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夏衍林轉學回來那天,清陽市恰巧被一場驟雨浸透。

他雖然撐了雨傘,但早春四月疏斜的雨絲被狂風吹亂,仍然撲了他一頭一臉。

嶄新的校服襯衫被雨水打濕,白色布料貼在身上,厚重又潮濕。

轉學手續昨天已經提前辦好了。

到學校之後,夏衍林到三層的教導處報道,然後跟在教導主任身後,直接去了新班級。

他被分在高二A班,是高二年級尖子生的聚集地。

他們班的教室也在三層,緊挨着教導處,就在隔壁。

毫無疑問,這個班裏的學生都是未來沖刺重點本科的好苗子,所以也理所應當地成為了教導處重點關注的對象。

對于轉到A班這件事,夏衍林自己其實是有些心虛的。

清陽一中是市裏實力最強的重點中學,而A班更是重點中的重點。

他學習成績并不算特別好,在原來的學校裏頂多也就是中等偏上。這次能進這麽好的班級,完全是因為他爸跟副校長關系好,并不是憑實力考試進來的。

夏衍林猜想,那些尖子生可能會看不起他這樣的人,可能會嘲笑他。

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打算放穩心态,躺平認嘲。

這樣想着,他禮貌地敲了敲教室前門,在聽到“請進”的應允後,走進了教室。

教導主任把人領過來就去忙其他事務了。

此時正值早自習時間,班主任在講臺上看到新來的同學,朝他招了招手。

“進來吧。”

“好的,老師。”

夏衍林走向講臺,聽到班主任向底下的同學們介紹:“這位是新轉到我們班級的夏衍林同學,大家鼓掌歡迎。”

尖子生們從書本裏擡起頭,面無表情地拍出稀稀拉拉的掌聲,聽起來并沒什麽誠意。

夏衍林也不在意,仍然大大方方地站到講臺上,笑着說:“大家好,我是夏衍林,請多多關照!”

沒有人理他,更別說關照他。

班主任尴尬地笑了笑,站起來幫他打圓場:“大家還不熟悉你,不然你先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說一下平時有什麽興趣愛好?”

夏衍林沒有回答。

他走神了。

就在剛才班主任說話的功夫,他目光環視底下的同學,突然瞥見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一抹熟悉的身影。

其實說熟悉也不太恰當。

哪怕那個男生真的是他曾經認識的人,他們也已經有七、八年沒見過面了。

但就算是這樣,夏衍林的注意力仍然全都被那個少年吸引過去。

在某個瞬間,窗外傳來蟬鳴和樹葉沙沙的聲響。

驟雨止息之後,太陽悄悄鑽出雲層,将一層薄薄的光線灑落在窗邊。少年趴在課桌上睡覺,深黑的發絲被陽光渲染出一層淺金的外擴,看起來溫和而又親切。

“夏衍林同學?”

班主任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夏衍林恍然回過神,看向身邊的老師,目光仍有些迷茫。

“呃……”

“跟大家簡單說說你的興趣愛好吧?”

“哦哦,好的……”夏衍林心不在焉地應着,視線不由自主又瞟向最後一排的男生。

好在這次他還保留了一絲理智,順着班主任的問題回答說:“我平時喜歡吃東西,打籃球,還有,打……”

打游戲不能往外說。

“咳,”夏衍林及時剎車,收回飄遠的念頭,臨時改口,“打羽毛球。”

底下同學似乎對這些都不怎麽感興趣,耐着性子聽他講完,趕緊埋下頭,繼續做練習。

班主任也不再為難他,指着教室後排說:“好了,你先去那邊坐吧。看見了嗎?靠窗最後一排,江潮旁邊的空位。”

聽到“江潮”這兩個字,夏衍林一顆心陡然一緊。

他果然沒看錯。

最後一排趴着睡覺的男生,就是他認識的江潮。

夏衍林定了定神,回應一聲“好的”,然後穩住腳步,沿着課桌之間狹窄的過道,往教室最後一排走去。

————————

夏衍林從小到大都不算是個子很高的男生。

他很少坐在教室的後排,更別說是最後一排。

如果不是和江潮同桌,他或許會對這樣的安排存有異議,但現在情況卻完全不同。

一步步靠近教室最後一排的男生,夏衍林的心裏逐漸滋生出一種躁動的不安。

從他剛才到現在,江潮一直趴在桌子上。

他是睡着了嗎?他知道自己今天開始就會有一個新同桌了嗎?他能不能記起,這個新同桌就是小時候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小尾巴?

