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番外-下

番外-終章下

這日天陰,我照例去角宮蹭飯。

遠遠地看到一個小糯米團子蹦跳着而來。是宮紫商的兒子,我好久未見的小侄兒。

我笑着和他招手,他使勁蹬着小短腿朝我跑過來,看上去很是開心,甜甜喊我:“小嬸嬸,你好久沒來找我玩啦。”

我揉揉他虎頭虎腦的小腦袋,問:“來角宮幹什麽呀?”

“我來找昭角姐姐玩呀。”

“剛巧到午膳時間,小嬸嬸做些點心給你們吃,邊吃邊玩好嗎?”

小侄兒謹慎後退半步,努力拼湊着自己被告誡過的話,眼裏透露出稚嫩和不解:“可是娘親告訴我,小嬸嬸做的飯菜比小叔叔的毒藥還要毒。小嬸嬸我不懂,怎麽會有食物會比毒還難吃呢?小叔叔的毒不是天下獨絕嗎?”

我笑意凝滞,皮笑肉不笑:“你娘親簡直就是危言聳聽!”

我堅決要做點心證明自己,小侄兒堅決不肯收。最後還是上官淺看到僵持的人影走了出來,将我們一并接回去吃午膳。

午膳後我略有些犯困,本打算回徵宮好好睡一會,昭角和小侄兒坐到我身邊,一人拽我一條胳膊,左右搖晃。

“小嬸嬸,我們想去藥田玩嘛……”

我被搖得頭暈目眩,險些吐出來。

上官淺連忙拉住他們,遞給我一杯熱蜜水,我聞了聞,有些難受喝不下去。

我摁着發昏的腦袋,強打着精神撐起笑容:“小嬸嬸帶你們去撈魚,晚上炖魚湯喝。”

距春日宴後,大約已經過去三日,我們也有三日沒見過宮紫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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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當夜晚膳,我們提着幾尾魚,上官淺端着幾盤糕點,打發侍女通知宮子羽他們,全都去了商宮一起吃飯。

宮子羽和雲為衫今日無事,聽聞有宮遠徵的藥田靈魚吃來得極快,安坐于位置等着大飽口福。

春夜裏還有些瑟瑟寒涼,幾尾魚被我們制成不同味道的銅鍋,或酸或辣或清湯。等到魚湯煮沸,宮尚角宮遠徵他們才姍姍來遲。

所有菜都已上齊,宮遠徵坐在我身邊,為我布菜,拿的都是我平日裏愛吃的。

許是下午沒睡,撈魚又有些疲累,我沒什麽胃口,只略略吃了兩口便吃不下了。

宮遠徵握着我有些涼的手,皺了皺眉頭,為我盛了碗鮮濃奶白的魚湯,喂到我嘴邊。

我張嘴喝了一口,含在嘴中卻不住地犯惡心,偏頭就吐了,蹙眉說:“今日的魚湯好腥。”

正在喝湯的宮紫商擡頭,又喝了一口細細品嘗,疑惑道:“沒有啊,還是從前的味道。”

我喝着熱茶想壓住胃裏不斷泛起的難受之感,唯有宮遠徵變了臉色,壓上了我的脈。

旁人或許看不見,但我知道,他的手在不住地輕微抖着。

宮門前山百年不出的藥理天才,搭我的脈搭了許久。

所有人都察覺到了不對勁,停下杯箸面面相觑,最後還是宮尚角出聲詢問:“遠徵,怎麽了?”

