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元節受傷”
“上元節受傷”
今日是個難得晴好的天。
我一早出了徵宮,去藥房配了些藥材。
等見到宮紫商的時候,她已經将制好的軟甲挂了出來。
玄鐵絲被我鍛得極細,整件衣衫瞧上去與普通長衫無異,漆黑如墨,陽光下卻透出一股月白銀光來。
唯心口處繡了一小段純白茉莉,腕袖與腰線處加了點點卷草紋式樣。
宮紫商看着很是滿意。
我瞧着她走來走去搖頭晃腦很是稀奇:“在做什麽呢紫商姐姐?”
她看到我來了,上來挽住我:“好妹妹,你這玄鐵塊,還有沒有啊?”
我失笑:“紫商姐姐,這也不是河邊的石頭,蒼翠山老山主百年裏也只得了這麽一塊。”
宮紫商失落搖頭:“可惜,太可惜了。”
我不置可否,前往案臺,拿出配制的藥,打開爐竈就開始生火。
左右翻找沒找到趁手的工具,我擡頭看向宮紫商,笑着說:“紫商姐姐,我想問你借個東西。”
…………
待出商宮時,已經是兩個時辰後。
忙了一上午,我精神不濟,午膳沒吃多少便恹恹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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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夢半醒間聞到一股熟悉藥草味道,下意識轉身,便被柔柔擁進了一個溫暖懷抱。
在宮遠徵懷裏,我睡了一個極安穩的午覺。
醒來時,我左手腕的傷已經被處理過,宮遠徵半摟着我,另一只手拿着一張藥方,上面只有幾味藥材,他卻看了很久。
是我晨間去藥房拿的那幾味藥。
我懶懶伸出胳膊,将他的另一只手拉過來環住了我,順便往他頸側拱了拱,接着閉目養神。
聽到他低低笑了一聲,乖乖任我擺弄,輕聲詢問:“手腕怎麽傷了?”
“不小心劃到了。”
我的手不安分地從他腰側往上,慢慢地,揪住了他挂着銀鈴的小辮子。
我歡喜得緊,繞在指尖一圈又一圈。
不等他再次發問,我微微仰頭,鼻尖蹭到了他的下巴,我一邊說話一邊左右輕晃着頭,鼻尖就在他下巴處打着旋兒。
問出了一個我想問很久的問題:“宮遠徵,你是每天都要起來重新給自己編辮子嗎?”
“……是。”
“那以後我來每天給你編發好不好呀?”我放軟聲音,撒着嬌。
“有些事不想說便不說,別用美人計。”宮遠徵說完皺了皺眉:“這段時間宮紫商究竟都教了你什麽。”
我在他懷裏嘿嘿一笑:“原來阿徵也覺得我是美人呀。”
他沒在意我的油腔滑調,只耐心解着被我睡亂的發髻。
我忽然爬起身,拉着宮遠徵來到梳妝鏡前,遞給他梳篦:“我睡不着了,阿徵來給我梳頭吧。我聽說尋常人家丈夫愛重妻子,都會給她梳頭。”
我滿臉期待:“我想讓阿徵給我梳。”
宮遠徵向來只給自己梳過頭,從未給其他人別過發髻,一時間有些笨手笨腳。
但我極擅長等待,一直等他慢慢摸索,直到最後終于用一根銀釵別好了我的發。
然後他從頭上取下了一截銀鈴,嵌在了我的發間。
從此,我的身上,就會一直留下有關于他的聲音。
他什麽都沒說,只是紅着臉不敢看我。
我便什麽都明白了。
第二日便是上元節,我與宮紫商約好,晚膳前去商宮拿玄鐵衣,當作是宮遠徵的上元節禮物。
然後照例去了藥房拿藥,制藥。
回來後一直沒見到宮遠徵。
小侍女說,宮遠徵許是躲在哪自己制燈籠,他們這裏上元節的風俗是制燈和放燈。
我想了想,提着砍刀獨自去後山砍了一片老竹子。
與從前提的宮燈不同,這次的滾燈制作尤其複雜。
滾燈,意味着無論如何旋轉翻滾,內裏的燭火都不會被打翻,是個極有意思的燈。
我猜宮遠徵一定會喜歡。
最終花了三個多時辰,我用竹圈、細繩和紅色絹布做成了一個喜慶滾燈。
此時天已擦黑,我提着燈去找宮遠徵,卻在出門的路上與他相遇。
他提着一盞龍燈,歡歡喜喜朝我走來。
他看着我手裏的燈,很是喜歡的樣子,牽起我的手就往角宮走:“從前過節我都是和哥哥一起吃飯,今日我想着帶你一起去,也算是…算是正式見個面。”
他說起來有些害羞,腳步卻不停,我也任由他拉着我一路小跑到角宮。
卻被告知,角公子和上官姑娘已經在後院廊庭生了火,現在已然吃上了。
我看着宮遠徵聽後很是失落,他遙遙地向後院方向看了一眼,略有不甘。
我心下不忍,拉了下他的胳膊,哄着道:“那我們就回徵宮吃,我陪阿徵一起吃。下一回再來和角公子一起吃。”
他勉力笑了笑,和我一起走回了徵宮。
夜色降臨,有許多人放了許多孔明燈。
萬千光輝,星河璀璨,是個極動人的夜。
今次好時節,所有人都在許願,希望願望成真。
宮遠徵坐在內室,我把滾燈和他的龍燈放在一起,看他興致不高的樣子,我特地坐到他身邊來給他展示我的滾燈。
