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卧底
卧底
20.
孟往微微垂眸,纖長睫羽在燭火跳動下投下陰影。他伸手拿起桌面上的那枚銅錢來細看,他今日前去與餓鬼一方相會,這枚銅錢也只是偶然發現,便順手拿了回來。
方孔圓錢、人間財寶,本不該在天陲野出現啊……他糾結于此,全因為慣有的警覺,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不會放過。
餓鬼本就性貪,或許真如眼前這位鬼卒所說,只是餓鬼貪了人間而已,并沒有別的什麽。這樣的小事何必耿耿于懷,難道真是自己過分謹慎了?
見孟往仍舊一幅放心不下的樣子,月餘川生怕他多想,再想下去理出點頭緒來可就不好了。這枚銅錢留在孟往手裏也總歸不好,免得他睹物思事。
沉浸于思慮中的孟往突然驚詫于自己手中的銅錢被人取走,這人好生大膽?他倏然斂起眉頭。
“大人憂思至此,屬下無力為大人排憂解難,這枚銅錢,便為大人處理了吧。”
這話頗有些自作主張的意味,孟往有些不悅。仰臉看他,卻撞見了那雙柔和的眸子中滿是認真。
“你既然有心為本座排憂解難,”孟往任由他拿走那枚銅錢,也并未怪罪,“那本座便給你一個機會。”
“屬下願為大人赴湯蹈火。”
趁機表忠心總不會有錯吧……
孟往輕輕笑了笑,朝他勾勾手,示意他湊近些。
他微微俯身下來,沒有去看孟往的眼睛,那雙眼睛恰似一碧深潭,平靜幽深之下暗流湧動。他不去看,既顯得恭敬,又為防止自己産生被看破身份的錯覺。
憑借着他跟孟往相處的那些為數不多的經驗,他直覺接下來應該不是什麽好事兒。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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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座視莫及城城主為眼中釘,你去——為本座殺了他。”
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聞言他卻還是微縮了瞳孔,錯愕地擡眸,正巧撞上孟往捕捉過來的目光。
他沒有錯過孟往笑意中的玩味,那雙沉靜的眸子既沒有銳利逼人,也沒有真的帶着排斥憎恨。
以至于像是随口一提。
“如何?”孟往不緊不慢地逼問他。
陰冷的夜風吹過,本就跳動不已的燭火搖曳生姿,他們映在地面的影子也打了個旋。
他捏緊了手中的那枚銅錢,指骨骨節因用力的緣故微微泛白。在孟往安靜而挑逗的注視下,有那麽一瞬間,他都快覺得孟往已經發現他了。
但是不會,他有把握。
孟往抛給了他一個兩難的問題,他不能拒絕,不然就是對孟往的不敬,是以下犯上;他也不能答應,不然就是…我殺我自己……
況且孟往想要的答案斷然也不是答應,先不談有沒有下殺手的能力,要是他的下屬真殺了天庭來的城主,孟往自己還要擔責呢。
冥府和天庭互不相殺,這是默認的規矩,只因為誰也惹不起誰,索性就不再硬碰硬了。
所以孟往這個問題,本就是試探,甚至于只是一時興起的消遣罷了。
他飛快收拾好情緒,斟酌道:“承蒙大人看中,若是大人高興,屬下便不辭辛勞。”他也不說去還是不去,那些心機盡量避開,只管以孟往為重就好了。
“你很聰明。”孟往不會因為別人的奉承而感到喜悅,但也不會吝惜自己的贊許。既拎得清事端看得透利弊,又懂得收斂,這樣的人值得他多留意一些。
“忍石矶大宴,不如你随本座去吧。”
“……是。”
所以他這算是,誤打誤撞入了孟往的法眼?月餘川有些哭笑不得,不過反正莫及城那邊他都安排好了,蟄伏在孟往身邊也未嘗不可。
只是孟大人,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危險吶……
……
經過這麽一遭,從正殿出來的月餘川身心俱疲。跟孟往過招,真累啊…這人心眼怎麽就這麽多呢……
算了,反正自己也不虧。
本來他計劃弄清楚這裏的情況撈點好處就找機會離開,如今看來卻不成了,他得等到忍石矶大宴的時候,那個時候應該會上演一出值得期待的好戲。
如果不出意外,那也應該是一決勝負的時候。
……
轉轉悠悠地到了約定好的地方,月餘川和他的小仙官們開始開小會。不過在談論正事之前,他們還劈頭蓋臉地問候了月餘川一番,并且确認了他沒有缺斤少兩。
“城主,您沒事兒吧?”“有沒有被刁難?”
