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相鬥
相鬥
天陲野,泅獄——
粗粝的石壁濕漉漉的,還不住地滲着水。斑駁的血跡早已深深浸入石壁,沖刷不去,如今又添了新鮮血液淌落下來。
“就是你?”孟往斜睨着被釘在石壁上的囚徒。
那囚徒垂着腦袋,微微掀開眼皮來看他,一言不發。
“大人,他骨頭硬得很,什麽也不肯說。”鬼官呂黯瞥了那囚徒一眼,繼而又補充道,“此人是知意樓中的清倌,據說是觸犯了天條,才從天庭逃到天陲野知意樓來避難的。”
孟往自然知道這些內容,這話本也不是說給孟往聽的,是說給那囚徒本人的。
天陲野的鬼神縱情恣欲,鮮有修清心道的,天陲野一帶也稱得上燈紅酒綠。知意樓便是這樣的場所,算得上這一帶有名的秦樓楚館,裏面待客的名妓小倌多麗色,不過也多是堕落的仙人,俗稱“仙匪”。
知意樓是仙匪的勢力範圍。
打濕的頭發黏在臉側,與血污一起模糊了容顏,一身狼狽,已經看不出他作為清倌本該有的姿容。
“倒是個有骨氣的,”孟往顯得極有耐心,負着手不疾不徐地踱步,悠悠然道,“既然你不願意說,那不妨讓本座來猜猜……”
“知意樓與本座井水不犯河水,你倒是個不安分的。莫不是……天庭派來的線人吧?一招苦肉計讓知意樓接納你,你好藏身其中暗中窺探鬼族勢力?”
他停下腳步來等待一個回應,微眯起眼,拖出一道危險的尾音,“嗯?”
他的獵物只是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複又耷拉下眼皮,仍舊是一言不發。
“你不說話,那本座便也只好當你默認了。”
他身着墨色長衫,衣擺繡着大幅暗金荼蘼,清冷矜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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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是天庭派來的,也沒有窺探鬼族勢力,我就是知意樓的人……”
這小倌終于被逼得急了,出聲斷斷續續辯解,但孟往懶得聽,他的辯解也沒有任何意義。孟往早就盯準了他,只是向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懶得管罷了,如今拿來開刀,卻是剛剛好。
将一碗孟婆湯擱在石桌上,水面輕晃。他吩咐一旁的鬼卒:“處理了,送回去,本座就好心幫他們清理一個內鬼,權當送給知意樓的人情。”
他拿起石桌上的鬼面獠牙面具戴好,踏出泅獄大門。
當然也是,送給即将從天庭而來的,莫及城城主大人的——一份大禮。
***
天陲野莫及城,城主府——
“旺財,別擦你那柄寶貝如意了,幹淨得不能再幹淨了!”
那被喚作“旺財”的男子聞言放下了手中的那柄玉如意,轉過來不耐煩道:“都說了,不要叫我旺財。”
那男子生得端正,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剛硬的線條令他顯出幾分嚴肅來。
在人間深受敬仰,自得其樂的財神爺周玄朗就這樣被窮小子月餘川抓來天陲野打工,此刻便是将煩躁明晃晃擺在了臉上,時不時憋出幾聲咬牙切齒的哼笑。
“元帝讓你來處理天陲野的事務,你倒好,已經閑玩了好幾日。”
月餘川抛出一顆圓潤光滑的鵝卵石,“噗通”在池子裏濺開了水花:“老祖宗讓我來辦事,我就老老實實辦事?我可不依。”
他處事拖沓随意得很,周玄朗卻是個急躁性子。
眼看他就要發作,月餘川只好稍稍正色了些,心裏卻暗想真沒趣,解釋道:“急什麽,如今敵暗我明,形勢尚不明确,我們拿什麽出手?”
