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死于暮冬,得見春日之前””
“我死于暮冬,得見春日之前””
夜裏雪停了,我從窗外看去,花房圍繞在如仙氣騰繞的雪霧裏。
分明完全不像的,我卻突兀地想起了蒼翠山的無燼樹。
仙山有樹,勸輪回,渡因果。
我的因果,就繞在了樹心裏。
夜裏憂思,冷風嘯嘯,我睡不着。
宮遠徵無奈,撐着頭倚在床側看着我:“很晚了,究竟要如何你才肯睡覺呢?”
我眨巴眼睛,憐憐望着他:“今夜阿徵別走了好不好?”
宮遠徵瞪大雙眼,又羞又急:“怎的又在胡說八道。”
卻攔不住我扯開了他的外衫,将他拽上了床。
他僵着身子,直挺挺躺在了床上,眼睛看床帳看屏風,獨獨不敢看我。
我給他蓋好被子,察覺到他身上不斷散出的灼人熱氣,他兩只手輕拉着被子,往上提了提,還不忘和我說了句謝謝。
我瞧着他被悶出醺紅的臉,忍不住上手捏了捏,直捏的他眼裏漫起了霧氣,那雙眸子亮得誘人。
他始終未曾開口拒絕我,任我胡鬧。
我鬧夠了就将他手拉開偎進他懷裏,窩在他頸邊和他絮絮說話。
“阿徵,今天上官姑娘說的玉肌膏是什麽啊?她為何說是我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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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遠徵平複着鹿撞般的心跳,輕輕擁住我:“是我制的,我哥以你的名義送的。”
“前段時日上官淺從地牢出來,你知道的,地牢裏總得吃點苦。身上有不少傷,我哥找到我,他知道我當時在給你調祛疤痕的藥,就給我一瓶杜鵑花汁子,讓我做一些一樣的藥交給他。”
宮遠徵細細解釋着。
我默了一息:“……角公子,他也算是有心了。”
宮遠徵撇嘴:“我告訴過我哥,不要信上官淺。”說完偏頭看向我:“你也別信她。”
我看着他氣鼓鼓的樣子很是可愛,親了他一下,笑眯眯說:“好,阿徵說不信,我就不信。”
我的腦海裏又掠過了上官淺的眼睛。
微微嘆氣:“可我總覺得,她很可憐。”
“你告訴過我,她是孤山派遺孤。一個小姑娘獨自長大,與虎謀皮,一定吃過非人的苦。”
“身處黑暗,踽踽獨行時,也應當會期盼皓月總當空,明日終來到,或許也希望有個人拉她一把吧。”
宮遠徵聽到我語氣嘆惋,皺眉揪着我的臉:”剛才還在說聽我的話,現在又在心疼她,你們一個兩個能不能聽聽我的警告!”
我嘿嘿笑着,順了順他的頭發:“不說了,反正我信阿徵,都聽阿徵的。”
說着往宮遠徵身上貼得更緊,深深吸了一口氣:“阿徵身上真好聞,我最喜歡阿徵的味道了,什麽熏香都比不上。”
我閉着眼睛,他的呼吸在我眉間:“只有你這麽膽大,其他人,從小都喊我小毒物。”
他平靜地說出那些世人眼中因偏見而生的、堪稱殘忍的話。
我的心突然抽搐了一下,生出無邊際的絲絲縷縷的疼。
“阿徵才不是毒物,毒是苦的、酸的、腥的、澀的。可阿徵是甜的,比糖丸還甜。”
宮遠徵低低笑着,也不答話。
我忽然升騰出一種怒氣夾雜着心疼:“我證明給你看。”
随即輕捧住他的臉,吻了上去。
我細細舔舐着他的唇,不住地用舌尖輕勾慢撚,嘗了好一陣子,紅着臉擡頭對他說:“你看,真的是甜的。”
他眼中深深,與我唇齒相抵,呼吸相聞。
忽而煩躁地捂住了我水汽澄澄的眼,我陷入了一片昏暗,可我不怕,阿徵在我身邊。
他啃咬着我的嘴唇,吐息不穩:“你也是甜的。”
……………
我總覺得還有時間,但“宿命”二字,避無可避。
我始終未曾料到,再見到上官淺時,竟是在密道外。
長巷內碎石斷牆一地,看上去,她才和宮尚角交過手。
那日天色陰沉,宮遠徵急匆匆地出了宮門,走之前叮囑我,待在徵宮不要亂跑,還給了我一把防身的短劍,大小形如匕首長,削鐵如泥。
我強捺下心慌,乖巧點頭。
他說:“等我回來。”
于是我便等着他,從天明等到了天黑。
夜色降臨之前,有人扣響了門。
我一把将小侍女拉到身後,抽出短劍,隔門而指:“誰?”
