑藥,眼尾的痣卻豔了幾分,薄紅蔓延了一片。

他上完藥,把東西收好,穿上孝衣,外頭的隔間裏夏明聽到動靜睡眼惺忪地跑進來。

“殿下,一會兒您洗漱了,奴才給您熱兩個饅頭,您今日要去仁智殿給三皇子守靈,也不知道要跪多久……”

“兩個饅頭你吃吧,去那兒守靈的除了我還有其他年紀小的皇子、公主,宗室的子弟,肯定有糕點備着的。”

“那您可記得多吃點東西,您燒剛剛退下身體本來就還不好,要是再——”

穆玦點點頭,收拾好後出了門,照例先去旁邊的殿室看他的母妃。

他的母妃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神情呆滞,時而發笑,時而又掩面哭泣,手裏拿着一把木梳子,對着一面銅鏡一下下梳着自己蓬亂的頭發。

散亂的發間隐隐能看出昔日美豔的眉目。

他的母妃在嫁入帝王家前,是江南那邊有名的歌女,皇帝去江南游玩,把她帶回了皇宮裏,起初也盛寵數年,封了麗妃。

但據夏明說,對方在搬入這處宮殿後就徹底瘋了。

他俯身行了一禮。

“母妃。”

對方沒有理睬他,照舊梳着頭發。

穆玦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緩步走過去。

“母妃,頭發不是這樣梳的,我給您梳個發髻吧?”

他嘗試着從母妃手裏拿過了那柄木梳子,女子安安靜靜地坐着,任他把她的頭發一縷縷理順。

“梳頭發……你給我梳頭發……梳完頭發就要平安回來……”

幾句呓語,語調期盼又溫柔,穆玦指尖頓了一下。

“母妃……您是在和誰說話呢?”

或許在他們搬來這裏,母妃癡傻瘋癫之前,對襁褓中的他說話時也是這樣溫柔的。

但他已經沒有那個時候的記憶了,從他記事以來,母妃就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好像并不記得他是她的親生兒子。

這一次,他也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銅鏡中映出兩張眉宇五官有三四分肖似的臉。

他不會梳女子複雜的發髻,這裏也沒有幾枚發釵,松松绾了一下頭發後,他的手腕忽然被母妃按住了。

穆玦微訝地擡眸。

對方愣愣地看着銅鏡,好像在辨別他的臉。

然後平靜的表情劇變,突然發瘋似的轉身開始搶奪他手裏的小木梳和發釵。

喉嚨裏發出了凄厲的尖叫。

發釵的尖端很鋒利,他的母妃仿佛壓根沒發現,掌心直往上面戳。

穆玦下意識地抽手躲閃,猝然看見母妃眼裏濃烈的惱恨,他怔愣片刻,随後脊背猛地被推搡着碰在了堅硬的桌沿。

背後淤傷的疼痛在撞擊中迅速清晰。

他伸手去揉自己的脊背,手裏的發釵掉落在地上清脆地響了一聲,他看到自己掌心被鋒利的釵子尖端劃開了一手的血。

身前的母妃撿起了那枚發釵,還在繼續用手捶打、推搡他。

青年額上、鬓發全是細密的冷汗,順着母妃的意思退出殿中關上門,裏面的尖叫聲才停止了。

過了半晌,又斷斷續續響起了剛才溫柔的聲音。

“梳頭發……你給我梳頭發……梳完頭發就要平安回來……”

穆玦低頭掃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孝衣。

沒有沾上血,不用洗。

他在殿外站着,把自己滴血的右手挪遠了一些,殷紅的血珠迅速在他指尖交彙,然後一顆顆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灑落在雪地裏。

青年緩緩貼近了殿門,仔細聽着裏面的聲音,假裝母妃那些溫柔的話都是在對他說的。

夏明給他包紮了手,送他去仁智殿。

“殿下,麗妃娘娘她肯定是把您認錯了,才會失手傷了您,哪有母親不疼自己孩子的呢?”

穆玦看了一眼自己裹了白布條的手,沒有說話。

“殿下,您再熬一熬,等再過幾年及冠就可以出宮去開府了。就算陛下……等以後太子殿下登基了,也肯定會給您封王的。”

“到時候您有自己的封地,每年有食邑,把麗妃娘娘也接過去,說不準娘娘出了宮,病就好了呢?”

夏明總喜歡說這些話安慰他。

這些年他已經聽了不下數百遍了,但……

穆玦眼底有了絲笑意。

其實他并不在意能不能封王,有沒有封地、食邑。只要能出宮去,哪怕把他貶為庶民也不要緊。

他只是不想再在這座皇宮裏當一條狗彘。

他抵達仁智殿的時辰不早不晚,人還沒有來齊,但一些往日和三皇子交好的皇子、宗室們已經到了。

殿中已經布置成靈堂,挂滿了喪幡,中間停着三皇子的棺木,棺前設了供桌,兩旁燃着香燭,放了幾盤祭物。

也只有服喪這樣的大事,他才不會被皇帝以“身體虛弱,要多休養”為由,禁止在宗室、大臣面前露面。

畢竟妃子和人私通,皇子可能不是親生的這種事情,只能是宮廷秘聞,不可能大張旗鼓讓外人都知道。

“殿下,您……”

穆玦把目光從那些祭物上收回。

“你看那些糕點,是不是看着還挺好吃的?”

