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番外-牆頭馬上(夜色尚淺篇)

番外-牆頭馬上(夜色尚淺篇)

前塵:

我和宮遠徵到角宮的時候,宮尚角還在墨池居內,我不便入內,便去庭院桌前坐着等候。

今日風吹古木,我坐在院內繁茂枝桠之下,浮瓜沉李,倒也惬意。

想是昨夜我回來的消息他已然知道,宮遠徵又與他稍作解釋了些,宮尚角見到我的時候,倒是十分平靜。

他帶着淡淡笑意,與我說好久不見。

我起身颔首,随即一起落座,想起上一回一起用午膳的景象,遍尋少一人,一時頗有些無言。

還是我開口,仿若随意般,說起回來路上見聞。

我從北域遠山重渡,需換水路乘舟到宮門。

那日我夜裏才到,碼頭已經停運,于是我需得停留一晚。

我找到一家還未打烊的茶肆酒樓,要得一間客房。

臨窗而望,有一株巨大的月桂樹,月桂樹蔥茏枝茂,底下被人精心種養着數圈白杜鵑。

三更天,有一清麗姝色女子布衣提燈前來澆水,在這薄霧濃夜裏,尤為顯眼。

或許是我的驚訝眼神過于熱烈,她于樹下倏然擡起頭,看向了我。

我轉身下樓,亦對她問好。

“好久不見,上官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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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給她把了脈,和她聊了許多舊事。

關于地牢受刑,關于玉肌膏,關于那最後一眼。

想來奇怪,或許是她有些寂寞,那夜的我們竟像是過往的至交好友般,絮絮叨叨有說不完的話。

她極開懷,還蹑手蹑腳打開了卧房門,讓我看了眼她已然熟睡的女兒。

大抵每個母親,都想對朋友炫耀下自己的孩子。

四歲多的小姑娘,白嫩香軟,和她一個模子刻出來。

她取了乳名,叫餃子。

我特地上前搭了脈,看了看,餃子被養得極好,極健康。

唯獨上官淺自己,憔悴許多,病容堪堪。

那時我勸她,或可跟我一起回宮門。有宮門的諸多奇珍異草,還有宮遠徵和我親自照料,只消三五年便可痊愈康健。

她低頭抿唇,還是像以往溫溫柔柔的樣子,笑意不顯,反而覺得酸澀。

許久,她還是婉拒了我。

第二日,我與她們一起吃過早膳,便要啓程登船。

臨上船時上官淺喊住我,給了我一方絲帕包着的糕點,與我說,此行路遠,帶些幹糧。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偎在她身邊古靈精怪的小姑娘,點點頭,接了過來。告訴她,待我回去,會派人送藥過來。

她致謝,我便走了。

船動之後我回頭,她還在碼頭邊站着,海風吹起她素衣裙擺,與身側柳樹枝幹不盡糾纏。

我說完這個故事,宮尚角眼中神色起伏,波瀾不定。

我拿出錦帕遞給他,說:“我想,上官姑娘是希望我把這方帕子轉交給角公子的。”

墨黑絲巾上,繡着金色月桂,纏繞着素白杜鵑,一旁提着兩句詩。

“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宮尚角握着絲帕,輕撫着上面的繡花,低着頭,不發一言。

只是我和宮遠徵都能看見,他緊繃着不斷顫抖的蒼白指尖。

宮遠徵看向我,我點點頭,随即他拿出一個白玉瓷瓶交給宮尚角:“哥,這藥帶給她,能護住她的心脈,可保她十年無虞。”

默了默,似是有些別扭道:“若她願意回來,我自是會治好她,若是她不願意……”

宮遠徵撇着嘴,我見狀補充道:“若是上官姑娘喜歡鄉野生活,那我和阿徵可以閑暇時多去看望她。”

我看着一向驕傲冷峻的宮尚角發紅的眼尾,寬慰道:“總歸有我們,一定能治好的。”

午膳後不久,宮尚角簡單收拾下,便騎快馬出發了。

宮遠徵輕摟着我散步回徵宮,問我:“為何要幫上官淺?”

我被漸濃日頭曬得臉發紅,躲在他懷中擋太陽:“傻阿徵,我是在幫宮尚角。難道你希望你哥獨身一人,妻離子散,在這角宮種一輩子杜鵑嗎?”