宮遠徵這才像是回過神,不知為何啞了嗓子,張口許久才說:“我不知道……我是說,我不确定,我帶她去醫館那找荊醫官。”

荊醫官是整個宮門醫師裏最擅長婦産幼兒的醫官。

我心裏嚯然有了個猜測。

宮遠徵一路上緊抿着嘴,我感覺到他內心焦躁不安,卻還是扶着我慢慢走着,一步一步踩得穩當。

直到荊醫官把完脈笑着說恭喜之後,我猜測成真喜上心頭,宮遠徵依舊皺緊了眉頭,未曾松開。

我以為他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當晚我因為興奮有些難眠,宮遠徵擁我在懷,我聽着他的氣息也不穩,心緒不寧的樣子。

後半夜我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不知是幾更,我忽然驚醒,身側床榻已空,徒留幾分餘熱。

我心下不解,宮遠徵甚少半夜出門,猶豫再三我還是起身找了出去。

我問徵宮門口守夜侍衛,侍衛說看到宮遠徵往角宮走了,我便前往角宮。

角宮侍衛看我夜行而來,與我問好,我說我是與宮遠徵一起來的,不必再行通報。

他們都知道徵宮夫人得宮遠徵愛重,因此無人疑我,無人阻攔,我便正大光明走進了角宮裏。

我趁夜而行,黑夜成了我最好的隐藏。在庭院古木之下的二人似乎并未察覺到我。

換作平常這當然不可能,可我緩緩走近時,詫異地聽到了宮遠徵在這寂然夜裏壓抑的低吼聲。

“哥,她怎麽會有身孕?不應該啊……我已然每日都在喝藥,她不應當會有身孕……”

“哥……我該怎麽辦……”

他的聲音略帶哭腔又夾雜着痛苦,春寒漸漸将我包圍,兔毛披風之下,我打了個冷顫。

宮尚角緊鎖眉頭低聲說着什麽,眼角一瞟,看到逐漸從陰影處走出來的我。

他目光微凝,推了推還在不斷呢喃的宮遠徵。

宮遠徵轉頭,就見他眼睛通紅,面容慘白,反而是我一怔。

他哭了?

他呆滞一瞬,朝我掠身而來,我迎着他未盡的淚痕,看到了今晚被濃霧遮蓋住的夜色。

一襲涼月,燈火飄零。

我遲疑,輕聲問:“宮遠徵,你是不喜歡這個孩子嗎?”

宮遠徵慌亂地想解釋什麽,拉着我的手,手心裏不知是淚還是汗。只話未出口淚先落了下來,神色緊張又凄惶。

我其實并未生氣,我從未懷疑過宮遠徵對我的愛。我只是不解,又有些擔心他。不知他這樣的不安從何而起。

不,或許是我不在的時候,他曾有過。

我想起宮紫商曾和我說過,當年宮遠徵聽聞我死訊之後,也是如此痛苦,只多加了一層絕望的陰影。

今日又是為何?因我有孕嗎?

上官淺聽到動靜也出來了,她大抵是知曉內情的,拉着我的手先送我回了徵宮寝居裏。宮尚角安撫地拍了拍宮遠徵的肩膀,示意他先留在角宮冷靜下來。

上官淺往我手裏塞了個湯婆子,對我說:“遠徵現在情緒不穩,怕詞不達意,無端傷了你,你待他安定下來,再與他好好聊聊。”

我捧着熱水,聞言搖搖頭:“淺姐姐,阿徵他無論何時都不會傷害我。我只擔憂,他為了我,傷害他自己。”

上官淺沉默不語,半晌嘆了口氣:“真羨慕宮遠徵那個傻小子啊,能遇到一個這麽懂他的人,與他執手看老,恩愛兩不疑。”

上官淺支着頭,姣好的面容在燭火下影輝交錯,顯得更為動人:“弟妹,你竟從未嫉妒過他們兄弟二人的關系嗎?竟從不在意他們彼此永遠是對方的第一選擇嗎?”

我放下瓷盞,笑着看向上官淺:“淺姐姐過了這麽些年,竟還對阿徵有醋意,這要是讓他知道了,又要得意許久了。”旋即話鋒一轉:“不過,我之前以為,淺姐姐是想通了這些,才願意跟角公子回來的。”

上官淺眼神溫軟:“是他和我說,他的家人也會是我的家人,他沒騙我,如今我過得很熱鬧。”

我點點頭:“原來淺姐姐回來的原因跟阿徵不愛出門的原因一樣啊。”

