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景深和程居延趕到現場,發現附屬三院的天臺上站了許多人,消防員、院長,以及站在天臺邊緣的六位女性。

這六個女人,有的是中年,有的還很年輕,但無一例外的,她們此刻都站在天臺邊緣,手心裏攥着一枚黃色符紙,對着空中低低地念着什麽。

“多久了?”程居延問。

烏牧春已經率先一步來了這裏,聞言立刻道:“快一個小時了,一開始就有人看到她們,但醫院這種地方,求神拜佛的人太多了,醫護和保安們都以為這幾個人是有什麽信仰的,在天臺祈福。”

只是沒想到半個小時之前,她們居然直接都站到了天臺邊緣。

如今十月底了,樓頂風大,幾個人被風吹得搖搖欲墜,卻像是都沒察覺,依舊挺立在這裏,保安發現不對勁上來查看,勸她們下來,可這幾個人又完全不搭理他,他怕出意外才報了警。

消防員們已經悄悄接近了他們,樓下也充好了氣墊床,可這裏樓高風大,氣墊床的作用很小,還是要把人勸下來才行。

自殺幹預師和勸解員都來了,正在輕聲細語地試圖和她們交流,但是幾人充耳不聞。

可當有消防員想要悄悄再走近一些的時候,幾個人又會有反應,轉頭盯着消防員看,陰陰地讓對方別過來,消防員們只得後退,安撫住她們。

“她們這是要自殺嗎?”景深蹙眉道。

烏牧春搖頭:“不确定,但這裏風确實很大,她們又站的那麽高,說不準會出意外。”

景深又問:“調查過她們的信息了嗎?”

“調查過了。”烏牧春道:“這幾個人的孩子或大或小,都在這家醫院,都是癌症患者,現在一直昏迷不醒,基本都沒救了。”

此刻,那位自殺幹預師溫聲道:“幾位朋友,能告訴我你們在求什麽嗎?”

自殺幹預師是個中年女性,長得很和善,說話的聲音也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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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她說了再多,那幾個人也完全沒有反應。

幹預師看向消防員的站長,搖了搖頭,臉色很為難,看來也沒什麽辦法了。

“他們的家人呢?”程居延問。

烏牧春道:“好巧不巧的,這幾家的男人在這一個月裏逃的逃,離的離,都不管她們和孩子了。有兩位女士的父母倒是來了,但他們剛才上了天臺,他們的女兒卻更激動了,還說再靠近一步就跳下去。”

景深看向其中最年輕的兩位女性,她們神色癡迷地望着半空,嘴裏念念有詞,但眉宇間是化不開的憂愁。

他看向烏牧春道:“能把那位站長請過來嗎,我想和他說兩句話。”

烏牧春便給那位站長發了條消息,對方回頭看了他們一眼,随後邁步走過來。

“韓站長。”程居延和他握了手。

韓站長眉心緊緊蹙起,點頭道:“程處長,這事确實有點邪門,你們有什麽辦法嗎?”

程居延看向景深,景深便道:“她們的孩子們現在什麽情況,能帶上來嗎?”

有鬼母的平安符,又都是母親,孩子們都将近死亡,這幾位母親站在這裏是為了什麽很明顯。

“我們想過,但是孩子們最大的十七歲,最小的才三歲,現在都在重症室,沒有一個蘇醒的。”

景深也覺得有點不好辦了。

醫院的院長就在一旁焦急踱步,聞言更急的團團轉,他們醫院每年死的患者數不勝數,但如果有人跳樓,那對醫院也是影響很大的。

更主要的是醫者的天職就是救死扶傷,可現在看着這一個個鮮活的生命,他們卻沒辦法救,如果這些人就在他們眼前這麽不珍愛生命,随意糟踐,起因還是他們沒能救下她們的孩子,又沒在一開始沒攔着她們上天臺,那多少醫護心裏都會留下陰影。

景深朝他看去,道:“院長,那些孩子真的離不開重症室嗎?能帶上來一個也行。如果實在帶不上來的話,那醫院裏有沒有孩子們的錄像,現場錄制一個也可以。”

院長立刻道:“那幾位患者的情況确實很不好,都靠着儀器續命,我現在問問有沒有護士留下過影像,沒有就讓他們現在錄上一個。”