我擦了擦他額頭上的汗,緩聲說“阿徵生氣、難過的時候,有我擦眼淚。那宮二先生就不會有難過流淚的時候嗎?只不過是,宮二先生的眼淚,都流在了心裏。”

“而窺見過那顆心、瞧見那滴淚的人,或許只有上官淺。”

我嘆了口氣:“既然我們死別都可重逢,憑什麽相愛之人要生離不得圓滿。”

“所以,你的意思是,”宮遠徵停在徵宮門口,皺眉問我:“在我哥心裏,上官淺比我重要?!”

我閉眼深呼吸,掙開了他的手,氣極反笑:“你今夜睡書房。”

…………

正文

辰溪鎮,桂花巷,烈日杲杲。

宮尚角坐在茶肆外邊,執一杯茶慢慢地喝着,眼睛出神望着不遠處綠意滿枝的月桂樹,左手不自覺地輕揉着他的白玉玉佩。

忽然瞥見有一垂髫幼女,身着鵝黃外衫月白內襟,蹦蹦跳跳從巷子深處而來。

宮尚角不由得怔住了,直愣愣看着她。

蛾眉杏眼,她有着一張與上官淺極為相似的臉。

似是察覺到宮尚角的目光,餃子側身看向了他,上下打量,像是看到了什麽,驚喜之下朝着宮尚角跑來。

四歲多的幼女跑起來左右不穩,宮尚角連忙快步走過去,彎腰扶住了她。

趁着宮尚角蹲下,餃子抓住了他腰間玉佩,稚嫩嗓音傳入他耳中:“你有這塊玉佩,你是我爹爹嗎?”

宮尚角看着眼前女童盈潤清亮的眼眸,一時竟無言。

他頓了許久,按捺住內心的震動,輕輕摸了小女孩的頭,啞着嗓子問道:“為何這麽說?”

“娘親畫過許多次玉佩,我瞧着和這枚很像很像。娘親說,這是爹爹的貼身玉佩。所以,”餃子歪着頭,緊握着玉佩不肯松:“你是爹爹嗎?是來接我和娘親的嗎?”

驕陽似火,透過枝葉中細碎光影,宮尚角看清了幼女素衣內襟上隐約露出的一角繡樣,是月桂。

他眼中濕潤,将女孩擁入懷中,穩當抱起,走回到茶肆蔭下,給她倒了杯涼茶,随即溫柔擦拭着她臉上的汗:“你母親,可曾提起過爹爹?”

餃子熱極,一口氣喝幹了茶:“娘親說,爹爹是懲奸斬惡的大英雄,是端正持重的君子。”

而後想了想,補充道:“娘親還說,她做了不好的事情,爹爹生氣了。爹爹也做了讓她不高興的事情,她也生氣了。于是她便帶着尚在腹中的我跑了。”

稚女眼中滿是天真困惑:“只我不明白,我與小夥伴吵架,總是晨起生氣,中午玩鬧時便重歸于好。何以這麽多年,爹爹才來呢?”

宮尚角靜靜聽着女兒的話,慣常冷峻的面容上露出些許動容,擡手又為她添了杯茶:“是爹爹的錯,爹爹來晚了。”

聽到宮尚角的話,餃子開心得險些沒坐穩:“所以你真的是我爹爹!我沒認錯!”

宮尚角扶穩她,溫和笑着:“只是爹爹還沒見到你娘親,可否請餃子替我保密,別對你娘親說我來了。”

餃子雖不懂,但仍用力點點頭,喝完茶向家中走去,沒走幾步,轉過頭看向一直目送着她的宮尚角,咧嘴道:“娘親沒哄我,她說爹爹看到我一定會很喜愛我。我感覺得到。”

她嘿嘿笑着:“阿爹豐神俊秀,我也很喜歡阿爹。”

餃子回家之後,宮尚角在茶肆坐了很久。

他想了許多從前的事情,想起他和上官淺之間的拉扯,試探,算計,和交鋒時克制極狠的心意。

想起當初自己執選了她做新娘,又親手放了她,給了她想要的自由。

又想起遠徵的夫人臨走時說的話:“她當是極努力地活着,将你們的女兒養育得很好,很健康。唯獨她自己,沉疴難愈,心病難醫。”

“她臨盆生産,無人在旁,當是熬過了一段極艱險的時光。世道之上,孤母幼女,總不會過得太如意。”

“角公子,若能重逢,不如坦誠一些。人生區區數十年,不要徒留遺憾。”

“別再做膽小鬼了。”

宮尚角看着烈日下有些蔫的白杜鵑,恍然想着:這五年,我以為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山水人間。原來,她過得并不好嗎?