雖已開春,因我畏冷,寝居內四角還放置着銀絲炭盆,故而屋內暖意融融。

我撥弄着就近一盆炭火,看着黃紅火焰燃燒着黢黑炭木,發出嘶拉的聲音,火光映着我的眼,我想起很久以前。

“淺姐姐,阿徵是角公子養大的,品行習性大差不差。他們二人從來都以宮門為重,宮門親族為重,我們該是都知曉的。他們以己身性命劃了個圈,把手足親族都放置在圈中,名為家人。再以身為先,保護着身後的家人們。而我們,早已就是他們認定的家人了。”

炭火溢出一絲細煙。

宮遠徵仔細挑選的物品都是極好的,這煙并不嗆人,反而氲出淡淡茉莉香。

我接着說:“但我和阿徵經歷的事情太過奇異,大概從今生第一次見到他時,我便下定了決心。”

“什麽?”

“倘使有朝一日舊事重現,我無法改變這場結局,那麽我的選擇就會和從前一樣。他若戰死,我會殉情。”

上官淺遠山般的眉峰漸漸合攏,生出疑惑:“……什麽意思?”

我小口喝着熱水,看着未合緊的窗戶外漆黑如許的夜,将這三世因果說與了上官淺聽。

末了自我調侃道:“雖然聽起來甚是志異之語,但放我身上,倒也說得過去。”

上官淺聽後沉默了許久,久到我倦意逐漸湧上心頭,在床榻上找了個舒服位置拉她一起靠着,她身上是好聞的杜鵑花香。

我神思天外地想着,角宮徵宮兩兄弟日後年老退出江湖幹幹花匠應當也能成為一代大師。

“你說,”她終于開口:“過去曾有兩回,宮門敗了?宮門族人全都死了?”

“嗯。”

“宮尚角他……”

“唉,淺姐姐,你的夫君你還不了解嗎?若非他出了事,他怎會不戰至最後一刻?宮門的屍山血海裏的第一滴和最後一滴血,都該是他的。”

“你說,你的記憶裏,曾見過我?”

“不記得是哪一次了,那時我重傷昏迷,只看到你抱着角公子的屍身,絕望地坐在那。”我蹭蹭她的頸窩:“但是淺姐姐,那些都過去了。現在我們都還好好的不是嗎?與其糾結過往,糾結那些本就摻和不清的情愫高低,不如珍惜當下。只要他們都還活着,我和阿徵就圓滿。”

我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困意逼人:“我曉得的,阿徵只是害怕而已。”

上官淺聽出我的睡意,慢慢将我扶平躺了下去,待我呼吸均勻,再輕手輕腳離了屋,回了角宮。

我們這邊聊得都是閨閣姊妹小話,角宮那邊宮尚角還在頭疼地開解宮遠徵。

他們倆一如幼時,并肩坐在寒涼臺階之上。

宮遠徵已經平靜下來,只眼裏含着血絲。

他失神地看着長階盡頭,只剩燈下斑駁的樹影搖晃。

“哥,”他的聲音嘶啞:“我原本都想好了。過繼也好,收養也罷,今生我都不會讓她經歷生産一遭。”

“我每日看着她在徵宮裏嬉笑怒罵的樣子,便心生歡喜。我巴不得她再嬌縱些,嚣張些,鬧得日夜不停才好。這樣的鮮活時分每一刻我都感激。”

“我因上天眷顧失而複得而日日慶幸,又因飽嘗過往死別痛苦而日日惶恐。我可以沒有孩子,但我絕對不能再失去她。縱使有宮門,有荊醫官,有絕世靈藥,但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會傷到她,我都不願意。”

“哥…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說着宮遠徵尾音又拖曳着嗚咽起來。

宮尚角給宮遠徵攏了攏披風,勸慰他:“或許這是上天注定,你們二人的命運糾葛下,注定會相伴,注定有孩子。與其痛苦糾結,不如給弟妹好好養着身子,力求生産時萬無一失。”說完停了一瞬,悵然嘆氣:“說起來遠徵,我竟有些羨慕你。淺淺生昭兒的時候,我未曾陪伴在旁,她獨自艱難生産,每每想起,我總是愧疚難當……”