我說這個燈很厲害。
他配合問我如何厲害。
我說無論如何轉換移位,內裏的燭臺都不會翻,就如同我對阿徵的心一般,無論發生何事我心都會偏愛阿徵。
他終于被我逗得笑出了聲。
我這才放心地去廚房裏吩咐制膳。
而宮遠徵送我背影轉彎後,回過身來,繼續擺弄着我的滾燈,想着剛剛還在耳邊萦繞的話。
“無論如何旋轉…移位?”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關竅,從懷中拿出一疊藥名,開始不斷組合排列。
而後,立馬起身出了門。
另一邊後院,我找來小侍女,請她幫我去商宮拿衣服,又想起我給宮紫商準備了一個荷包當做禮物,于是折返回屋,打算讓小侍女一并帶去。
在書案翻翻找找,我突然找到了之前“第十三年蟬”發作時寫的一堆紙箋。
在一堆淩亂字跡裏,突然看到了“上元節”三個字。
我的笑意凝固在了臉上,像是想起了什麽可怖的事情。
紙箋從我手中跌落,我扭身跑出門外。
卻看到一個跑得更果決更快的身影。
宮遠徵朝着角宮方向一路狂奔,發間的鈴铛在靜寂的夜裏不斷發出丁零之聲。
模糊但令人心悸的回憶混着腦中劇痛向我襲來,眼看他的身影越來越遠,我飛快打量左右,一跺腳,就往後院走去。
踩着假山翻過了牆,便是去往角宮後院廊庭的近路。
我拼盡全力飛奔,還不斷祈禱。
再快一些…
讓我再快一些…
我跑到角宮後山處時,離後院廊庭不過短短距離,因隐于黑夜假山後,又或是因為別的什麽緣故,宮尚角和上官淺都沒發現我。
我看着宮遠徵在臺階處打出一枚石子擲碎了宮尚角手中瓷碗,腦中一緊,心口突然生出淬人灼意。
就像是“第十三年蟬”發作了一般。
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在那枚碎瓷片擊中宮遠徵前,一把推開了他。
碎瓷片帶着強勁內力向我襲來,我被打得向後重重一仰,在即将跌落臺階時,宮遠徵接住了我。
我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只覺得有大片的溫熱液體從我嘴中噴湧而出,意識渾然不清楚,鮮血和眼淚模糊了我的眼睛。
我聽到了熟悉的鈴铛聲音,一直纏落在我耳邊,随即我就昏死過去。
宮尚角是宮門年輕一輩武力第一人,那枚碎瓷片他下意識扔出并沒留手,卡在了我心脈上約莫兩寸的位置。
若我不推開宮遠徵,那瓷片大概就會直擊到他的心脈。
我竟有些慶幸,那迷亂記憶中的噩夢并沒有真實上演。
那是不是證明,或許我真的可以改變上一世的結局。
我不知道的是,我昏死之後,宮遠徵瘋魔一般帶我飛掠回了徵宮。
甚至沒有回頭看到宮尚角和上官淺驚愕的臉。
因我傷勢太重,看上去已了無生息,又因傷得位置不便示人,醫官們都有些畏手畏腳。
宮遠徵喝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一直為我奉藥的小侍女。
小侍女到底年紀還小,被我渾身血污吓得哭了出來,又死命咬着牙忍住渾身發抖的寒意。
宮遠徵無暇顧及她,拿來剪刀三兩下就剪碎了我的外衫和裏衣。
他雙手也在微微顫抖,往我嘴裏塞了根野山參,吊着我一口氣。
而後,兩手覆疊在上下位置,一下子就拔出了卡在我心口的碎瓷片。
我被劇痛逼得兩眼一睜,大口大口吐着血,多得甚至沖掉了山參。
随即又再次陷入昏迷。
宮遠徵拿着止血帶死死摁着我的傷口,叫小侍女不斷地替我擦汗,手上不停換着被血污染透的止血帶,一條又一條。
傷口處的血一直在流,怎麽也止不住,就好像要流幹全身的血才肯罷休一樣。
就連昨夜安睡時,我都沒舍得摘的小鈴铛,也已被濕透的發絲纏亂,浸出血滴來。
宮遠徵往我傷口不斷灑着止血的藥,用力摁着我的傷口,毫不在意我身上臉上的血污,伏下身子在我耳邊嘶吼哭喊:
“你醒醒啊……快醒醒……”
“你快些醒過來……”
“你說要給我每日編發,你還說要陪我一起吃晚膳……”
“我快及冠了,你說要嫁給我……”
“我等了你十年……你別再丢下我一個人……”
“我求你……醒來看看我啊……”
我聽不到他的聲音,如靈魂剝離般做了許多混亂的夢,雜糅在一起,讓人分不清真實和幻境。
我看到夢中的我熟練地制着燈籠,在銅黃色絹布上用素白染料繪着一小枝茉莉。
看到他小小一個人,站在冬日厚雪枯死的茉莉樹下,痛哭失聲。
看到他一個人撐起徵宮,一年又一年,獨自守着一株茉莉樹,等一個沒有如約而歸的人。
又恍惚間看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連我自己都感覺陌生。
我和宮遠徵在暮春時節并肩看了一場茉莉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