總算是開始談論正經事,周玄朗略微舒心了些:“我們初來乍到,安插在知意樓的線人就被拔除了,可見是下馬威。”
月餘川百無聊賴地把玩着一枚石蘭白玉扳指,懶洋洋地給出了結論:“等吧,我們見招拆招就好了,我倒要看看誰能比我這個浪子更閑得住。”
他抿了抿紅唇,微微垂眸,自己的線人被拔除,這當然是一種別有意味的針對,可不僅僅只是下馬威那麽簡單。
仙匪雖然不屬天庭,不過好歹也是仙,立場中立,還不至于公然作對。
天庭安插線人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往常都好好的,只是偏偏在這樣敏感的時期突然揭露出來,恐怕會引得知意樓懷疑天庭不安好心,準備拿知意樓開刀。
兩方關系陡然緊張微妙起來。
他本來還想着仙匪勢力或可一用,借助知意樓來探探鬼族的風,如今看來卻被人先一步斷了這條路,挑撥了關系。
若說沒有人從中作梗,他死都不信,就是不知道是誰有這樣的本事,可謂是先聲奪人。
也不知道天陲野混亂的鬼族勢力中,冥府有沒有摻上一腳。
想必,是有的……
鬼族難以為他所用,仙匪那邊也搖擺不定,他這個天陲野名義上的掌權者看起來甚是勢單力薄,處境被動。
他将那枚玉扳指戴在左手拇指,誘人的朱唇抿起淺淡的弧度。
真是窘迫啊,他仔細想了想,潋滟眸光中像是泛着不滿和委屈,自己關注天陲野已久,還不至于淪落到一點勢力都沒有吧……
不過正好,扮豬吃老虎,不是更有意思?
***
天陲野的夜晚,正是一切都猖獗的時候。
紙醉金迷,紅袖銷香,知意樓一派悱豔。
“在下誠心之言,樓主大人不妨考慮考慮再做答複。”
兩人對坐,孟往微微側頭從窗外望去,心中暗自贊嘆了一番。頂樓雅閣的風景确實好,知意樓景美人也美,就是不知道經不經得起動蕩呢?
“閣下所言,自當考慮。”他對面的知意樓樓主便也順勢接住孟往的話,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一樓寬闊的華堂正值莺歌燕舞的熱鬧時候。
他們兩位一鬼一仙匪,在此交談倒并沒有針鋒相對的意思,甚至偶爾還能閑聊兩句。
“閣下眼中這知意樓如何?”
“自然是好的。”孟往端起酒杯來抿了一口,答得略顯敷衍。清風中夾雜的甜香濃烈了些,長廊上步伐聲漸漸沉重,有好戲看,可不就是好麽?
一位美貌小侍推開門,拂過的珠簾輕輕搖晃,晶瑩珠串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音。那小侍步子很快,走過來向知意樓樓主附耳幾句,他便微微變了臉色。
心知有事發生,孟往也不好再逗留,起身告辭。他轉出長廊,化作黑影閃身而去,卻并沒有離開知意樓。
知意樓這樣的風月場所不能不顧及待客之道,縱使出了事也不會大肆聲張。所派出的暗衛皆是悄無聲息,勉強憑氣息辨別出人手不少,從底樓從下往上搜尋。
他從屋脊上一躍而下,又轉入長廊的一角,面具下淺淺勾起唇角。趁亂探索一番知意樓,正合心意。
心情大好的孟往還沒來得及行動,身旁一陣勁風呼嘯而來,他快速轉身回了一掌,兩風相激,蕩開一陣妖嬈的氣旋。
“誰!?”他低喝。
有人在這裏,自己方才竟然沒有察覺?有點本事。
對方似乎也沒想到孟往如此敏銳強勢,能接住自己一招。孟往朝裏面緊逼了兩步,大有追究下去的架勢。
剛好這一角地勢偏僻,也沒什麽燈火,唯一顧慮的便是知意樓派出的暗衛随時可能搜尋過來。
不過面前的敵手尚不明确,心知不能輕易脫身,孟往和那人同時選擇出手相鬥。雖然招招逼人卻因為不敢鬧出動靜的緣故而顯得克制,纏鬥了一會兒也沒分出勝負。
“去那邊看看!”知意樓的暗衛漸漸逼了過來。他們二人皆是心神一凜,在同時面對可能被暗衛發現并抓捕的形勢下,對方率先反應過來,一把拉住孟往閃進廊角的小屋。
孟往猝不及防,習慣性地就想反擊,好在形勢的特殊讓他理智了幾分。
“噓!”那人也清楚地感受到了孟往斂而未收的攻擊性,制住他的手腕,推着他抵在牆角。
“天庭卧底在樓裏的線人被劫走了,有人闖了地牢,劫匪還沒走遠,都仔細搜!”
