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遺址
遺址
章季秋直擊他眉心而來,他微微眯起眼。
章季秋是人魂,不通鬼神之術,怎麽可能會這樣,唯一的解釋便是受了操控。可即便他的頭腦再清晰,此刻卻沒有多餘的力量來反抗。
她指尖處凝結的青光即将落在他眉心的一刻,動作也停在了這一刻。泛着黑氣的鎖鏈從她身後縛住了她,她無法再前進一步。
月餘川止不住地咳嗽,繃緊的弦卻松了下來。他知道,孟往來了。
被縛住的章季秋軟軟倒下,從她的靈體中飄出點點熒光,在空中彙聚成不散的陰魂。可不就是他們在水淵中遇到的陰魂長南麽。
四周的鬼傀被孟往帶起的勁風劈散,卻又多了那些水淵陰魂虎視眈眈。
“你倒是奇怪。”長南憋出一聲含着怒意的笑,為失去唾手可得的獵物而感到惋惜。
他與孟往遙遙相對:“你這樣的鬼,竟然會處處維護一個仙人,還願意為他踏過五毒道?是什麽讓你如此愚蠢。”
五毒道?月餘川在一旁安靜地聽着,他知道五毒道。
五毒貪嗔癡慢疑,凡人不可脫,鬼亦不可脫。鬼是悲辛怨惘的魂,偏執陰暗,五毒尤為深重。而五毒道卻偏偏由五毒滋生,越是心懷執念,走在其間便越是痛苦萬分。
鬼最懼五毒道。
他們什麽意思,孟往為自己踏過了五毒道,是孟往牽他走過的那條路麽?他有些疑惑,心念微動。
“還不是為了敗你心意。”孟往毫無波瀾,“另外三條路是什麽,奪靈道麽”
“不錯,看來你早就看透了這些詭計。”
當時眼前的六條路供他選擇,月餘川卻只能看見其中三條,他便生了疑心。他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哪怕是這些水淵陰魂,同樣是鬼,同樣來自遠古,那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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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生起了猜測,月餘川看不見的那三條道路應該是五毒道,針對自己,月餘川這個五毒不沾的仙人根本不受影響;
他們都能看見的那三條應該是奪靈道,針對月餘川,他在鬼域正是虛弱的時候,最容易被奪靈。
“你這樣強的鬼,何必為一個仙人做到這個份上,他是你什麽人?”長南對他生起了濃厚的興趣,“不如加入我們,我們才是天生的同類。”
他們招攬孟往或許并非真心,只是并不想就這麽輕易放過月餘川這樣誘人的獵物。
“呵,本座可不這麽認為。”孟往失去了繼續對話的耐心,疾風又起,白發飄揚。
他負手淩空,身側暗金咒訣環繞,眼中燃起青幽焰色:“你們好不識趣。”
“讓本座來教教你們做鬼的道理。”
眼見孟往起了殺心,他們也自然不會坐以待斃。鬼傀重又湧上,陰魂不散。
……
兩方争鬥,火花轟鳴,鏡月墟原本平靜的水面泛起了漣漪,水底的桃樹搖擺不止,落了桃瓣,蕩漾在粼粼水面。
好在孟往用結界護住了他,才不至于被混亂波及。
他也趁着這時,有了仔細思考的時間。
孟往的實力證實了他的猜測,這些陰魂的出現也給了他足夠的線索。
大概孟往早就料到這些陰魂的目的是奪靈,是他這個仙人,只是不清楚會以何種方式來進行。
敵暗我明,孟往一定要引他們出手,因此故意被鬼傀困住,以他為誘餌,置他于險境,給足了對方動手的契機。
他緊緊抿着唇,思緒像繃直的線,一切都清晰。
孟往的敏感多疑和心機城府簡直到了一種刻板的地步,他誰都不會相信,包括人,也包括鬼。
他在精心設計的賭博裏,可以不擇手段,任何事物都是棋子。孟往毫不猶豫地将他置于險境,又偏偏在危急時刻護他周全。
好或壞都盡在掌握。
他賭得很大膽,很盡興。可月餘川卻心悸不已,既然是賭博不就面臨着失敗的可能?更何況自己還是身處風口浪尖的那個。
啧,真是狠。他朝他們打鬥的方向看去,望見了孟往孤絕的身影,心中複雜萬分。
……
*
在孟往把一衆陰魂扔進五毒道之前,月餘川好心地為他們牽上了紅線,也不顧他們怨恨的神色,“給你們牽個線吧,免得你們寂寞。”
“鏡月墟裏的陰魂專靠奪靈過活,他們與結冥婚的亡靈,必有一傷。”孟往解釋道,“那些鬼傀曾經都是陰魂,後來飽受折磨成了死魂靈,沒有靈識,任人擺布。”
“我知道。登極樂,身煉獄,鬼比神仙難得多。”他直視孟往的目光。
神仙登極樂,鬼卻身煉獄。這個種族天生就擁有對靈魂的強大操控能力,他們來處各異,歸途不同,只是因為人世難容才走到一起。