一句近情情怯,竟生生隔了五年。

夏景常變,聽風卻雨。夜裏忽然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

月桂樹邊最近的一戶人家,夜中忽然開了門,素白身影在暮色街巷中分外明顯。

上官淺提着燈,燭火搖曳,明暗無辄。

她快步走到月桂樹下,小心檢查着被雨水浸濕的杜鵑花。

本就花期将盡的杜鵑,在這場雨下,凋落了許多。

她微微嘆息,盡力撥弄護持,忽而頭上雨水不再滴落,她擡頭,看到了一扇油紙傘面。

她似有預感,有溫熱氣息靠近。她緩緩起身回望。

來人一身黑色錦袍,腰間還是那塊玉佩。原本左肩繡着金色月桂之處,卻換成了白色杜鵑,猝不及防闖入了上官淺的眼中。

她從腰側,到左肩,再到面容,如她畫卷那樣,一寸一寸仔細描繪着,最終望進了那雙她難以忘懷的眉眼。

男子的眼,極深邃,也極傷人。

她嗫嚅着唇,未發一言,明明已經遮住了雨水,卻還是有水滴不斷滑過她的臉龐。

宮尚角與她不過一步之遙,卻像隔着千山萬水。

她腦中飛速閃過從前的回憶,分開的情緒,有賭氣,有盤算,有解脫,有思念。

她想,原來再次見到宮尚角的時候,她是說不出話的。否則那些委屈和眷戀就會噴湧而出,淹沒她的理智。

她該是清醒的。

只有一直清醒,她才能保護自己。

地上漸漸形成水灘,月亮晃晃悠悠蕩在水中,破碎又圓滿。

那些眼中、心間曾不斷抑制的愛;那些未曾開口的挽留和遺憾;那些五年來刻入肺腑的思念和鈍痛,在這沖刷一切的暴雨中明晰起來,讓宮尚角心甘情願,俯首稱臣。

他擡腳靠近了半步,氣息越發急促,心中翻湧沸騰,最後只喑啞說出一句話:“下雨了,回家吧。”

青苔繞滿平院牆角,雨水侵蝕牆壁。

一樓院落內,上官淺在煮水沏茶,宮尚角坐在她對面。

她并未擡頭,他亦不發一言。

簡樸雅致的堂內,只有上官淺手中茶具偶爾碰撞的清澈響聲。

宮尚角在傘下擡步靠近了她,于是她開口,留他喝一杯熱茶。

宮尚角看着上官淺分外平靜的神色,殊不知她已然有些出神。

上官淺想起午後餃子回來時暗暗壓抑的興奮,卻支支吾吾不肯告訴她。又看着餃子一會低聲絮絮說着她聽不清的話,翻找着自己最漂亮的衣裳和發間飾帶不斷照着鏡子,她便隐隐有些猜想。

于是她在院中坐着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夜色正濃,還是沒能等到宮尚角推開那扇并未上鎖的木門。

這些年,每日期待,每日失落,而後平靜且自嘲,已成為她的習慣。

她以為今日也不過是其間的平凡一天罷了。

直至宮尚角為她撐了一把傘,她才敢回頭看。

他将傘遞過來時,她才驚覺這不是夢。

因他的手,也如她的一般寒冷。

咕嚕的沸水聲喚回了上官淺的意識,她沉下心來,整理好心緒,從容斟了杯茶,放在宮尚角面前。

一如既往不到眼底的笑,她開口:“宮二先生此番,是要把女兒從我身邊帶走嗎?”

宮尚角撚着杯口,無意識地輕打着圈兒。聽到上官淺發問,默默抿了一口茶。

他心中輕嘆,從懷中掏出收得極妥帖的白玉瓷瓶,交給上官淺:“我來給你送藥。”

上官淺略有些凝滞地看着手中被塞入的白玉瓷瓶,上面還留有宮尚角的餘溫,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宮尚角說完第一句話,倒好像是放松了下來,舒緩開緊皺的眉,輕聲說:“弟妹說,你的病有些棘手,所以。”他擡眼看向面前蒼白的女子,比起五年前,上官淺瘦了許多,也憔悴了許多。

宮尚角眼中閃過痛惜。

“所以,我擔心你,來給你送藥。”

“這藥是弟妹煉制,能護住你心脈,保你十年安然無恙。你既不願回宮門,以後遠徵他們會時常來為你探脈診治,你,會沒事的。”

宮尚角很少一次性說這麽多話,不過最讓上官淺震動的,是他坦誠明白地告訴她,他擔心她,于是他來了。

不是為了孩子,不是為了其他,只是因擔心她而來。

良久,上官淺放下瓷瓶,無聲地笑了:“五年前,宮二先生已經抛棄我了,如今又來對我關切有加,倒叫我覺得甚是匪夷所思。”

“難道,”上官淺勾着唇,似笑非笑:“難道宮二先生覺得自己五年前做錯了嗎?”