餘音未歇,娉婷的影子從遠處走來,上官淺看着他們兄弟二人,對宮遠徵說道:“弟妹困了,已經安置睡下了,快回去吧,一會天都亮了。”

宮遠徵想開口詢問什麽,上官淺了然:“她很好,比你冷靜多了。別把我們蒼翠山的小神女想得那麽脆弱。”

“回去吧遠徵弟弟,還是要恭喜你呀,”上官淺笑起來眼睛似月牙:“你就要當父親了。”

看着宮遠徵離開的背影,宮尚角上前摟住上官淺纖細的腰身:“生昭兒的時候,也讓你受苦了。對不住,我……”

上官淺輕擡指尖堵住了宮尚角的嘴:“我懷昭兒的時候,覺得很幸福,未曾覺得苦。”

“那…我呢?”

上官淺雙瞳剪水,浮光掠影的眼眸中裏面蕩着宮尚角的身影:“與你相伴的每一日,我亦覺得此生無憾。”

宮遠徵回到寝居時,其實我還沒完全睡過去,他不在我身邊,我總是睡不太安穩。

我聽見他的腳步靠近,停在了床榻邊,許久再未發出動靜。

我閉着眼擡起手,露出月白寝衣:“阿徵快來,我等你好久了。”

我知道他會握住我。

他的手帶着整夜的肅冷之氣,凍得我有些瑟縮,他俯身親吻我的眉心:“我去沐浴,你先睡。”

我鬧騰:“不洗了不洗了,先來陪我睡覺。”

他無奈脫去外衫,躺在了我剛剛挪走的外側,我上前擁着他尚有些寒意的身軀:“給你暖床好久啦,我給你捂捂你就暖和啦。”

我閉着眼,怕看見宮遠徵眼中的淚,怕看見了和他一起掉淚,如此便真的睡不了了。

我緊貼着他,把手放在他的心口,輕輕拍着,讓他感受我的溫度,讓我感覺他強健的心跳:“阿徵,我很健康,非常健康。我們的結局已然改寫,沒有人可以分開我們。”

“所以,別害怕,我會一直在這陪着你。”

我的孕期過得很是舒意,除了頭三個月我有些心悶惡心,略改了些吃食習慣。到第四個月上,我就好像是被打通任督二脈一般,能吃能睡,百無禁忌。

宮紫商每次見我,都說我氣色甚好,嫩得可以掐出水來,反觀宮遠徵卻顯得憔悴許多。

我悄摸告訴宮紫商,宮遠徵大抵是得了荊醫官說的産前焦慮。

沒錯,我生産,他焦慮。

但我不知道的是,我孕期每個月份的月頭和月尾,等我沉沉睡下後,宮遠徵都會去其他幾宮一個個敲門把幾個哥哥姐姐搜羅到一起,聚在湖心亭中聽取經驗,奮筆疾書。

他對着剛被他從寝居內薅出來的宮紫商他們振振有詞:“荊醫官說了,紙上得來終覺淺,還是要多聽聽你們實際經歷一遭的人,有什麽實踐方面的經驗傳授于我。”

每每這時候,宮紫商撐着眼皮,都無氣力對着這個最小的弟弟翻白眼,只伸手一指:“你來又是為何?你夫人也懷了?”

被指到的宮尚角正襟危坐,略有尴尬:“…我也來多聽一聽,當初淺淺生産我不在身邊,日後若再有子嗣造化,也能用得上,盡力全個遺憾罷了。”

宮紫商撇嘴,陰陽怪氣重複着宮尚角的話:“盡力全個遺憾罷了~”

宮子羽揉揉眉頭,好笑地看了他們幾個一眼,催促到:“快點說,說完我要回去陪阿雲接着睡了。”

鬥星低垂,月流煙渚,湖心亭燭火連綿,恰似人間盛景。

宮門至高之位的幾個主人們一個在手腳并用地解說,一個在身側或點頭或補充,另兩位好似學堂讀書般,不斷執筆書寫着什麽。

約莫吵鬧一個時辰後,湖心亭內便又悄然靜默下來,獨賞着浮翠流丹,四時好景。

我懷孕第五個月份時,江南洛氏聽聞我有喜,飛書祝賀時着人特地送來一匹雪狼幼崽,說天賦靈性,俱在普通小寵之上,說是只當給我就個伴。

宮遠徵不屑:“就個伴?我夫人有我,何須旁人……或旁狼!”