門外畢恭畢敬,是宮遠徵身邊的侍衛:“回禀夫人,宮門內刺客已抓到,徵公子讓我先來告訴您一聲,讓您不必擔憂。”
我緩下心神,打開了門:“他人呢?”
“他去找角公子了,角宮的上官淺是無鋒細作。”
手中短劍失手砸在了地上,發出叮铮的響聲。
等我趕到長巷時,只來得及看到她的背影。
我急急向前走了過去。
宮遠徵站在宮尚角身後,我聽到他問:“哥,你就這麽放她走了?”
“讓她走。”
宮尚角一貫冷情自抑的聲音裏帶着幾不可聞的顫抖。
上官淺已經站在了密道口,背影微頓,像是在做最後告別。
我來不及多想,喊了一聲:“上官姑娘。”
她終是回了頭。
我喊的她,但我清楚看到,她回過頭來看的卻不是我。
咫尺瞬息,一眼萬年。
她似是釋然,又像是心滿意足一般,露出了笑容。
她一定是看到了,我猜。
宮尚角未曾說出口的話,和明明昭昭為她而流的一滴淚。
她和他終于在袒露真心的一息時,第一次看向了彼此。
她是輸了,但宮尚角似乎也沒贏。
随後她轉身奔向了密道深處,再也沒有回頭。
我想,她奔向的或許是她苦求許久的自由。
宮遠徵牽着我往回走的時候,我輕輕松開了手,他察覺手心一空,立刻回了頭。
我滿目眷戀,手卻把他往外推:“去看看角公子吧,他此刻應該很需要家人陪着。”
我推他往前,看着他一步步追上了空巷長廊裏,寂寥前行的宮尚角。
我慢慢落在身後,一丈又一丈。
長巷裏的幾盞燈火在打鬥時候被損毀,燭淚濺了滿地,殘留的燈苗在黑夜裏用盡氣力燃燒自己,直至最後芯盡成灰。
我低着頭,理着無數思緒,卻突然看見面前出現了一襲玄黑衣擺。
逐目上移,是卷草紋樣的腰帶,茉莉花枝的心口。
我看到宮遠徵站在我身前,向我伸出手來:“可是走累了?我來帶你回家。”
之後幾日,宮遠徵常常和宮尚角一起早出晚歸,我抓緊時間制藥,每煉成一枚藥丸,就把它收拾好放在之前宮遠徵給我的糖匣子裏。
費盡心思也不過煉制成功九枚。
五日後的深夜,格外冷。
我在燈下寫字,整理藥匣,忽然聽到外面一陣騷亂,小侍女慌慌張張跑進來:“夫人!徵公子和角公子在誅殺刺客時受傷了。徵公子左手經脈斷了,角公子傷重不醒。”
我嚯然起身,急走兩步,又連忙回身,拿出了藥匣裏兩枚藥丸。
待我急沖沖到藥房時,醫官們已經亂成一團。
我聽到他們在焦急地說:“所有護心脈的藥全用了,可是角公子這傷太重了,只有出雲重蓮或可一試。唉,可最後一朵出雲重蓮起碼還要三個月才能盛開,這可如何是好啊……”
我聽到宮遠徵在嘶喊:“止血,再去找護住心脈的藥,快去啊!”