宮尚角安靜地看着支起滿身刺的上官淺,并不惱怒:“為了宮門,為了親族,我并不後悔。”

他看着上官淺一點一點冷下去的眼睛,接着說:“我也不後悔,當初密道之外,我讓你走了。”

“我放你走,以為你便海闊天空,過着自己渴求的恣意日子。我以為,那是成全。”

“我唯一後悔的是,”宮尚角的聲音中帶着憐惜:“我來晚了,磋磨了你許多歲月,讓你受了許多苦。”

“如今宮門安定,點竹已滅,孤山仇了。你還想要什麽,我都給你。”

上官淺失神看着木窗外的院子,想着宮尚角離開時對她說的話。

夏時驟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惟留滿地濡濕,夜色澄如水,月來洗俗。

…………

随後,宮尚角真的就在上官淺屋舍隔壁買了座小院落,住了下來。

餃子每日都來找爹爹,或是聊天種花,或是讀書寫字,一待便是整日。

上官淺未曾來過,只每日晚膳時都等着餃子準點回家用飯。

今日是宮尚角到桂花巷的第十日,破天荒的,餃子走了之後又返了回來,說是娘親讓他一并去吃飯。

宮尚角有些意外,又有些難以自抑的開心。他回屋拿出了金複不久前交給他的包裹,牽着餃子向上官淺屋子走去。

看見他到了,上官淺神色淡淡,只說是粗茶淡飯,讓宮尚角随意吃些便好。

只有餃子在他耳邊偷偷說着:“娘親今日一早就去買菜了,和往日吃的根本不一樣。”

宮尚角抿嘴低笑,他知道,因為這些菜式大多是五年前上官淺曾做過的,他也曾說過愛吃。

晚膳後,木門打開,可看見門外參天月桂。

幾人于院中閑坐,三杯兩盞淡酒,賞一方夏夜風光。

宮尚角将帶來的包裹遞給上官淺:“自你說起,你是孤山派遺孤,我便派人去搜尋當年孤山派遺物。找了許久,找回了這些。”

上官淺的清淡笑意凝于唇畔,有些不可置信般看了宮尚角一眼,指尖微抖地揭開了包裹。

裏面是一方黑木匣子,打開一看,有一鐵制刻着繁複崇山花紋的令牌,上書“孤山”二字;一根斷裂的青竹玉簪,斷口處被小心貼合,銀絲固定,那是她娘親的慣常用物。還有些零零散散的手書,她一眼識得,那是她父親筆跡。

她輕輕撫摸着這些物什,恍惚間想起自己還是孤山派大小姐時候,父慈母憐,她無憂無慮地長大。

過眼年華,孤光自照,幾度春秋,她終究不再是幼年被嬌養長大的小姐了。

她成了無鋒的魅。

成了心計詭詐,滿手沾血的刺客。

餃子看着娘親倏然起身離座,走去了門外,身子倚靠着門微微顫抖,拉住想要追過去的宮尚角:“爹爹,娘親怎麽了?”

宮尚角俯身摸了摸女兒的頭:“爹爹沒來的時候,餃子思念爹爹嗎?”

餃子乖巧點頭:“每日每日,都很想念。”

宮尚角溫柔地笑了:“你娘親現在,也是在思念她的父親母親。很想念很想念。”

宮尚角讓女兒安生等在院內,他快步走向上官淺,輕扶住她的肩頭,從懷裏拿出那方墨色絲帕,為她擦拭着不斷湧出的淚珠。

“找回這些原本是為了哄你高興,如今倒惹得你掉淚,”他低頭看着眼角通紅的上官淺,嘆息一聲:“是我的錯。”

上官淺哭得抽噎不止,卻還暗自壓抑着。

宮尚角環住她的背,将她完完全全地摟入懷中,手掌之下,是上官淺綢緞般的長發。

他帶着誘哄的語氣:“想哭便哭吧,痛快哭一場。總歸我在這裏,你不必怕,不必忍。”

上官淺如同受傷的貓兒一般,緊緊扣住宮尚角的腰,埋在他心口嗚咽。

青瓦長巷,夜色微涼。

這好像是他們倆彼此都清醒時,第一次相擁。

不多時,宮尚角察覺到懷中溫熱身軀慢慢平靜了下來,他依然輕拍着上官淺的背,聽到她細啞着聲音說:“多謝,宮二先生。”