他急忙去聯系人。

三分鐘後,幾份錄像傳到了院長的手機裏。

景深接過手機,他不覺得自己是什麽心理學界的天才,也不太敢在這種時候賣弄,可自殺幹預師和勸解員都沒辦法,他只能試一試了。

“讓我試試吧。”他直接看向了韓站長。

程居延和烏牧春他們肯定會支持景深,但這到底是消防員的事,還是得韓站長點頭。

韓站長咬緊牙關,嚴肅道:“你有多少把握。”

“一半一半。”景深覺得自己說了句廢話,只好道:“我有心理咨詢從業證,只能是試試看。”

現在也沒別的辦法了,韓站長最終還是點了頭,“不成功也盡量別刺激到她們。”

“好,麻煩您再把這幾個人的基本信息給我發一下。”

韓站長便把幾個人的身份信息從手機上調出來,遞給景深。

景深看向程居延,程居延點頭,小聲道:“沒關系,大不了犯規一次。”

特管處不能在民衆面前顯露出特殊,也不能幹預正常的生死秩序,但這幾個人顯然和鬼母的手段脫不開關系,即便特管處插手也在情理之中。

景深颔首,正要離開,程居延卻又握住他手腕,道:“骨佩先拿下來吧。”

景深怔了下,心裏似乎明白了什麽,便把骨佩解下來放在他掌心,而後拿着手機朝天臺邊走過去。

掌心裏的骨佩還帶着景深身上的溫度,程居延攥緊了手掌。

景深走近過去,和其他人都拉開了距離,在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停下來。

他的到來沒有引起那幾位女士的警覺。

“松樓,男,十七歲。”景深溫潤的聲線在衆人耳畔響起。

明明天臺的風聲更大,他的距離又足夠遠,可每個人都覺得景深似乎就站在他們身邊講話。

烏牧春一驚,下意識看向程居延,程居延直直望着景深的身影,似乎早有預料。

六位女士中的一個在聽到“松樓”這個名字的時候,倏地朝景深看過去。

景深擡眼看過去,這是一位年過五十的母親,頭發花白,瘦骨嶙峋,看起來像是七八十歲了,身上穿的很單薄,寒風吹得她手腳都有些僵硬。

景深繼續道:“齊燕,女,十三歲。”

又一位母親朝他看過去。

景深一字一句,不急不緩地念着六個孩子的信息,直到六位母親全都朝他看過來。

“這是你們的孩子。”景深唇角帶着一絲溫柔的笑,嗓音也似乎更輕了一些,“你們很擔心他們吧?”

六位母親直勾勾望着他,眼神兇惡,明明是不同的面孔,卻露出了同樣的神情。

“他們都生了很重的病,沒救了。”

景深此話一出,幾個母親的神色都變了,她們似乎都隐隐激動起來。

松樓的母親是其中年紀最大的,她忽然開口了,嗓音喑啞道:“我可以救我的孩子!”

另外幾位母親似乎很贊同,又全部開始攥緊符紙念念有詞。

景深緩慢地向前邁了一步,韓站長見狀朝其他消防員點了下頭,幾位離得近的消防員立刻也跟着景深向前邁了一小步。

景深似乎沒看到這些,繼續道:“你們心裏都清楚,孩子是真的沒救了,即便你們傾家蕩産也救不了。但你們不想放棄,你們寧可用自己的命去交換孩子的一線生機。”

幾位母親的面色似乎不再和先前一樣僵硬,她們不約而同地閉上眼,繼續在嘴裏念着什麽。

景深又向前邁了一步,消防員們也邁了一步。

他溫聲道:“你們燒香拜佛,乞求奇跡。直到某一天,奇跡真的出現了。”

“有一個人找到了你們,給了你們一張平安符。她告訴你們,只要你們虔誠祈禱,甘願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孩子的命,那神明就會真的降臨,幫助你們。”

景深看着手機裏的基本信息,這些個孩子本來都還有活着的希望,可他們卻都在某個時間段開始病情驟然惡化,惡化到醫院只能下達病危通知,讓母親們準備後事。

“孩子們的病情惡化的太過突然,這張平安符只是一點慰藉,你們原本也只是抱着僅有的一點希望,祈求神明垂憐,可你們卻發現自從拿到平安符的那天開始,孩子們惡化的病情似乎真的緩解了,就連醫院都說可以在重症監護室多觀察一段時間。”

松樓的母親緩緩睜開眼,有些不可置信地朝景深看去。

因為賣給她們平安符的老婦人說過,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平安符的存在,所以她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平安符的事。

就連她們彼此之間,也是今天來到天臺之後,才發現大家受到了同樣的“召喚”,可孩子們确實是在平安符出現之後病情才緩解下來,可這些景深是怎麽知道的?

