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商女
商女
天邊的白玉盤缺了一角，雲環霧繞，夜已深。
月餘川再次回到孟往房間的時候，孟往側躺在榻上，拿手撐着腦袋，衣袖滑下露出半截勻白的小臂。長發随意披着，平添幾分倦意。
美人如此，誰不心折，月餘川微頓腳步，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你挪挪，”月餘川走近，“給我騰個位置。”
孟往沒有動作。
被孟往溫涼無聲的目光盯得渾身不自在，月餘川摸了摸鼻子，慫，讪笑一聲：“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解釋……”
“方才那人是剪子寨的四當家，如今特殊，今晚有他命定的姻緣在，你若打暈了他豈不是壞人姻緣？”
“壞人姻緣？”孟往沒想到是這樣的理由，算是頭一次見識到了月老的恪盡職守。
“還有呢？”孟往發問。
還有，還有什麽？
月餘川怔愣了片刻，忽而反應過來孟往應該是指那句“只是這美人，我實在喜歡”。
了然，月餘川又恢複了以往那副風流不羁的模樣，在孟往身邊坐下，伸手輕撩起他幾縷長發，顧盼生輝。
他笑：“還以為是個厲害的，怎麽這麽經不得玩笑？”
孟往支起身子坐起來，伸手拿起一旁的《人間幽異錄》，翻開一頁旁若無人地念道：
“大魏安慶年間，某日江南富商之子蘇聞于城南見一女子，貌美無方，一見傾心，遂強奪為妻。三年之後蘇聞暴斃，無人知曉原因，其亡魂訴苦于冥府閻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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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王翻閱生死簿，未見蘇聞之名，疑蘇聞并非凡人，遂命判官司徹查此案。判官調取通天錄，查知蘇聞乃天庭洞府仙君，入人間歷劫。”
“不巧其所奪女子前世遭人淩虐致死，其陰厲怨氣恰收枯井，化為女鬼。蘇聞強奪之事招其怨恨，故三年陽氣被吸食殆盡而亡，又因其死于非命而徘徊冥地，未能直接重返天庭。”
月餘川認真地聽孟往讀完，這則故事簡單，無非是神仙孽遇厲鬼的悲傷故事。
卻不知孟往何意。
“你是想說，化鬼比成仙容易得多？”
“不。”孟往否定，一把拽住月餘川的衣領将人拉近，纏綿而陰恻。
他說：“奈何鬼神豔遇。”
孟往說得文雅含蓄，落在月餘川耳朵裏卻不是那麽回事，那分明是一種警告——鬼神相遇，好自為之，莫要惹我，當心像蘇聞一樣死得很難看！
松開月餘川的領口，孟往随手扔掉書，重又側躺回去，仿佛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道：“還以為是個厲害的，怎麽這麽經不得驚吓？”
月餘川：“……”
他突然懂了個道理——鬼，睚眦必報。
*
翌日清晨，客棧裏就喧鬧起來。原來是客棧的老板娘消失不見了，有人說昨夜丢了財寶。于是又有人猜測是遭賊人擄掠了去。
想到昨日月餘川所說，老板娘和劉某皆是姻緣将至，孟往無奈，低聲道：“這就是你說的緣分？”
“是不是很準。”
“……”
準是準，山寨土匪和客棧老板娘的愛情，果然人間事，莫名其妙，妙不可言。
……
于是一仙一鬼出發前往萬墁城，進城的路并不平坦，泥地突着石子，折磨着碾過的車輪，路邊野草瘋狂。
馬車颠簸不已，鬼坐了都搖頭。
離萬墁城近了，孟往撩開側窗竹簾，車道不遠處聳着青山，青紅相接，煞為可愛。
“停車！”
“籲！”馬夫聽令，勒緊的缰繩揚起馬兒的頭顱。
孟往掀開門簾三步兩步地下了馬車。月餘川以為孟往受不了道路颠簸，才忍不住在中途下車，忙跟下來拍拍他的背，遞了水葫蘆。
孟往搖搖頭，朝旁邊指了指，向車夫道：“老伯，旁邊這山，平常可有獵物麽？”
“多呢！這山叫大名山，植物茂盛，動物也多。不過曾經有不少獵人在這山裏喪命，後來來這裏打獵的人就漸漸少了，兇獸也多着哩！”
“大名山？”這山似乎讓孟往憶起了什麽，他沉思道，“老伯稍等，我們去去就回。”
說完轉身就走，那車夫猝不及防，驚懼不已，在他身後大喊：“小夥子，都說了危險着哩！別不聽勸吶！”
“小夥子別去！”
……
雖然不解，但心知孟往做事自有一番道理，月餘川也沒攔着，跟着便上了山。
“你知道這座山嗎，以前？”
“不知道。”
“啧，是了，”月餘川唏噓，“人間山水萬重，百萬年滄海桑田，早已不複當年。想來你記得的，也不是這大名山。”
