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禁區

禁區

坐高臺,受膜拜,石珠腰鈴結五彩……

這聲音回響不停,愈發疾速起來,落在孟往耳中卻像攝魂的尖錐利刃,剮在靈魂心上。

他伸手抓住月餘川的小臂,眯起眸子裏閃過一絲狠厲,悶聲道:“掐掉我的靈識,打暈我。”

“不行,”沒去管從手臂傳來的越來越強勁的力道,月餘川用仙力盡力護住他,道,“我的仙力受陰氣抑制,本就虛弱,不足以對抗你的靈識,若是強行為之只會損了你的靈識海。”

這聲音到底怎麽回事,竟讓孟往如此亂了心神?月餘川咬了咬唇,不能再眼看着事态這樣發展下去,随即嘆了一聲,輕輕捧起孟往的臉,額頭相抵。

……

虛光乍現,青幽鬼火灼烙着參差交錯的玄黃鎖鏈,鎖鏈緩緩移動,摩擦出細微的火光。數不清的金印帶着血色的符文,釘在銅牆,禁锢在鎖鏈。

這就是……孟往的靈識海?

沒時間驚詫于這裏的詭異,四處鬼火蔓延,月餘川尋了處勉強能落地的地方落下,取出一粒種子,細細埋好,再澆灌了些仙靈之力。

那種子竟破土而出,長成了小苗,生于一片陰靈腥殘之中的小苗,看上去與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可生命力本身就足夠令人欣喜萬分了。

月餘川滿意地點點頭,擡頭環顧四周。雖然他不清楚孟往為何如此受這聲音的影響,大概也能猜得出是鏡月墟催生了痛苦。

靈識海是靈識命途的彙聚,如流如海,藏了太多的秘密,本不該被別人窺探。

他本想到孟往的靈識海中來,種下九重天桃源最具蘊養之力的桃樹種子,種下之後便離開。

可孟往的靈識海,一片戰損之色。還有那些數不清的金印,血色的符文,無不昭示着一道道劫數。

一劫一咒一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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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不知道有人可以背負這麽多。

他正人君子的涵養逼迫他立刻離開這裏,可惜隐隐作祟的靈魂卻違背了他。

他飄近一道被死死釘住的金印,伸手想觸摸那血色的符文,只是指尖即将撫上去的時刻,一片兇光直逼面門,生生将他逼退。

“咳……”

被硬逼出靈識海的月餘川并不好受,他捂嘴咳了一會兒,才漸漸平複了些。來到鬼域之後本就虛弱,如今動用太多仙靈之力,不免又折損幾分。

孟往單手捂着頭,緊緊皺着眉,看向他的目光中帶着警惕:“你在我的靈識海裏種樹?”

月餘川強行壓下不适,掩藏好自己的虛弱,顯得一切如常。

感受到孟往的不滿,故作幽怨道:“這可是桃源最好的桃樹種子,天地靈氣滋潤,甘霖瓊露澆灌,我養了許多年的,你倒來怪罪我?”

他邊說邊拿目光打量孟往,孟往看起來确實好了許多,也不枉他養了這麽久的桃樹種子。

只是桃源花樹萬千,卻也只結出了這樣一顆桃種,本來是想送給另一位權且算作故人的人呢。

倒先送了別人。

他心裏其實還有些打鼓,孟往顯然是發覺了自己探究他靈識海的意圖,才在他即将觸碰到命劫咒文的時候生起了來自內心深處的不安和抵觸,将他逼出靈識海。

他有些複雜地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雖然他向來自诩風流浪蕩,但好歹也是個有原則有底線的仙人,只是怎麽就……

鬼使神差?

孟往探了探自己的靈識海,那株來自天庭的桃花苗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根本承受不起周遭鬼火的侵擾,卻有着綿綿不絕的生命力,帶着春三月的融融暖意。

只是注定要生長在這樣沒有春風雨露的地方了。

他揉了揉眉心,斂下了眼中的警惕和狠厲。

月餘川這是……想窺探他的秘密?

秘密就是逆鱗,可是發覺的那一剎那,他首先感到的竟不是憤怒,而是無比濃烈的不安。或者說是,從月餘川進入靈識海的那一刻起,從月餘川發現他背負的劫數起,就已經心神不寧。

早已甘于孤獨寂寥的鬼,不樂意任何理由的自我暴露,也絕不願意打破最遙遠的距離。

可月餘川為他耗費了珍貴的花種,抵禦了鏡月墟給他帶來的痛苦,他也并非恩怨不明,也就不再執着于此事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都不再提。

……

孟往擡眸看他,正好撞上他瞥來的目光。孟往一揚眉梢,自己下意識催動靈識兇光逼他離開靈識海,那一擊可不輕,必不好受,怎麽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麽能裝?