月餘川扶額:“有被刁難…但沒事……”
“!?”“這群陰鬼的老大是不是很難對付?”“也不過如此嘛,還是我們城主大人更厲害!”“兇神惡煞的厲鬼,要我肯定就先慫了……”
月餘川:“……”
真不愧是自己帶出來的兵啊,簡直跟自己一樣八卦和嘴碎……
不過他還是忍不住為孟往說了句心底話:“沒有兇神惡煞,他很好看。”
衆:“!?”
意識到自己說多了,這些個小仙人不知道又該怎麽想他,他連忙正色轉移話題,不然這些小仙人就該拿唾沫星子淹沒他了。
……
“這裏守衛森嚴得很,我們也不敢太張揚,能打聽到的消息實在不多。這個秘境名喚‘輪回境’,有個極為重要的禁地名喚‘輪回眼’,任何人不得靠近……”
輪回司主輪回道,輪回道地處九幽冥府,往生者莫不來此。
六道輪回系生靈魂魄之通途,輪回道乃冥府立身之本,上通鬼神下通人間。其中求的是陰陽平衡,而冥府乃極陰之地,斷然做不到平衡的,但天陲野可以。
輪回道之眼正在天陲野——這是輪回司的機密。
月餘川并不了解輪回道,如今悟了悟,了然。
孟往作為輪回司的主事,他必須确保自己在這一帶有足夠的勢力來守護輪回眼。容忍天庭全權管理天陲野,絕不可能。
難怪孟往那麽堅決地要插手天陲野事務。
啧,看來自己待在這個所謂的輪回境裏更得謹慎小心。若是不知道輪回眼的事,被發現了頂多扣押下來當個人質,如今知道了這個輪回司的秘密,就沒那麽簡單了。
估計孟婆湯都能給灌下去……
等等,不對!
應該還有人知道這裏,知道輪回眼。
他蹲下身來撿起地上的一截枯枝,就地列了個簡單的關系圖。
他沒有忘記自己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最初是發現南山有幻術殘留,但孟往一定不會這麽不小心,犯下這種低級的錯誤,那是有人為了吸引他前來而故意制造的。
緊接着他們破除南山的機關陣法時如有神助,才不至于迷失,也才找到輪回境。
一切都不是偶然,那個引導他的人一定清楚輪回眼的事。
不僅如此,還跟輪回司結怨不小,這才想利用莫及城的勢力來打壓輪回司,自己好坐山觀虎鬥。
只不過,孟往似乎并不知道這事,不然也不會這麽輕易就被別人算計。
孟往的仇啊怨啊跟他沒有關系,他也搞不懂,反正目前這事對自己沒有害處,他也就甘願被利用。但如果讓他發現有一丁點的不利,他随時做得到調轉方向咬上一口。
理清楚了,再看了一會兒,他糊掉地上的關系圖,叮囑身邊的小仙官們:“我們再待幾天,等到忍石矶大宴的時候離開。記住一切以自身安全為重,別暴露了。”
“是。”
***
“啓明,這小壇酒送給你,那套拳法還要向你請教!”
“诶,客氣客氣!”