其餘幾位母親面上也帶出一絲不解,但卻都沒有睜開雙眼。

猜對了!

景深心裏有了把握,他看向松樓的母親,溫聲道:“你們以為是神明降臨,越發信任這枚平安符,日夜祈禱,可孩子們卻依舊昏睡不醒。”

松樓的母親眉心緊蹙,忍不住問道:“你怎麽知道這些?”

“我當然知道。”景深向前買了一步,說:“我還知道,就在你們覺得神明不會降臨的時候,卻在今天受到了某種指示,對方告訴你們,時機到了,只要你們願意獻出生命,那你們的孩子就能痊愈。”

另外幾位母親也忍不住睜開眼,朝景深看去。

景深笑說:“你們愛自己的孩子,為孩子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可你們想過沒有,孩子的父親不管他,如果最愛他們的母親死了,還是為了救他們而死,那你們的孩子真的能好好地活下去嗎?”

他點開手機裏的視頻,因為都是重症癌症患者,大家幾乎都在同一個病區,護士們也保留有孩子們蘇醒時的影像。

他把手機舉給幾位母親看,明明距離很遠,可她們卻還是看清了視頻裏的畫面。

孩子們幾乎都和自己的母親在一起,說說笑笑,都那麽堅強,那麽明朗。

幾位母親情不自禁地落下淚,喃喃着孩子的名字。

“他們最大的才十七歲,還沒有成年,最小的才三歲,或許連睡覺都離不開自己的媽媽。你們真的舍得抛下他們嗎?他們需要你們,沒有了母親,即便他們活着又能怎麽樣呢?會開心嗎?”

有幾人明顯動容,猶豫起來。

松樓的母親也淚流滿面,可她卻忽然咬了下唇,道:“不,活着才是最好的,他們還那麽小,他們的未來有無數種可能,即便沒有母親,他們也能活出自己的人生,總比死了強!”

幾位猶豫的母親也頓時堅定起來,沒錯,她們不死,孩子就要死。

她們死了就死了,可孩子得活着。

“是嗎?”景深說話依舊不疾不徐,但說出來的話卻讓人膽寒,“那你們有沒有想過,本來和和美美的家庭,同樣疼愛孩子的父親,怎麽忽然就變了?他們離開你們,真的是因為不想付孩子的醫療費了嗎?是他們不愛孩子了嗎?”

景深看到的資料上,至少在孩子病情徹底惡化之前,所有的丈夫都是陪伴着妻子和孩子的,其中有兩位甚至還借了很多外債,就連醫護人員都驚訝于他們怎麽會忽然全都變了心。

曾經忽略的事驟然被提起,幾位母親都怔住。

是啊,本來他們夫妻和睦,即便孩子生了病也都一起努力,可怎麽忽然就變了呢?

真的是丈夫本來就不夠可靠嗎?

松樓的母親回憶起自己和丈夫的過去,他們年輕的時候一直忙于工作沒有要孩子,等到想要的時候卻遲遲得不來,直到她丈夫四十歲的時候,他們才有了松樓這個唯一的孩子。

明明丈夫也很寶貝他們的孩子,孩子确診癌症之後也都是心疼,努力想辦法,怎麽會說放棄就放棄了呢?

景深又朝前走了兩步,“還有,你們就沒想過,為什麽明明已經控制的很好,醫生都說能治愈的孩子,卻忽然病情加重?為什麽又那麽巧,孩子病情加重後你們就偶遇了賣平安符的人?真的是你們被神明注意到了嗎?”

此刻的消防員們已經到了極近的位置,再一步就能将人救下來。

一位母親似乎被景深說動了,顫聲道:“為、為什麽?”