我于人潮中望向他,目眦欲裂,一身血污,左手纏着厚厚紗布,全然不顧自己還在流血,拼命為宮尚角輸送內力。
我越過人群,走到他面前,不知該說什麽。
只俯身,喂了他一枚藥。
他對我并不設防,很快嚼碎咽了下去。
而後我又拿出另一枚,喂給了宮尚角。
有醫官前來,接手了止血工序。
宮遠徵拉着我走到門邊,低聲詢問:“你剛才那是什麽藥?我才吃不久,就覺得經脈中在慢慢恢複氣力,我從未見過這種藥。”
我勉力笑笑:“蒼翠山的藥,我還有一些放在書案下的糖匣子裏,”擡眼叮囑他:“你之後記得去拿。”
他還想多問,屋內的醫官在揚聲喊他,他面色焦躁,對我說:“你先回屋,我給哥治傷,等我。”
轉身欲走,我心下酸澀,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有些訝異,随即想到或許是我今天被吓到了,還是耐着性子摸了摸我的頭。
我忍不住,環住了他的腰。
我踮起腳尖,将臉輕輕靠在他的臉邊,深深呼吸,記住他身上的味道。
眼淚無聲滑過我的臉頰,跌落到衣衫裏,他看不到。
我聽見自己啞着嗓子對宮遠徵說:“你……照顧好自己,別再受傷了。”
他皺眉想問什麽,那邊又傳來醫官的呼喊。
在他開口前,我如那夜一般,輕輕地、堅定地推開了他。
讓他走向了宮尚角。
直到他的身影隐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才轉身,看見了聽到消息跑來的宮紫商。
她拉住我,上氣不接下氣:“怎麽樣了?他們倆沒事吧?”
我覺得自己運氣很好,最後還能見到她。
對她露出一個安撫的笑:“他們倆,都會沒事的。”
我把宮紫商帶到宮遠徵的暗房裏時,她還有些不知所措。
徵宮的暗房,是宮遠徵試毒煉藥的地方,這裏藏着許多藥房沒有的奇花異草,封喉毒藥。
以及,那朵他精心培育了許久的出雲重蓮。
我舉目四望,尋找着一格格藥盒。
宮紫商不解:“你找什麽呢?這裏都是沒有煉完的原料,藥性猛烈。不能随便用的。”
我手上動作不停:“紫商姐姐,你說,最毒的那朵在哪呢?”
我瞥眼看向藥櫃最高處,手一伸,将整個藥格一并取了下來。
打開一看,是當世罕見的毒花,斷草藍楹。
我松下一口氣,準備拿出來。
宮紫商一驚,打開我的手:“你別碰!這是劇毒,碰一下都會中毒!”
我笑了笑:“越毒越好。”
随即迅速将斷草藍楹連根莖一起塞進了嘴裏。
宮紫商想阻止也已來不及。
她眼睜睜看着我囫囵吞了下去。
只一瞬,我感覺心口的疼痛逐漸明顯,弓着身子大口大口喘着氣,五髒六腑開始劇烈糾扯,整個身子仿佛要被撕碎一般。
“第十三年蟬”還沒開,我只能拿最厲害的毒逼它成熟。
我猜是我平日裏一直喝緩解疼痛的藥,導致蟬花沒有如期開放。
說到底,是我貪戀和宮遠徵的每刻溫存,是我太貪心。
我支撐不住身子,軟軟地靠着藥櫃癱倒在地,眼睛也慢慢看不清了。
宮紫商這才回神上來扶住我,試圖帶我出去找宮遠徵救我。
我氣息奄奄,拼力拉住她:“紫商姐姐,陪陪我,我害怕。”
我感覺到她的眼淚止不住掉了下來:“你到底在做什麽啊?事到如今還不肯說嗎?”
宮紫商是宮家自小培養的商宮主人,她其實早就察覺我有秘密,只是她沒問過我。
她總覺得,人都是有秘密的,何必苦究到底。
這一點,宮遠徵和她很像。
分明知道我在煉藥,分明看到了我左手腕始終未曾愈合的傷口。
卻什麽都沒問。
他在等我自己情願說的那日。
我的阿徵,真的是極溫柔。
我想給她擦擦眼淚,但是我太疼了:“紫商姐姐,我真的…很感謝你……我本以為,會是我自己度過這最後一刻……”
“在宮門…你對我很好……能再見到你…我是真的開心……”
“把出雲重蓮拿給我。”
她哭咽着說好,立即把未開的花拿回了給我。
我哆嗦着手,慢慢摸索着,輕輕碰了碰花苞,想着這就是宮遠徵費盡心思種出來的絕世奇藥。
我的阿徵,真的是最厲害的。
我掏出宮遠徵給我的短劍,在自己手心狠狠劃了一下。
血液噴湧而下,我用力握住了出雲重蓮帶刺的花莖,拿我的血去滋養它。
宮紫商看着眼前一幕驚呆了,愣愣地說:“為什麽…你的血…你究竟……?”