宮尚角手一頓,“嗯”了一聲。

上官淺又說:“五年前,是我把你武功會短暫消失的具體日子告訴的無鋒。”

“嗯,我知道。”

宮尚角輕揉着指尖一绺發絲:“你若放不下五年前,便不會為孩子取名餃子,又繡那月桂絲帕。我若執着五年前,便不會快馬而來。”

“你算計過我,我也騙過你。誰都不無辜。如今我懷中的,只是孤山上官淺。”

“其實我曉得的,你特地喊我一同用飯,無非是記得今日是我蝕心之月發作的日子。你擔心我功力全失會有危險。”

“你既心裏有我,我便坦誠相告。”

上官淺松開手,後退了半步,與宮尚角拉開些距離:“是遠徵弟弟的夫人路遇這裏,和我說了一些我從前不知道的事情。”

宮尚角喟嘆:“你喊遠徵為弟弟,卻喊我宮二先生。”

“不過,你若是想知道什麽,不必通過別人,我就在這,你問,我便答。”

上官淺有些不習慣今晚過于直白的宮尚角,他們之間從前都是試探的,猜忌的,猶疑不定的。而不是今時今日,剖白心意地對話。

她薄紅了臉:“區區自釀,竟也能讓宮二先生醉後亂言。”

宮尚角的面容掩在燈火昏暗中,唯獨那雙眼亮得驚人,也溫柔得驚人。

上官淺聽到了他語帶笑意:“村酒醉人,何須綠蟻。”

“更何況,酒月皆在杯中,你在我懷中。”

…………

入秋那日,辰溪鎮按俗,開設了為期五日的祝秋集市。

一早,宮尚角便在上官淺門外等着。

白杜鵑花期盡,已然凋落。月桂應節,暗紫色果珠挂在黃綠色花苞上。

除了徵宮那株宮遠徵用特殊培壤和藥物保持着常開不敗的茉莉,其他植物都要遵循四季花時,或開或落。

宮遠徵也曾提出要為角宮的白杜鵑種得四季綻放,被他拒絕了。

上官淺走後,每年的花開花落,都是他用來計算時間的方式。

五次花開,五次花敗。

他想,下一次花開,終于不再是他孤身獨賞了。

“吱呀”一聲,身後門開了。

上官淺牽着餃子的手走了出來。

餃子一看到宮尚角,小跑着沖進了宮尚角的懷裏,要宮尚角抱着她逛市集。

上官淺無奈,伸手欲抱她下來,宮尚角寵溺笑着說無妨,三人走向鎮上市集。

一路上餃子叽叽喳喳說着些不搭前言的話,宮尚角和上官淺間或回答着,倒也稱得上溫馨和睦。

鎮上市集雜多,炊煙漫漫。古樸平院外鱗次栉比擺着各式攤子,多是些折扇,竹編,脂粉首飾。行腳貨郎沿街叫賣,青石板路上喧嚣不已,人群熙攘,一派煙火氣。

上官淺從前不怎麽來市集,她不大愛熱鬧。

人流如織,過去她總是一個人。

今日是餃子非要出門,她不想拂了女兒的願。

她走在宮尚角身側,看着宮尚角予索予求,餃子說什麽好看,他就買什麽,一副溺愛的慈父模樣。

上官淺忽而有些眼熱,想起自己幼時也曾有過這樣的偏愛。

她入神想着,未察覺身側有急行路人跑來,不慎撞了她的右肩,她被撞得腳步一扭,将将要跌倒。

一旁宮尚角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圈進了懷中,神色關切地詢問:“撞到哪了?有否受傷?”

她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事,宮尚角的手卻沒有松開,只一路蜿蜒向下,捉住了她的手心。

就這樣,宮尚角一手抱着餃子,依然好脾氣地滿足女兒所有的疑問與好奇,一手穩穩地牽着她,一步一步,護着她在人群中行走。

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感受着手心的溫度,上官淺的心漸漸安放下來,她不必再自己獨自行走于街上,獨自應對着各種意外,她可以學着依賴。

