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間
人間
落霞碧谷春三月,新池碎綠似人間。
落霞谷是冥府最近人間的地方,多少沾了些人間的物候時歲。春三月,天稍和,原本不屬于這裏的草木卻偏偏蔥茏繁豔,倒顯得不像是鬼界冥地了。
“報——”
“大人,冥王有令,請速往森羅殿!”
孟往接到功曹司冥曹使傳來的旨意時,正親手為落霞谷的一株碧桃澆水。
他向來敏覺,聞言便猜測有大事發生,卻依舊不疾不徐,澆完了水,又折下一枝細柳,才随着冥曹使前往森羅殿。
森羅殿是十殿閻羅中五殿閻羅王所居之處,亦是冥府議事之處。閻羅王雖在十殿閻羅中行五,實際上卻是整個鬼界冥府的最高統治者,也因此被尊為“冥王”。
孟往甫一走進,見着十殿王爺一個不少聚于此處,便心知自己猜測不假。
“孟大人平日裏散漫慣了,只是如今有大事發生,可不得再如此啊。”二殿楚江王瞟了瞟遲來的孟往,盯着他手中的柳枝嘆息。
“孟往記得了。”他一一掃過十位閻羅,最後将目光定于冥王。
“鬼曹使傳來消息,陰曹司烏衣城隍領所屬六位提衛叛變。”冥王說話難得地幹脆利落。
十大閻羅之下有四大府司,陰曹司便是其中之一,陰曹司下設十二城隍,分管人間各地,有監察陰陽兩界之責,而烏衣城隍正是十二城隍之一。
“叛變?”孟往略感疑惑,他并不認為一位城隍鬼官加上所屬的六位提衛能有與冥府作對的能力,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因此其叛變的目的必定令人回味了。
……
最怕禍亂是人間,孟往淡淡一笑,道:“這麽說,王爺是打算遣我去往人間将烏衣捉拿歸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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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王點頭,看着孟往手中的柳枝,笑意深深:“落霞谷裏都是你悉心栽種的草木,如今柳色青青,你卻許久未曾去往人間。”
孟往會意,冥王這是在暗指他明明心中有念,卻不踏人間。
“叛者現流竄于人間,你執掌輪回司已久,閱遍人間無數,人間之事冥府中沒人比你更為熟稔。”
“你去吧。”
其餘九殿皆是贊同。
“領旨了,只是我手中的輪回司事務繁雜,我走後還勞諸位王爺多多費心,莫要閑來無事看我笑話。”
說完孟往便舉步離開,沒走幾步複又停下,将手中柳枝抛向冥王,回眸一笑,清風掀動白發,聲音悠悠。
“這柳枝,便贈與王爺了。”
*
晔城春三月——
車如流水馬如龍,半含麗華半含香。
街市攘攘,孟往漫無目的地閑逛。
僞裝成凡人來人間查了好幾日,無奈烏衣轄域寬廣,如今又毫無線索,孟往略感煩躁地一腳踢開不知從哪滾來的包子。
“大哥哥!”緊接着便被一個梳着雙丫髻的小孩子抱住了腿,“你把我的包子踢走了……”
孟往低頭看她,眼神澄澈,可憐兮兮的,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來,他壓低了聲音:“……我賠你便是了。”
說着微微颦眉,伸手摸了摸袖袋裏的錢,深吸一口氣,拽住小女孩子的手快速塞了一把錢,掙開她快步走了。
還未走遠,便不出所料地聽見了那個小女孩子嘹亮的哭聲——
他有什麽辦法,陽間的東西冥府都沒有,陽人燒什麽冥府就有什麽,可也沒有陽人燒金銀珠寶啊,唯有冥幣紙錢多得是。
走得遠了,孟往随意找了個竹凳坐下,便聽得:“小夥子,是要來碗茶麽!”
他連忙起身走開,慌忙間還踢倒了那根竹凳。
“來串糖葫蘆吧!”
“桂花糖咯——”
嘈雜的叫賣聲吆喝聲入耳,孟往将戴着的鬥笠再壓低了些,被吵嚷的街市所困。本想來街市探聽消息,如今看來是不成了,他覺得煩。
“小兄弟!等等——”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幾乎是下意識的動作,孟往揮拳直擊那人面門而去。那人反應也快,伸手接住他的拳頭,笑道:“小兄弟,別動氣。”
意識到不妥,孟往收回手,不動聲色地打量這個攔住他的人。打量這個人實在是用不着太刻意,他太顯眼了——
一身桃花輕衣,容色豔麗,靡顏膩理,腰間挂着一個酒葫蘆。說他豔麗,偏又不顯妖氣,還帶着幾分江湖野氣。
桃花自有桃花仙。
賞心悅目,不覺豔俗。
“小兄弟,随身帶着紙錢,你是要去上墳的麽?”
“……”
“你、你是不是不喜歡熱鬧?”
“……”
“該不會?你是個啞巴?”
“……”
于是乎,自來熟的月餘川拉着孟往來到了小飯館,總算是撬開了孟往的嘴。
孟往仔細咬着一塊點心,鬼不需要吃東西,但人間的美味總歸吸引人,更何況自百萬年前自己入了鬼門,便沒再來人間幾次,這次若不是為了烏衣城隍的事,也不會來。
“這是桃花糕,晔城的桃花糕可是一絕,這裏的桃花盛,桃花糕也比別處的好吃。”
“我叫月餘川,是個江湖浪子。你呢?”