“你這是在試探我嗎？”他伸手拂開低垂的枝丫，晨霧未散，“是不是人間玩膩了，想來鬼界玩玩？”
“你說對了，我就是浪蕩人間，哪裏好玩哪裏去。”月餘川叼着根草，含糊道，“可惜鬼界不興玩呀，難得遇上個大鬼官，又什麽都不願意說，還不能自己主動打聽打聽？”
孟往懶得理他，他沒什麽分享欲，也沒什麽求知欲。他跟月餘川那樣的人間浪子不一樣，他早已不問世事，不戀紅塵。
……
漸入深山，山氣中彌漫着異味，像是血肉腐爛的腥糜之氣，令人作嘔。是動物大量死亡後屍體的腐爛，一路走來，二人見到的動物屍體也越來越多，其中不乏猛禽兇獸。
可深山老林之中，獸類栖居之處，怎麽會突然大量死去，這絕非自然而成。
月餘川正想要開口詢問，突然狂風四作，氣流打着旋兒奔走，混雜着泥土新葉和屍體腐臭的氣味，怪異不已。
枝葉亂顫，沙沙作響，在四起的狂風中，月餘川半眯了眼，流光的眸華濃重得将要溢出一般。若有若無的敵意襲來，帶着不清不楚的嘲弄和戲谑，挑逗着他的神經。
他微微轉了轉手腕，腕間纏繞着的紅線蓄勢待發。
臻臻密林中彌漫來一團黑霧，仿佛裹着什麽，在蔥茏的草木掩映下盡無真切。
随即從四周的草木中竄出無數黑蛇逶迤而來，待看清眼前發生的一切，孟往愣了愣，又忽地反應過來。只是還未開口，那衆多長蛇便朝着月餘川閃了過去，徒留陣陣虛影。
紅線飛散，裹挾着強勁的仙靈之力，以月餘川為中心散出，桃花傾轉亂漫。
原本纖柔的紅線竟能蘊藏這樣磅礴的力量，将長蛇或震開或纏斷。狂風翻飛着他桃花色的衣袂，他腳下綻開的桃花鋪散，旖旎無邊。
沒來得及阻止這場打鬥的孟往索性不管了，在一邊旁觀，正好也讓他瞧瞧這位玩世不恭的桃花仙人的實力。只是能将打鬥做到這樣賞心悅目、風雅如畫，讓孟往也忍不住暗自贊嘆。
四周是碎屍萬段的群蛇，中央是冶豔風月的桃花仙，兩相對比之下，場景一度滑稽怪異。但這樣的場面并沒有維持太久，須臾滿地蛇段便化作黑煙消散。
這樣陰邪的攻擊方式，加上一旁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孟往，月餘川如何意識不到。
這顯然是一番突如其來又莫名其妙的針對，他無辜地瞪了一眼孟往。只是潋滟的眸光連瞪人也是別有風情，毫無威懾之力。
孟往難得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因為這場有趣的針對，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接着前方深林中傳來一陣輕笑，那黑霧袅袅，近了，才看清裹着的一位女子。
黑霧漸散，那女子娉婷妖異，分枝拂葉而來，一身暗紅長裙，繡着大幅的黑蛇紋，從裙擺直漫至腰際。一條黑色長蛇纏着腰身和手臂，不疾不徐地吐着蛇信，蛇眼琥珀透着陰靈氣息。
眼尾上挑，眸子正像那團莫測難化的黑霧，迷濛幽魅。
“好久不見，孟往。”她說。
“好久不見，”孟往颔首，“商女。”
*
“王爺們關心，特讓我來助你一臂之力。這座山有異樣，我知道你經過時一定會來，故而在此等候。”她簡單地闡明原委。
但是孟往不買賬，問道：“你可知這座山的名字？”
商女偏頭眨了眨眼，知曉孟往的質疑，只好坦白道：“好了好了，當然也有名山的原因。我本想去萬墁城等你，誰知這山竟有這樣的名字，大名山啊，叫我好生好奇。”
月餘川乖覺地走在身後聽他們談話，這姑娘一來就毫不留情大打出手，得弄清楚情況。
此刻聽聞二人神秘兮兮地說起“名山”，才明白為何孟往初聞“大名山”時似有回憶之狀，大概名山在鬼界是什麽了不得的東西，又或是包藏了足夠的記憶。
……
“可你為什麽要帶個仙人在身邊？”她轉過身來，毫不掩飾眼裏的疑惑與戲谑。
走到月餘川面前，擡頭直視那雙潋滟桃花眼，道：“要是有人居心叵測，圖謀不軌，那可怎麽是好呢！”
纏着她手臂的黑蛇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不滿，發出“嘶嘶”聲響，收縮了前半身作勢就要攻擊。
月餘川可算是明白了她若有若無的敵意是怎麽回事，鬼神不和。那是從上古時期就有的鴻溝與對立，難以消弭，盡管他不是。但也正因為他不是，才常常忘了其他人是。
“行了，收起你那護靈蛇吧，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鬼？”孟往只覺得頭疼，剛想轉而談正事以岔開話題，就聽見月餘川和商女異口同聲的言語。
“怎麽，不打算介紹介紹嗎？”
孟往：“……”
好想扔下你們獨自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