而依賴宮尚角,于她而言,無異是再次沉淪的起始。

一路逛到正午,餃子嚷着餓了,他們便選了鎮上最好的一家酒樓,剛巧趕上了最後一張空桌。

剛點完菜,宮尚角就被餃子拉去買芋頭糕,據說是鎮上最好吃的芋頭糕,由一對老夫妻偶爾出來叫賣,難遇得很。

是以餃子眼睛剛瞟到,便急急拉着宮尚角下樓,生怕錯過。

宮尚角臨走時回身輕握了下上官淺的手,讓她當心些,自己很快回來。

上官淺失笑,她覺得宮尚角似乎是留在世俗小鎮裏太久了,都快忘了彼此是誰了。

仿若尋常人家的夫妻,丈夫出行前不放心地叮囑嬌弱的妻子一般。

她已不在江湖,避世于城,江湖意外她遇不到。然而,凡俗人間,家長裏短,總有些旁得人,過于熱情關心她這桂花巷裏普通繡娘的生活。

張嬸是鎮上有名的媒婆,她剛搬來時,便登門了解過她的情況。

只她一口咬定已嫁人,夫君在世,不日便歸,才堪堪放棄。

如今宮尚角才到,張媒婆還并不知曉,幾年過去不見歸人,她便當上官淺是诓她的,于是跟上官淺較上了勁。

平日上官淺不出門還好,遇不到。今日酒樓客滿,又偏偏拼上了桌。

宮尚角帶着餃子回來的時候,正看到張媒婆坐在上官淺身側唾沫橫飛說着什麽,上官淺一臉無奈看似乖順地聽着。

可宮尚角知道,她是在隐忍着不耐煩。

他松開手,任由餃子先跑回到母親身旁,他才走近,就聽到張媒婆說着什麽員外娶續弦的話,他臉色一沉,徑直坐在上官淺身側,就連餃子都被他挪在了一旁。

他擡手為上官淺添茶,狀若無意問道:“娘子,這位是?”

比上官淺反應更快的是張媒婆。

她眼睛滴溜一轉,上下仔細打量着宮尚角,再看了看餃子對他親昵的樣子,和上官淺并未出口反駁這一聲娘子,她心裏便有了數。

只是就算做不成紅繩官,她卻還是多說了兩句:“我不知郎君已經歸家,還當上官娘子是哄騙我來着,是老身的不是。那員外我回絕掉即可。只不過,”她話鋒一轉,是沖宮尚角來的。

“上官娘子搬來已然四年多,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郎君,想必郎君不日前才回來。老身是不懂什麽宏圖大業,男兒志向。但放任自己有孕的妻子孤身于世,不聞不問許久,便不是君子所為。老身只是看不過眼,多說兩句,還望郎君海涵。”

說完端起一杯茶,當作心直口快的賠罪,喝完也不再吃飯,就走了。

宮尚角皺眉,想着她剛說的話。

上官淺以為他生氣了,便開口解釋到:“我剛來的時候,身上銀錢不足,是張嬸幫我租的院子。生産時,氣血兩虛險些難産,也是張嬸深夜幫我請的大夫。我做繡娘,也是她幫我找的安身立命的活計。”她喝了口茶:“所以,宮二先生,不要責怪她失禮。她雖則過于熱情一些,卻是個好人。”

“我沒有怪她。”宮尚角開口,夾着一塊剛上的糖醋魚于她碗中,聲音低沉,夾雜着些失落:“她說得對。是我來晚,讓你受了許多苦。”

那一頓豐盛午膳,大抵只有餃子吃了個暢快。

是夜,有人到張家府上送出百兩金,人高馬大不茍言笑的侍衛還轉達了主子的話:“誠謝張家嬸娘對我妻子看顧之恩,只我與娘子并無和離打算,望嬸娘轉告衆人。”