這幼崽不過兩個月大,渾身銀白,爪心粉嫩,兩只狼眼像是浸在深藍湖水中一般,我看着很是喜愛,每日拿羊奶和肉糜喂養,再輔以宮遠徵的靈藥,它從此便日日伏在我榻前,與我同進同出。

幼崽與我一般,能吃能睡,長得很快,不過才幾月大小,伸展開來便有十歲幼童那麽長,每日跟在我身後陪我散步打盹,過得好不惬意。

到第六個月份時,已然快要入秋,那日荊醫官給我把脈,看着我比尋常六月要大上許多的胎肚,細細搭了許久,才揚頭定聲說:“是雙生胎。”

那晚我又高興得有些睡不着,以至于宮遠徵起身時,我即時便察覺到了身旁一空。

我披衣出門,朗月當空,才覺露滋。

雪狼跟在我身後安靜地走着,我遠遠看着宮遠徵急沖沖入了角宮,砰砰敲着宮尚角的墨池居的門,聲音飄搖,迎風入我耳:“…哥!是雙生子!更危險了……”

眼看着他的一記響箭發出,另一方向的商宮羽宮同時亮起了哨燈,在清明暗夜裏,星點連綿成一片。

各宮侍衛都已見怪不怪。

我無奈失笑,撐着孕肚,和雪狼慢慢走了回去。

回到寝居裏,小侍女端來參湯,還在滾滾冒着熱氣,雪狼伏在我腳邊,兩只前爪交疊在一起,靜靜給自己舔毛。

我心生逗意,點了下雪狼毛茸茸的腦袋,對它下指令:“記得阿徵嗎?去看看屋裏有沒有他藏起來的寶貝,找到了給你加餐。”

本是等待之間的戲谑之語,卻沒想到真被雪狼找出來個大木匣子。

木匣被随意擱置在角落博古架旁,我從未注意過。

上面鋪了一層紗幔,側邊白色筆墨畫了一串茉莉花樣,似是被人仔細愛護,并無半分塵埃。

木匣未上鎖,略挑一下我就打開了。

入眼是一截已被血跡浸透的鈴铛,下面壓着滿滿當當的信封。

我将鈴铛拿在手上,認出那是當年宮遠徵第一次為我绾發時贈我的,上面的血跡幹涸,剝落成點點紅塵。

我拆開第一面信封,裏面是一張紙箋,倒沒寫幾個字,只寥寥幾筆,勾勒出水墨丹青。

在徵宮,在藥田,在後山,在花房。

畫中女子或笑或嗔,生動嫣然。身側男子長身玉立,護在一旁,任予任求。

一封又一封,一張又一張,直至我翻到一張略有些泛黃的一層,像是多年以前。

這是唯一一張填了色彩題了字的畫。

龍鳳燭火長燃,女子身着嫁衣,戴着銀鈴,男子束發戴冠,執手相望,于天地月色中,我們拜了喜堂。

畫像邊寫着:我心匪石,之死靡它。

是宮遠徵及冠那年,想象中與我成親的景象。

他說及冠便娶我,終未曾失約,是我來晚。

冬月第一日,午睡醒來之後,宮遠徵去膳房給我拿酸杏幹,我想起身去添杯熱茶,剛邁一步,便覺得身下濡濕嘀嗒。

小侍女聽到呼喊聲從屋外進來攙住我,我深呼吸平複心緒,聲音卻不自覺發抖:“去喊側屋的醫女穩婆們,再去請荊醫官,還有…還有去請角公子,讓他穩住遠徵。”