景深道:“因為這一切本身就是個陰謀。你們拜的、信的,不是救苦救難的神明,而是想要把你們拉入地獄的邪神。”

這一切都是一個局,先找到目标,而後讓孩子病情惡化,讓孩子的父親離開,留下孤立無援只能求神拜佛的母親,然後引誘着這些母親踏入深淵。

這最終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景深猜不出來,但肯定是鬼母為了幫助厄渡,她想幫自己的孩子,就不惜犧牲其他孩子的母親。

景深又向前一步,幾位消防員頓時快速上前,一個、兩個一組把幾位毫無防備的母親從天臺邊緣拽了回來。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景深也呼了口氣,也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已經渾身冷汗,身上陣陣發虛,體內有什麽東西像是被耗空,他腿一軟差點跪下去,被不知道什麽時候趕過來的程居延拽住才沒倒下。

冰涼的氣息鑽進體內,景深終于覺得自己緩過來一些。

只是他腦子依舊發蒙,後續的事都有些記不清了,等他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自己正坐在程居延的車上,程居延就坐在他身邊,烏牧春在前面開車。

他開口的第一句就是:“她們怎麽樣了?”

“都救下來了。”烏牧春道,“那些孩子也不是真的病情惡化,是陰氣作祟,我們的人都解決了,現在好幾個都已經醒了。孩子們的父親我們也派人去找了,估計也是被鬼母搞的。”

景深放心了,他坐直了身體,才想起問問自己:“我這是怎麽了?”

烏牧春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程居延低聲道:“你消耗的力量太多了。”

“什麽力量?”

程居延沒直接回答,而是問道:“你還記得一開始的秦樂湛和馬曉陽嗎?”

“當然記得。”

程居延看着他,說:“那你還記得你給秦樂湛念過一首詩,又勸說過馬曉陽嗎?”

景深點點頭。

軍訓的時候,他在學生面前念的那首《生如夏花》其實是專門念給秦樂湛聽的,只是想讓孩子開心一些,不要被死亡的陰影籠罩。

勸說馬曉陽也是怕他誤入歧途,釀成更大的災難。

對了!

景深忽然想起來,在他給秦樂湛念詩之前,對方身上是有屬于鬼魂的陰氣的,陰氣還會因為他的接觸而侵染到別人身上,而且他的身影也有些虛缈。

但在他念過那首詩之後,對方身形凝實了很多,而被他坐在身上做俯卧撐的窦俊也沒被陰氣侵蝕,景深當時還很驚訝。

對,還有自那之後,秦樂湛似乎和他有過肢體接觸,端盤子的時候碰過他的手,晾衣服的時候也碰過,但對方沒有再被他身上的骨佩燙傷!

只是他一直沒注意到這個細節。

還有馬曉陽,在那個他即将害死秦樂湛父母的夜晚,烏牧春說對方即将厲鬼化,但最後卻沒有。

景深一直覺得是程居延壓制着才沒讓對方變成厲鬼,可當時他也一直拿着擴音器在勸,所以到底是因為誰才阻止了馬曉陽,景深也沒辦法确定,而且他當時也不可能想那麽多。

程居延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想到這其中微妙的關竅,溫聲道:“景深,你是冥界的王。你的身體中蘊含着超度靈魂的力量,是你讓秦樂湛變得與衆不同,是你阻止了馬曉陽的厲鬼化,現在,也是你打破了鬼母對她們的引誘。”

這根本不是那幾位母親被景深說服,而是他言語中傳遞出去的力量驅散了鬼母對她們的影響,才讓她們珍重生命,聽懂了景深的勸說。

一般來說,超度和驅邪都是和尚道士的活,但酆都大帝悲憫衆生,他本身就是六道輪回本身的力量源泉,所以才能淨化那些靈魂,讓它們通過輪回渡重獲新生。

景深怔然看着程居延,半晌,才磕磕絆絆道:“你、你什麽意思,什麽冥界的王?”

程居延沉默。

烏牧春看不下去了,急道:“景老師,你就是酆都大帝的轉世!是我們的陛下啊!”

之前隐約的猜測被證實,逃避心态被打破。

景深如遭雷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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