孟往有一瞬間的怔愣,随即輕輕笑起來,他還以為月餘川也是那種什麽都不懂的神仙,倒是自己想錯了。
“你為什麽走五毒道?”月餘川轉而問。
比起孟往利用他,他還是更關心這件事。他記得元帝曾經跟他說,人心五毒可屠身,沒有鬼不畏懼五毒道的。
或許孟往的回答會是一個值得期待的答案。
“要是走奪靈道,我還得花心思保護你,你說為什麽?”他冷哼,“還不是因為你弱。”
“……”
鬼嘴裏吐不出象牙,他就不該期待能在孟往嘴裏聽到什麽好話。
“好吧,那就多謝孟大人——”他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紅唇輕啓,一字一頓,“不殺之恩。”
孟往自然懂了他的意味深長,既是對他選擇獨自承受五毒道帶來的痛苦的感謝,又是對他不擇手段、拿他為餌的控訴。
“不客氣。”孟往只當不知。
“不過孟大人吶,還是随心些好,不是嗎?”他漫不經心地理着紅線,像是随口一提。
落在孟往耳裏卻是別有意味,他心頭一跳,擡眸看他,微微蜷縮了手指。月餘川太聰明太通達,他自以為藏得很好,卻還是沒瞞過他的眼睛。
微微嘆了口氣,說出了第一句贊美他的話:“你配得上你仙人的美名。”
他真是嫉妒啊,是該有多幹淨,才能五毒貪嗔癡慢疑半分不沾染,澄明到連五毒道都看不見。
他選擇五毒道的時候,只是想還月餘川送他那株仙桃的人情,回想起來竟還真存了幾分真心。五毒道明明那麽苦,他記得自己化鬼不久後就誤入過五毒道,踏過後卻已是心痛神癡。
他牽他走,或許也不只是因為月餘川需要他,也因為他需要月餘川,他需要知道有那麽一個人,正在陪他走過他害怕的地方。
鬼神殊途,不過在那個時刻,他們互相需要。
*
從鏡月墟出來,卻已不在萬墁城,而是幼都。
孟往不會在人間久留,兩人就此別過。
幼都乃如今王朝京都,歷史悠久,繁華不盡,自然也是文化勝地。翊靈書院坐落于翊靈山間,遍植桃李,取桃李滿天下之意。
如今秾華正好,雲霞滿山。
月餘川便來了這裏。
翊靈書院名儒聚集,學風開放,常有四方游歷之士慕名前來,因此月餘川到這裏來也并不難。
他像是知道目的地在哪裏,知道要去往何處,略過書館學堂,芳園馬場,徑直去了後園。
桃李成雙,落花不言,亂粉飛白翩翩雨。細碎的落花在園中磐石上宿醉,惹得偶來的飛鳥啾啾輕啄。
他兀自飲酒。
一片華光之下,又怎麽會有人知道,曾經的這裏竟是遠古禁地——大行祭壇。
這裏曾經祭獻過一個人,熊熊燃起的罪與烈火,刺破分明的天色。半生戎馬倥偬,一世不脫不赦。
——那個人叫晤虞。
百萬年砂礫塵土,風雲變幻,遠古的風霜戰火早已銷聲匿跡,只留下他孤絕的緬懷。
……
“桃花座下桃花陌,桃花醉裏桃花諾。”他向地面傾灑一杯酒,嗓音低柔,像蘊着綿綿醉意。
“本來想着送你一株仙桃,”他喃喃低語,“倒先送了別人。”
“桃李春風一杯酒,敬你吧。”
他随意倚着一株遒壯的桃樹,連緬懷也是一幅漫不經心的樣子。這株桃樹生得極好,大概也經歷了些年歲。
飲盡杯酒,手執一枝桃花,拭去心中冰雪,掃去懷中塵土。
他又想起了在鏡月墟的時候,孟往對晤虞的評價——就是你所知道的那樣,十惡不赦,罪大惡極。
十惡不赦,罪大惡極麽……
“可你若真如世人所說那樣……” 熹微的晨光為他鍍上明暗交織的斑駁。
“又為什麽要,選擇我呢?”
将手中桃枝輕放在磐石上,轉身離去,眸光燦爛,一笑生花。
*
孟往也沒有直接回冥府,他是猛然想起了大行祭壇的遺址似乎正在幼都,因此折返回來的。到翊靈書院後園的時候,芳草清香中還隐隐彌漫着清冽酒香,徒增幾分醉意。
自己緬懷自己,大抵算得上另類的孤獨落寞。眼前繁花似錦,心中的園地卻爬滿荒蕪。
奈何橋上幾川煙雨,獨掌輪回道,用孟婆湯洗去所有前塵,要所有人都忘記,都遺棄,這就是他的報複和選擇。
他自嘲地笑了。
若說過去是雜念,可他從來抛不開雜念,除了雜念又還擁有什麽呢?
細碎的落花從面前拂過,驚擾了沉湎的他。磐石上擺着一枝碧桃,倒真像是有人來祭奠過的樣子,他其實很喜歡草木,只是鬼地難養。
偶爾有亡魂能帶着死去時握住的草木過黃泉,他便将這些草木收集起來種在落霞谷。雖然生機不大,不過百萬年來也算是留住了一番欣喜。
落霞谷裏都是他悉心護養的草木,可惜存活的樹木卻只有兩株,一株桃樹,一株柳樹。
學堂裏傳來學子朗朗書聲,馬場上高高蕩起塵沙與喝彩。他拾起磐石上的那枝碧桃,走出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