夏明吓了一跳:“殿下,那,那,那可是三皇子的祭物!”

穆玦漆眸漾開了笑,肆意地無聲笑了一會兒,走至靈堂前才收斂起來。

守在靈堂門口的是三皇子的兩名貼身內侍,穆玦記得他們的臉,把他推入鯉魚池,往他背上踹的人裏就有這兩個內侍。

再往前數,他的冬衣被人扯碎。

飯菜全換成了馊冷的狗飯。

院裏被放進了幾條蛇,半夜爬到他母妃的床上……

“你這賤種怎麽還敢來這兒?”

其中一名膀大腰圓的內侍往前走了兩步,驅趕道。

“滾滾滾,別給我們家三殿下添晦氣!你一個歌伎生的賤種,也配來三殿下的靈堂?”

靈堂裏正上香祭拜的貴胄們可能是沒聽見內侍的話,也可能是聽見了不屑于理會。

兩個年歲尚小的皇子被各自的奶娘抱着走進去,從他們身邊路過。內侍很快換上了谄媚的笑,躬着身子給小皇子請安。

穆玦面無表情:“我是奉陛下的旨意來的。”

“奉陛下的旨意?陛下會讓你——”

“這身孝衣,是昨天總管太監送來給我的。”

內侍的話戛然止住,臉上露出了猶疑的神色。

穆玦只想趁這次守靈多吃幾塊好吃的糕點,也給母妃和夏明帶回去一些。

“我聽說昨日的宴席上,三皇子死在陸廠督的桌案前。”青年勾了下唇角,嗓音又輕又慢,“不知道陸廠督今天會不會來,你要在這裏跟我耗着嗎?”

內侍的神色徹底變了。

宴席上死了一個皇子,卻雲淡風輕地揭過去了,誰都知道是因為陸廠督的關系。

但誰也不知道陸廠督怎麽就挑中了三皇子去和北狄人比武。

是因為三皇子得罪了他?還是三皇子的母族得罪了他?

總歸得罪了陸廠督的人,不是被東廠抄家,就是不明不白地死了。

雖說昨日陸廠督并沒有因為三皇子的事情開殺戒,但誰也不知道對方今天會不會心情不好,過來殺幾個人玩玩。

穆玦歪了歪頭,桃花眼眸色漆黑,看着內侍臉上怖懼的表情。

他想起昨日夏明去探聽了宴席上的事情,回來後給他繪聲繪色地描述。

說陸廠督穿着一身緋色的蟒袍坐在白玉案前,點了三皇子的名字時,三皇子吓得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涕淚橫流,朝着他連連叩首求饒。

最後是兩個東廠番子把三皇子硬拖上了比武的高臺。

三皇子也是練過騎射的,但平日沉溺酒色,身體早就虧空了,北狄派出來的勇士卻壯如牛犢,幾招下來三皇子就被揪住了衣領,提到半空扔下了高臺。

原本從高臺上掉下來也不會受多重的傷,但三皇子運氣不好,後腦勺正撞在陸廠督面前的案角上,血一下子就濺出來了。

陸廠督的臉上沾了血,比閻羅還要恐怖,宴席上的歌舞頃刻停了,跪了大半的人,東廠番子趕着過來給他擦拭,也沒人敢去動一下三皇子的屍體。

他腦海裏繪出一張青面獠牙陰恻太監的臉。

“我可以進去了嗎?”

內侍緊閉了嘴巴,側身讓他進去了。

穆玦上了柱香,找了個靠近角落的布墊子跪好。

一個皇子的喪禮規矩沒有那麽嚴,為了防止年紀小的皇子、公主們餓着,旁邊備了許多碟素點心。

穆玦跪了一會兒,伸手去拿那些點心。

也懶得用衣袖遮掩,撈一塊吃一塊兒。

旁邊幾個年紀小的皇子看呆了,他們的母妃投過來鄙夷輕蔑的視線。

穆玦把糕點塞了滿嘴。

剩下的兜了幾碟包好,準備帶回去給母妃和夏明吃,一塊糕點卡在衣服邊緣,骨碌碌滾了出去。

他眼看着那塊糕點撞在了一雙黑色皂靴邊。

他下意識伸手去撿,一雙玉白修長的手先一步把那塊糕點拾起來。

有人行禮,嗓音輕微發抖:“陸廠督,您怎麽有空上這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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