“第十三年蟬”在斷草藍楹的毒性下瘋狂吸食着我的血肉來作為盛開的養料,我又将不斷煉化的血肉喂養給出雲重蓮。
我手很疼,心口也疼。
我模糊間看到手中出雲重蓮的藍光一陣強過一陣,花瓣顫顫巍巍已經将放未放。
“紫商姐姐…我曾經…做過一個夢……”
“夢裏宮門輸了…你們…都死在了我面前……”
“我想…改變這個結局……”
宮紫商咽了咽自己的哭腔,問我:“你從什麽時候起,打算這麽做的?”
我輕輕一笑:“我離開蒼翠山前,就吃了這顆藥。”
“它是種子,而我的滿身血肉,就是它的培壤。”
“我知道…阿徵暗器囊袋裏的毒…已經被無鋒破解了……”
我費力看向宮紫商的方向,細細囑咐:“我曾在藥房留下一張藥方…阿徵見到過……待我種開蟬花……你…将它取下來…交給阿徵……配上藥方裏的藥…塗在他的暗器袋上……就…成了世間第五種至毒。”
“無人可解。”
耳邊宮紫商的哭聲也慢慢變得遙遠。
手中藍光已然盛極,我的心間也仿佛有什麽将要破心而出。
我已氣若游絲:“紫商姐姐…我只…只不放心阿徵……若你有時間…來看看他……他總是很忙…不記得吃飯……還總是…總是受傷……你幫我…多照看他一些……”
宮紫商帶着哭腔用力“嗯”聲點頭。
“這一次…宮門…一定可以贏……你們…都不會死了……我終于…不用看着你們…死在我眼前了……我覺得…很開心……紫商姐姐……”
“我…我只不甘心……”我嗚嗚哭了出來。
“我不甘心……紫商姐姐……我終究是…沒等到阿徵及冠…不能嫁給他做新娘……”
宮紫商的聲音清晰透過籠罩住我的暗霭:“在他心裏,你早就是他的新娘了,也是我的弟妹。”
出雲重蓮盛開在我手中,與過去曾種出的出雲重蓮相比,這朵更飽滿,看上去更豔麗。
而“第十三年蟬”也将要成熟了。
我将出雲重蓮輕輕撚了下來,讓宮紫商快些交給宮遠徵,拿去救宮尚角。
宮紫商接過卻不肯走,要帶我一起去找宮遠徵,她說宮遠徵一定有辦法救我。
我無力笑笑:“別告訴阿徵…煉藥時候不可有幹擾……不然他和宮尚角都會死……”
“紫商姐姐…我就在這等着你……不會走的……你放心……我……我可是蒼翠山的人……我有保命的辦法……”
宮紫商這才放下我離開,疾沖去送藥。
我心裏默默說了句抱歉。
我撒了一個謊。
我好開心痛苦時候宮紫商陪着我,我怕疼,也害怕自己面對死亡。
但我終究不忍心,讓她看着這一切卻無能為力。
因為,這樣的感覺,我經歷過。
待她走後,我撩開左肩衣衫,拿起短劍摸到心口燙的驚人的位置,穩穩刺了下去,用盡全身力氣,挖開一個小口,将出雲重蓮的根莖狠狠紮了進去。
枯樹可逢春,枯枝亦可作承載,承載一場新的誕生。
做完這一切,我已然無力為濟。
我感受着腦中混亂的記憶,一遍一遍地,想起了宮遠徵的臉。
他皺眉,他撇嘴,他的笑,他的吻。
他說愛重我,要與我此生相守。
我說他會平安到老,會做一個最快樂俊俏的小老頭。
我不疼了。
我死于那年暮冬,得見春日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