痛意絞着陣陣襲來,我頭暈目眩,勉力躺下去,耳邊聲音漸漸模糊,只聽見我如擂鼓般的心跳。

宮遠徵回來的時候,屋門已然緊閉。徵宮的侍女們亂中有序,端着熱水剪刀和幹淨褥被不斷送進送出。

醫官穩婆們的叫喊聲隐約從縫隙中傳來,他手中端着的酸杏幹跌落在地,木盤砸地的聲音淹沒在人群裏。

他擡步就想沖進屋,被匆匆趕來的宮尚角攔住,上官淺微一向他點頭,便側身進了屋幫忙。

“遠徵,冷靜些。宮門裏所有最富經驗的醫女穩婆們都在這了,屋內都是女眷,你進去只會礙着她們。”說完看着眼前神色驚慌的弟弟,緩了緩語氣:“我在這裏陪你一起等着。弟妹的身子一向康健,一定會順利的。”

說話間宮子羽宮紫商他們都趕到,詢問現今情形,宮尚角一一替宮遠徵答了。

宮紫商上前想帶宮遠徵安然坐下等着,可宮遠徵卻像是入定般,不走不動,眼睛一動不動盯着那扇門,想透過那開關間的幾個瞬間,見到他魂牽夢萦的臉。

這一等便是三個多時辰,其間上官淺出來過一回,染着薄汗說着:“弟妹目前無礙,只是生了太久,有些氣力不足,我已經用參片給她提氣,遠徵弟弟不必太擔心。”

說完給宮尚角一個安心的眼神,又轉身回了屋。

入冬後,晝短夜長,暮色降臨得格外早。

宮遠徵才張口,卻發現喉中艱澀難言:“……哥,我夫人…她……”

宮尚角安撫:“聽淺淺說第一胎總是比較慢,一定會沒事的,快了快了。”

宮紫商也在一旁應和着:“對,我當初生的時候,也用了好幾個時辰,沒事的。”

“……她怕疼。”宮遠徵眼眶通紅,死咬着嘴強忍着眼淚不肯掉。

一直到亥初,夜深花睡,風起月孤。

許久沒動靜的屋門忽然一陣騷動,有穩婆大喜着撐着腿跑出來喊着:“夫人生了生了,是個小公子!”

宮遠徵這才像回過神,全身血液逐漸沸騰起來,眼淚于夜色中無聲砸下來,就要進屋,卻被穩婆攔住:“夫人肚子裏還有一個,徵公子且再等等。”

約莫一柱香後,又聽見一聲稍弱的啼哭聲,未等穩婆再出來報喜,宮遠徵再也忍不住,掙開攔着的衆人,擡腳就沖進了屋內,引來穩婆們此起彼伏措手不及的驚呼聲。

越過屏風,宮遠徵看到了躺在床榻上面容蒼白的我。

我力竭,那時已經昏睡過去,宮遠徵顫着手,撫上我早已散亂的發髻,夾着汗水淚痕,在我臉上輕輕擦拭着。

後來小侍女告訴我,那時屋內淩亂不堪,濃重血腥氣還未消散,我的寝衣和褥被被血汗交融染濕了一床又一床,都是宮遠徵親手所換。

他徹夜未眠,連剛出生的兒女都未多看幾眼,一直守在我床邊,拿棉布為我點點潤着嘴唇。

我睡了許久,第二日晌午才醒。

一睜眼,就看到宮遠徵滿布血絲的雙眼,定定看着我,無聲地落淚。

我想笑話他是膽小鬼,卻未語淚先流。

如何是好啊,我也是個膽小鬼,我也怕極了自己醒不過來,再也見不到他。

倘若我們的孩子也如我們做父母的一般愛哭,這徵宮總有一日要被眼淚淹沒了。

他極輕柔地扶起我,喂我喝着熱水,我們什麽也沒說,就這樣靠在一起,仿佛世間萬千風景,只有我和他。

不對,差點忘了還有側屋被醫官乳娘們照料着的孩子。

我生産後消耗極大,很是将養了一段時間,故此給孩子取名一直耽擱到快要行滿月禮之前。

宮遠徵哄睡孩子交給乳娘們,回過頭問斜倚在榻上被狐裘裹得嚴嚴實實的我,他合住我正看得樂不可支的話本子,問:“我們是不是該給孩子取名字了?”