天地盛意,山水終逢。

随後日頭漸短,秋意漸濃。

餃子今日拉着宮尚角上街買吃食,明日拉着他去購置新衣。逢人便介紹說是自己爹爹回家了,宮尚角始終是欣然溫和的良父模樣。

上官淺時常開着門,看着他帶着餃子在樹下或嬉鬧或練武,并不阻攔。

轉眼已到中秋。

桂花巷的蔥茏月桂樹上,從前一日起便有無數紅綢帶扔了上去。

人們總是喜歡在特定時節裏,托付神明許願,求財權,求姻緣,求平安。

殊不知,比起苦求,珍惜才是第一要義。

比之前更早的清晨,宮尚角出了門,剛走幾步就看到了挂滿紅綢的月桂,他想了想,随即轉身回屋裏,也寫了一條。

宮尚角将它挂在最高處,眼見它迎風搖啊搖,這才滿意離開。

辰時,上官淺打開了門,一直等到未時,仍不見宮尚角來。

遍尋周遭都沒見到爹爹的餃子很失落,吃過午飯就蔫蔫地睡着了。

上官淺一直等在院中,等了許久,終究沒忍住,推開了隔壁的屋門。

宮尚角也沒有鎖門,她輕輕一推,就開了。

入目簡樸素淨,宮尚角并無整修多處,仍是鄉野裏最尋常的屋舍。

只不過卧房書案上,小心合着一幅畫卷,邊角也有些泛黃,像是有些年頭。

上官淺沒忍住好奇,輕輕展開了畫,随即怔愣當場。

這幅畫像她記得,是她當年剛入宮門擇選新娘時,宮門的畫師為她所畫。她還曾誇贊過,畫得活靈活現。

她以為那幅畫像早就被束之高閣,或是宮門生變後便被毀去了,不想竟好端端的被收在了宮尚角這裏,看起來打理得極為細致。

離開宮尚角院落時,她輕輕帶上了門,轉身便看到滿目紅綢挂在月桂樹上不高處,她這幾年也看過幾回,沒多想,向前走了兩步。忽覺有些奇怪,又擡頭仔細看了看。

普通百姓不會武功,至多挂到下圍枝桠上,便已經是很了不得。今日那月桂樹頂嚣張飄搖的一根紅綢,是哪來的?

她下意識想到了宮尚角,又覺得宮尚角不是會求神拜佛之人,猶豫之間,還是飛掠上樹,取下了綢帶。

綢帶系得極牢固,她費了些時間才拿下來。

展開一看,熟悉字跡映入眼簾。

她從前還在角宮時,曾于墨池內,常伴宮尚角左右伺候筆墨,對他的字跡分外了解。

紅綢似血,此生不換。上面筆鋒冷然,她腦海中驀地出現了宮尚角書寫時的眉眼。

“墨池深深,我心淺淺。牆頭馬上,與子同歸。”

那日是中秋,阖家團圓的好日子。

上官淺坐在院內,點着燭火,耐心地等着。

餃子依偎在她身側,問她:“娘親,你說爹爹去哪了?會回來嗎?”

上官淺摸摸女兒的頭,篤定道:“你爹爹會回來的。餃子餓不餓?要不要先吃晚飯?”

餃子搖搖頭:“我想等爹爹回來一起吃。”

幾近戌時,天将暗未暗。

夜色降臨之前,上官淺終于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

她放下孩子,提着裙擺一路向外小跑而去,在門邊遇到了同樣飛奔而來的宮尚角。

宮尚角像是行了極遠的路,風塵加身。尚未來得及說話,上官淺便撲了個滿懷,他下意識反摟住她,緩着氣問道:“怎麽了?”

上官淺揚着頭,搭在他肩上,望着天邊的圓月,一點一點地撫平他背後的塵霜,帶着輕微的哭腔:“你去哪兒了?”

宮尚角松了眉頭:“我一早去集市想買芋頭糕,餃子說你極是愛吃。可今日我等了許久,那對老夫妻都沒來,于是我只好一路打聽到遠郊鄉下,才尋到人買了回來。鎮上沒有快馬,腳程終是慢了些。”

話畢,宮尚角扶穩上官淺,拿出一路放在懷中護着的糕點:“緊趕慢趕,還是有些涼了。”

上官淺心中思緒翻騰,接過糕點:“只一爐點心而已,何必如此費神。日後看到了再買便是。”

宮尚角搖搖頭:“不費神。今日你生辰,想讓你吃些喜歡的東西。”

他看着上官淺,迎着她略有些錯愕的目光:“那年你從地牢出來後,我便查了所有孤山派的資料,知道你是八月十五的生辰。說來慚愧,這竟是你我同慶的第一個生辰。”

宮尚角牽着上官淺走到院內桌旁,讓她安坐。又輕揉了下有些犯困的餃子,哄她吃了些飯菜,便讓她去梳洗睡覺了。

院內安靜下來,只剩下宮尚角和上官淺二人。

宮尚角給上官淺倒了杯酒,也給自己斟滿了,聞着風中送來的月桂香氣,輕輕開了口:“原本我出宮門尋你,是想帶你一起回去。可真當我再次見到你,我便想着,去哪兒都好吧,只要你開心,哪裏都好。”

“你若想要自由,暢游四海,我便與你同去。”

“若你想安住鄉野,或者回孤山,我便與你同歸。”

他低頭拿出玉佩,上官淺靜靜看着,這玉佩與當年略有些不同。

宮尚角不知何時在玉佩上綴着兩顆紅豆。

他說,這是相思。

宮尚角将玉佩放到上官淺手中,緩緩包裹住她的手心,神色極認真,認真中帶着些許羞赧:“這是我自小佩戴的玉佩,我想以此,作為聘禮。”

“宮門宮尚角求娶孤山上官淺。願如此玉,澄澈無暇,兩不相疑。”

上官淺眼圈泛紅,淚水無聲滑落:“你若和我走了,那宮門呢?”