夏衍林胡思亂想着,心跳越發加速,連腳步都有些虛浮。

終于,他走到了教室最後一排,在江潮右手邊的位置坐下來。

江潮被他放書包的動靜吵醒,從課桌上擡起頭,迷茫地看向身邊突然多出來的男生,眼底仍有半睡半醒的朦胧和惺忪。

視線相對的瞬間,很多回憶都湧進了夏衍林的腦海中。

他想起自己離開清陽市以前,他們曾經一起經歷過的童年。

那時候夏衍林不過才六、七歲,是小區裏身高最矮的男孩子,性格也有些軟糯。

小區裏其他的男孩子都看他好欺負,不是搶他的玩具汽車,就是故意找茬兒和他打架。唯獨江潮,不僅從來不欺負他,甚至每次看到他挨欺負,都會主動站出來保護他。

因着這一點,夏衍林從小就很黏江潮,總覺得只要有這個人在,自己就是安全的。

他曾以為自己可以一輩子都跟在江潮身後,當他的小尾巴,當他的小跟班。

然而事情遠非他所以為的那樣簡單。

小學二年級那年,夏衍林的父母因為工作調動的原因,不得不離開清陽市,去往繁華的A市。起初,父母還考慮過将夏衍林留在清陽市,讓爺爺奶奶先幫忙照顧幾年,直到他讀完小學之後,再轉到A市讀初中。

可當父母的,總擔心隔輩老人過于溺愛孩子,不如自己帶在身邊教育得好,所以最後還是決定帶着夏衍林,舉家遷往A市。

夏衍林哭過,鬧過,反抗過。

然而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又有什麽分量去抉擇自己的生活?他最後也只能被父母打包帶走,就仿佛自己并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任憑處置的行李一樣。

如果說,在夏衍林的童年裏曾經留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在離開清陽市的時候,他沒來得及和江潮正式道個別。

如今,他雖然已經回到清陽市,但當時的遺憾仍然存在,并沒有被時光抹平。

從舊憶中緩過神,夏衍林看着身邊的男生,心裏恍惚有種失而複得的錯覺。

他壓抑着心底的雀躍,卻掩飾不住眼裏的晶亮。

他開口,問江潮:“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夏衍林……”

江潮沒什麽表情,目光淡漠地看他幾秒,最後淡淡地說:“不記得了,你很吵。”

只這一句話,就将夏衍林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原來童年時候的回憶與遺憾,都只在他一個人心裏紮根,而江潮從頭到尾甚至不記得他這個人……

夏衍林有些委屈,覺得這種單方面的記憶是不公平的。

可想起當年自己不告而別的事,又覺得,這或許也是上天給他的一種公平的懲罰。

他抿抿嘴唇,不再說話。

江潮也繼續趴下睡覺,對于課堂和夏衍林都沒有給予任何熱情。

下堂課的數學老師已經走進教室,上課鈴響起了長長的尾音。

夏衍林默默地嘆一口氣,從書包裏掏出課本,攤開在桌上。

只是他仍然心不在焉,翻開教科書後,寫下的卻還是“江潮”兩個字。

等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剛寫了什麽,夏衍林又覺得這樣的自己太不争氣。

明明江潮都忘了他,他還寫人家的名字做什麽呢?

他憤憤然在心底批評自己,甚至從筆袋裏翻出塗改液,賭氣地将那兩個字蓋住。

可是,又有什麽用呢?

塗改液只能蓋住字跡,卻絲毫都蓋不住心裏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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