算了,要裝就裝吧……

孟往不接話,在孟往不知何意的注視下,月餘川此時說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只好無聊地揉搓着手中的紅綢。

誰知過了片刻好不容易聽見孟往開口,說的卻是:“別玩了,系在腰上。”

“唔,為什麽,跟拿在手上有什麽不一樣?”雖然心中疑惑,不過他還是依言照做。

孟往雙手合十複又緩緩推開,鎖魂鈴顯現,旋轉,“手上拿的,不穩。”

“疾!”鎖魂鈴陡然增大,懸天沖轉,罡風四旋,狂風撩起他們的長發。孟往前面也用過鎖魂鈴,月餘川只覺得它精細厚樸,卻沒來得及細看。如今鎖魂鈴這樣在眼前,才有了機會。

有柄,柄劍如山;有舌,叮鈴如海。鈴身篆着符咒經文,綠鏽粗粝。古樸厚重,帶着上古獨有的原始神秘,令人毫不懷疑,鈴,正是上古就流傳下來的法器。

此時鈴身飛旋,纏連着柄劍的鎖鏈盤桓,鬼氣青幽映散成駭,氣流如堵。

在一片拏雲的陣勢中,月餘川突然想起,自上古以來,道者多用鈴,而最擅鈴的當屬宮旭時代的大祭司,道者祖師晤虞。

傳聞大祭司晤虞手把帝鐘,便可擲火萬裏,族人莫不欽畏。

但偏偏他這樣的擅鈴之人,卻被鈴囚禁了死後的靈魂……

微微回神,懸天的鎖魂鈴猛地降下,直沖鏡面。

他睜大雙眼,似乎意識到了孟往的意圖。

鎖魂鈴墜地,“刺啦”将鏡面生生砸出個大窟窿,鏡片飛濺。

接着裂痕嚓嚓,四處蔓延至腳底。破鏡不重圓,這鏡面又被鎖魂鈴巨大的沖擊力震得亂顫,如波濤般從窟窿處碎裂……

月餘川欲哭無淚,被迫面對接下來将要發生的事。他看向孟往,正好孟往收回已化為常态的鎖魂鈴。

鏡面已碎裂至孟往腳邊,正像立足危崖,離萬劫不複僅有一步的距離。

他勾着鎖鏈,側身對着月餘川,朝着他輕輕一揚眉梢,露出一抹淺笑,還不忘拉了拉系着的紅色長綢,随即傾身墜落深淵。

被腰間的力道扯着,月餘川一個踉跄,也跌落深淵中去。

呼嘯從耳邊擦過,風揚起長發,遮住了孟往的大半張臉,月餘川将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條縫,也還是深深望進了他碧色的眼裏,一雙沉靜的、悄然的、挑逗的眼……

孟往幽幽的眼神代替了言語,毫不遮掩他的心思。

——下來吧你。

月餘川滿腹牢騷。

好你個孟往,是誰剛剛幫了你,你就這樣對我……做事不要太絕,當心遭報應!

孟往,你不是人!

哦,好像真的不是……

沒想到自己沒有被孟往一腳踹進深淵,倒是被一同拉下了深淵……

深淵盡處,孟往率先落入一片鏡花水月,鏡月墟的水跟凡間不同,不溺不潺不濕衣,水中行如在平地。

他擡手虛化出一朵碩大的盛開的荼蘼,将月餘川輕輕接住,也擋下伴随他們強行闖入而猛然襲來的陰氣。

也算有點良心,剛承受了一番心悸的月餘川這才稍稍平複了點。

待水淵的陰氣漸漸穩定,孟往才将他放下來。他們落入水底,水底卻并不陰暗,反而光線柔和,連漾出的光圈也緩慢。

生着的桃花樹開得灼灼,令月餘川感到些許安慰。

孟往向來敏銳,他也沒有忘記商女無意間提起的話:鏡月墟裏多得是上古陰魂。他打量着水淵,水淵陰氣之重,足以保陰魂不滅。

陰魂跟生魂不同,他們算得上野鬼,只是沒有鬼身,只能以靈體的形式存在。生魂卻是凡人逝去七七四十九日之內的魂魄,不算鬼,尚是半生不死的陰陽共生之态。

月餘川又開始咳起來,他伸手扶住一株桃花樹。孟往也無法,只能安撫似的拍拍他的背,仙來鬼域本就有違陰陽之道。若不是無人可選,他本也不該來。

“咳咳……你別管我,”月餘川艱難地呼了口氣,虛弱道,“速戰速決,早點解決了我好離開這兒。”

孟往皺着眉點點頭,環顧四周,道:“水淵陰魂,何不現身?”水波悠悠,将他的聲音蕩漾而出,傳得曠遠。

他感受得到,這裏陰魂衆多,恐怕只是礙于威勢才躲藏于四周觀望。聞言倒也真有膽大的陰魂前來相見。

他們皆是靈體,在水中更顯得透亮幽微。前來的陰魂飄飄悠悠,好奇地觀察着這兩個不速之客。

“是人不是人,是魂不是魂。”其中的陰魂訝道。

“宮旭時代,臨桑時代。”孟往言簡意赅,報了他們兩人的家門。

聞言陰魂們果然反應不小,圍着他們打了幾個轉,增了幾分親切。他們多為上古時期被鬼囚困此處的人類戰俘,被殘害後不得超脫長困于此。突然遇見外來的上古者,總歸多了幾分好感。

不過顯然,還能保持記憶的上古者,都不會是人。

遠古人族習慣用首領的名字紀年,像是萍水相逢的人詢問故土,他們也開始自報時代。

“我是含彌時代的。”

“地盟時期。”

……

“我也是……臨桑時代,我叫單峰。”

也是?

月餘川扶着桃樹,一直低着頭,聽聞有同期之人才擡頭來看,正好單峰也投來好奇的目光。只是單峰看清他臉的剎那,卻有了瞬間的恍惚與失神,嘴唇翕動便想脫口而出什麽。

月餘川卻投去一個暗示的眼神,阻止了他。

他們無聲的交流只在電光火石之間,只此一瞬,無人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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