我挪開他的手,接着翻頁看下去:“我早就想好啦!”

他挑眉:“哦?說來聽聽。”

我嘿嘿一笑:“我算了算,他們該是那天夜裏懷上的!”

“……哪天?”

“就是你發現我看《金匮要略》那天啊!所以,我想好了,一個叫宮上徵,另一個叫宮騎徵嘿嘿嘿……”

宮遠徵聽到宮上徵這個名字時還在茫然,等聽到宮騎徵時眼裏已經充斥着不可思議,他下意識往側屋看了眼,立馬捂住了我的嘴。

我怒瞪着他“嗚嗚嗚”表示抗議。

他湊近我低聲警告,又氣又惱:“孩子還在那,別胡說八道。”

他駁回了我起的名字,自己翻書冊翻了好久,給兒子取名牧徵,給女兒取名惜徵。

我不死心,小聲問:“那我取的名字做小名行不行?”

“……你休想!”

俗世春秋,家人在側,幾年如流水。

這是我在宮門過得第五個除夕了。

午後下了場大雪,我趁宮遠徵每日按例去藥房煎煮藥材時,偷偷帶着牧徵、惜徵還有雪狼一并溜去了後山。

惜徵體弱,宮遠徵不讓我和牧徵帶她冬日裏出門,怕她染上風寒。但我玉雪可愛的幺女睜着天真無邪的雙眼對我承諾,若是我們被宮遠徵抓到了她一力承擔,絕不牽連到我,我便答應了。

原本是打算在後山我辟的菜地裏,拔些蘿蔔和藕,讓膳房晚宴加餐,結果一到後山,兩個孩子和雪狼見了漫山大雪,撒丫子狂奔,打起了雪仗。

我發誓,我是為了保護他們,才加入這場玩鬧裏。

等宮遠徵從藥房回來察覺不對,找到我們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他交疊着雙手看着我,我手中的雪團啪嗒掉落了下來。

我給惜徵使眼色,惜徵給我裝柔弱。

我看着宮惜徵悄悄撲騰完身上未落的雪花,撒嬌道:“父親,女兒困了……”

我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笑,一把将沒有眼力見還傻呵呵的宮牧徵推了出去:“阿徵,那什麽,是你兒子說來…來拔蘿蔔的……”

宮遠徵輕吐了一口氣,上前拍落我發間殘留的落雪,又将帶來的氅衣分別給我和女兒披上。

他一手抱着昏昏欲睡的惜徵,一手牽着我,雪狼馱着宮牧徵,一行人慢慢往徵宮走。

除夕佳節,是家人團圓的好日子。每年大家都輪流在各宮一起用膳守歲,今年便輪在徵宮。

雪已經停了,月芒碎銀,塵盡光生,照破今宵。

我握着宮遠徵溫暖手心,作勢搖擺,故意撒嬌:

“我要吃藕釀圓子!”

“已經備好了。”

“我要喝萬花樓的九光杏!”

“已買回了。”

“我要喝熱的九光杏!”

“已着人溫好了。”

我甜笑:“我夫君天下第一好!”

他溫語:“……我夫人比天下第一好還要好。”

坐在雪狼背上搖頭晃腦的宮牧徵稚氣喊着:“我也好我也好!”

宮遠徵搖頭輕笑:“不及你娘親。”

“嗚嗚嗚……”

“哈哈哈哈哈哈……”

并行的身影一如許多年前,流轉歲月裏這份獨一無二的情意從未改變。只這回,兩人變成了四人一狼,歡喜又圓滿。

日出所盼,日落有念。素月分輝,明河共影。

徵宮裏那個獨坐于地,不明悲歡的少年有了家,他再也不會寂寞了。

…………

幾世踏歸塵,枯樹亦逢春。

溫酒笑來客,風雪夜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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