小屋逼仄,因突如其來的動靜而引起的塵埃飄揚未定,這間屋子大概廢棄已久。半掩的小窗微微透過月色,在地板上映出幾許清光。
那光影倏地暗了下來,有暗衛飄忽于窗外,遲遲未動,遮擋了本就缥缈的一點月光。二人盡力斂藏好氣息,不敢輕舉妄動。
……
孟往很煩躁,這麽一來,自己想要趁亂夜探知意樓的計劃可謂是泡湯了。不僅如此,自己本來可以走得坦坦蕩蕩,現在卻被當成了劫匪對待,跟眼前這個來歷不明的家夥混為一談,窩在這裏戰戰兢兢。
月餘川也很煩躁,來一趟知意樓不容易,誰知就遇上了自家線人被劫走的破事。正巧遇上有人從屋檐一躍而下,且看起來不是什麽正經人物,心想着一掌打暈得了,誰知道也是個厲害的,一打打成了這樣。
要不是擔心暴露,他都懶得拉他躲進來。誰知道自己拉的是不是個劫匪?脾氣還這麽大?
孟往緊緊皺起眉頭,夜色濃郁深重,抵着他的這人又着一身夜行衣,蒙了面。這裏不是人間,他不能輕易看透黑暗,自然也無法看見對方的容顏。
窗外的暗衛還在來去飄忽,他微微動了動手腕,示意那人松手,他自己有分寸。可惜月餘川誤會了他的意思,生怕他不顧後果大打出手,不由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孟往心頭一梗。
時間久了,暗衛才漸漸離去。
晚風吱呀一聲推開了小窗,“誰在那兒?”暗衛又聞聲折返回來。
他被抵在冰涼粗粝的牆壁,不便動彈,強壓下心中的不适和怪異,擡眸瞄了對方一眼。
他正偏頭盯着小窗的方向,昏暗中幽微清光鍍出優美的頸線和側臉完美的輪廓,隐隐約約還可見纖長睫羽和微微滾動的喉結。
聞聲而來的暗衛正要推門的當口,又傳來一聲,“十五,速速前往暗道,是天庭的人暗中前來營救線人,被我們撞上了,正在交手!”
這道急令可謂來得恰是時候,解了二人燃眉之急。若非如此,知意樓人多勢衆,想要脫身估計還要一番争鬥,況且能不能安然無恙還并不好說。
月餘川有些怔忪,線人要救,但這麽直勾勾地潛入知意樓搶人,他可不會選擇這麽不知輕重的方式。有人出手了,還嫁禍了他,他沉思了一會兒,這趟知意樓沒白來。
知意樓暗衛的氣息遠了,孟往反應過來,趁他松懈之際猛地一掌拍開他,閃身離去。今夜知意樓所出之事正在他計劃之中,唯有月餘川是個變數,好在影響不大。
月餘川扶牆悶哼一身,待回頭時孟往已經離去,只捕捉到衣袍上盛開的一角暗金荼蘼。
他心口忽地堵了口氣,上不去下不來……
順了一會兒氣兒,他才閃身而去,輕盈轉入頂樓,踏進了知意樓樓主的雅閣,正是孟往方才與知意樓樓主交談時的房間。
“你來了。”見是他來,知意樓樓主似乎毫不驚訝,平靜的語氣倒顯得像是故人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