“宮門裏是親人,你和孩子也是我的親人。五年前一戰之後,江湖風波止,各派休養生息,幾十年內再掀不起什麽風浪。且子羽和遠徵都已成長,可以獨當一面。”

“而你和孩子只有我。”

宮尚角低頭用臉碰了碰上官淺有些發涼的手心:“五年前,你不僅穿走了我送你的衣裙,還帶走了角宮棋盤裏的一顆白玉棋子,讓我日後獨自下棋時,日日是不解局,日日記得你。”

說來似是覺得好笑:“不知上官大小姐,能否還我這顆棋子,再賠我一個妻子。”

上官淺垂下眉眼,拿出藏在袖中的紅綢,纏在了玉佩之上。

“聘禮便要這個,足夠了。”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惟有今宵,長願相随。

這是他們重逢的第一年。

不久之後,上官淺做完了之前欠下的繡品,和張嬸告了別,便帶着餃子與宮尚角一起乘船回宮門。

她曾想過一直隐居在偏遠鄉野,也曾想過回到孤山了卻餘生。直到她再次見到了宮尚角。

她以為從前她逃出宮門是奔向了渴求許久的自由,直到自己過了這五年才發覺,心被禁锢住,畫地為牢之人,在哪裏都一樣。

若不是偶遇這棵參天月桂,或許她也不會留在辰溪鎮,遇上遠徵的夫人,也就不會再遇見宮尚角。

一個願意全心信任她保護她的宮尚角。

一切因果,兜轉起始,還是回到了原地。

不,是一次分別後的雙向回頭,抓住了命運中存在的那一絲可能,一絲溫柔。

不再是宮門與無鋒,或是孤山。

只是宮尚角與上官淺的重逢,和一場新的開始。

她站在船頭,前方遠山如昨,慨嘆此生。身後有人為她在這場水上風霧中披上外衫,輕摟住了她。

船尾傳來女兒不住地笑聲,她于此間回頭,看到餃子倚靠在船側,試圖伸手抓魚。

她失笑,問宮尚角:“餃子快五歲了,要入宮門書院,總不能以餃子這個名字上學。我沒取大名,留給你來取。”

宮尚角沉吟,問她:“昭字如何?上官昭。”

上官淺瞪圓眼睛:“上官昭?不該是宮昭角嗎?”

宮尚角撫了撫上官淺被風吹亂的發絲,她頭上銀扣青竹玉簪在柔和光芒下熠熠生輝。

“你拼盡全力生的女兒,和你姓又何妨。宮門那邊自是有我。”

上官淺想了想,還是說:“可我不想讓她在宮門生活時,覺得自己與其他宮門人是不同的。”

“那不如,讓她自己決定。”

上官淺點頭,招來餃子,和她說明此事。

餃子爽朗一笑,渾不在意:“那便兩個都要。在宮門,我是宮昭角,日後學成入江湖,我便是上官昭。”

随後又接着去開心撈魚。

宮尚角看着女兒如此喜歡撈魚,對着懷中上官淺說到:“昭兒喜歡吃魚,我記得遠徵弟弟藥田裏有方池塘,自小便養着許多靈魚。回宮門後可以帶昭兒去抓一條嘗嘗。”

上官淺想着待宮遠徵發現自己寶貝池塘淪為孩童玩樂的地方,那別扭又無可奈何的神色,不禁笑了,拉了拉宮尚角的衣襟,輕聲說道:“夫君,淺淺也愛吃魚。”

宮尚角聞言,知上官淺是故意逗趣,無奈勾起嘴角:“好,我們一起去。”

說完摟着心愛的妻子,看向分流辟波的水面,想起他們重逢的第一夜。

細雨朦胧,碎津生煙。他擡頭望天,分明看到了一場圓滿。

從前他在生與疑中清醒沉淪,糾結那不曾直言的愛恨。

如今唯有擁緊的愛與責任,最為相宜處,執手共良時。

“明月迢迢,我心昭昭。”那一夜他便想好。

原來愛,能讓離人回眸,君子折腰。

乘舟随風,滿目青山。

萬裏蹀躞,以此為歸。

心安處,即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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