“孟往,是個……道士。”孟往落了他一眼,心道,堂堂道者祖師說自己是個道士應該并不過分。
“道士?你是個道士?”月餘川撫着自己的下巴,再次細細端詳了孟往片刻,笑了笑,“你一點也不像,我沒見過你這樣的道士。我見過的那些大抵都是些老頭子,不像你這樣。”
孟往只是安靜吃東西,并不在乎月餘川怎麽想。他對人,着實是沒興趣。
“三月桃花開,又要數月老廟的桃花最好。本來我此次來晔城,就是沖着月老廟的桃花,每年這個季節,去月老廟的人都很多。”
月餘川頓了頓,眯了眯一雙桃花眼,眸中流光輕轉,悠悠道:“可惜不知為何,前幾日晔城城主下令封鎖了月老廟,說是有邪祟入侵,好不掃人興致。”
“邪祟入侵怎麽說?”
“最初是木城主的千金,木城主就這麽一個寶貝女兒,十幾日去月老廟玩耍,結果在月廟山上昏睡過去,無論如何也醒不了,請了不知道多少大夫都診治不出問題來。”
“後來又陸陸續續有其他姑娘發生了相同的事,此事怪異非常,便傳言這月老廟有問題,不知染了什麽邪物,城主大人便暫将它封起來了。”
“有多少姑娘這樣了?”孟往擡眼看了看他,似是思索。
“恐有幾十個。”
“嗯……”
城隍官分管人間各地,若有邪祟作亂便會上報冥府。晔城屬烏衣城隍轄域,烏衣這才剛叛離鬼界,就發生這樣的事?若不是太巧,那就與烏衣脫不了幹系。
昏睡不醒麽,倒像是魂魄離體之狀……
“你既是道士,通鬼神,想來必有方法,何不去揭榜自薦?”
*
“城主大人,外面來了兩位年輕公子,自稱是道士,願為城主分憂解難。”
城主木弘正是焦頭爛額之際,聞言也顧不得來的是“年輕公子”,總歸有人來就是好的。
“快請!”
但真見着人時,木弘還是忍不住懷疑,但見兩位皆是俊美無俦,不過一位桃花衣衫,風流倜傥;一位素色青衣,寂寥無邊……
但确實不像是能來排憂解難的人。
知道孟往不想說話,月餘川便自行介紹起來:“木城主,這位是孟往,是名道士,聽聞晔城之事,甚是擔憂,故前來相助。”
木弘整理好情緒,點頭道:“那麽閣下是?”
“月餘川,是我的道童。”孟往搶先道,面無表情。
“道……童??”月餘川哽住,卻也只得承認,“是……沒錯。”
“二位真有辦法解決此事?”木弘仍是質疑。
孟往理解木弘的不信任,也答得委婉:“木城主莫急,且待我察看一二。”
木弘沉吟道:“帶二位去偏房。”
……
孟往看了看偏房中昏睡的木小姐,他是鬼,自然能看見許多陽人不可見之事。略加思索,他從袖中摸出幾張紙錢,提筆畫符,信手拈來。
“道長怎地就拿紙錢畫符?這不吉利啊!”木弘大驚。
“噓,別說話……”孟往以指抵唇,做噤聲狀,周身氣勢陡然詭谲起來,眸中似有妖異幽光,月餘川愣了愣。
揮手間幾張符咒淩空燃燒起來:“此為名目符,令人于符咒燃燒之際,可窺陰界幽司。”
“都看着——”
孟往搖動手中鎖魂鈴,叮鈴聲脆,鈴聲如疊疊花瓣散開,碰撞在每一個角落。屋內充斥着幽色青光,妖風驟起,拂開他的長發,隐約可見三縷青煙從木小姐身上飄忽而出,飛至孟往掌中,在他掌中旋轉。
“這……這是?”屋內衆人皆是恍惚,此情此景實在有些颠覆。
月餘川安靜地看着,甚至噙了一抹淺笑,令人辨不清意味。
“呵”,孟往冷笑,似是對着掌中之物說話,“如我所料。”
“回去吧,下次,可別這麽輕易出現。”
名目符燃燒殆盡,落下斑斑灰埃。塵埃落盡的同時,也昭示着方才所見并非幻覺。
“道長,這是何意!”木弘情急大喊,似是看見希望,“還望道長解惑!”
“令嫒昏迷不醒,乃是魂魄離體之狀,是遇了兇鬼來勾魂奪魄。方才所見三縷,正是令嫒的三縷生魂。”
月餘川接道:“你是說木小姐三魂尚在,只是丢了七魄,故而不醒?”
“正是,丢了七魄,縱算是醒了,也形同癡兒。”
“道長,我可憐的女兒,她可有解救之法?”木夫人形容憔悴,不住地哭喊,“求道長救救木娘,救救我的女兒吧!”
木弘雖是驚疑悲痛,畢竟沉穩得多,道:“道長,城中許多年輕女孩皆遭此難,若是道長能夠驅除兇鬼,招回七魄,木某感激不盡,晔城百姓感激不盡!”
孟往沉思片刻,朝木弘拱拱手,道:“自當盡力。只是事情蹊跷,尚不得破,我還需前往月廟山探查一番。”
月餘川亦是笑着點頭,表示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