冒名頂替了鬼卒啓明的月餘川在輪回境裏如魚得水,混得風生水起。
好在啓明這個鬼卒本身就開朗,人緣也不錯,也省得他費心僞裝。況且還是只新鬼,大家都還不夠熟悉,也就不容易暴露。
心情大好的月餘川輕輕掂了掂手中的酒壇子,鬼族的酒別有風味,平常可喝不着。
正打算回去好好品酒的月餘川甫一轉身,就撞上了個熟人。
“呂副使?”
正巧路過的呂黯盯了眼他抱着的酒壇子,随即挪開眼:“這麽悠閑?”
月餘川會心一笑:“不如一起?”
……
于是兩人再一次有了交流的機會。上一次還是月餘川被迫面見孟往的時候,順手抓了只鬼,哪想到就是孟往的近侍。
聊天這事月餘川擅長得很,只要他願意。但他們一個是輪回司副使,孟往的心腹;另一個是孟往的對手,如今名義上也是孟往新看中的下屬,無論怎樣也繞不過孟往。
“你小子還挺能讨大人歡心啊!就見了大人一會兒就得了随同前去忍石矶的差事?”呂黯毫不客氣幹下一碗。
月餘川有些無奈地笑了笑,抿了一口酒水。鬼族的酒很奇特,入喉時烈而辛辣,回味時怆而滄遠。像是融進了鬼的特質,帶了些苦澀,又仿佛一瞬間便回味了忘不掉的生前。
見月餘川的表情有些微妙,呂黯以為他喝不慣,順着捋了捋,道:
“我記得你是新鬼,因為資質甚好才被挑來輪回司的,也難怪你喝不慣,多喝幾次就好了。要是實在喝不慣就罷了,孟大人就不愛喝酒。”
呂黯陪伴孟往多年,對他的喜好了如指掌,孟往對月餘川展現出了幾分欣賞,他也就不完全當月餘川是外人。
“你不知道,孟大人那麽冷漠絕情,卻獨獨偏愛草木。來投胎的魂魄有的會帶來死時握住的草木,大人都會收起來悉心護養,寶貝得很。”
這些他倒的确不知道,因着好奇,趁着這個機會他也就多問了一些:“副使在大人身邊,自然跟其他人感受不同,也會覺得大人冷漠絕情嗎?”
聞言呂黯笑着搖了搖頭,似乎是覺得這個問題有些幼稚:“你才化鬼不久,又是直接挑上來的鬼差,走得順,自然了解得不多。”
月餘川又喝了一口,酒香濃烈,氤氲從前……
他說:“地獄出身的厲鬼,哪有不絕情的?”
地獄出身?孟往好像也有提到過,在對付烏衣的時候,只是當時的情況不容他多想,後來也就忘了。
地獄是什麽地方誰都清楚,那個冥府的重地,囚禁和懲罰生前罪孽深重的亡魂的地方,可以說是陰間的監獄和刑場。
鬼的出身也有很多種,從地獄而生最是苦痛陰深。
這麽說起來孟往生前也該是罪大惡極,死後才有此一遭。但不知為何,他心裏卻不覺得孟往有多麽像個壞人,即使孟往展現出了壞人的特質。
尖銳刻薄、陰邪狠毒……他明明都占盡了,卻仿佛這些特質又不那麽真切地被裹了一層。
“地獄也還分層呢,孟大人從哪裏出來的不用我多說吧。”
月餘川點點頭,含糊應了一聲。自然不用,第十八層地獄,鬼都諱莫如深。
不過呂黯還是補了一句:“絕情有絕情的好處,孟大人也有他的好。”
好吧,這個話題算是聊不開了,不過作為回應,他還是象征性地問了一句:“那麽呂副使又是什麽出身呢?”
跟孟往比起來簡直太好相處了,應該出身不錯吧。
呂黯睨了他一眼,那眼神恍如在看一個無知無畏的後生,他端起酒碗來喝了一口,才慢慢道:“地獄。”
“……”
連這也要物以類聚,鬼以群分嗎?地獄苦海,從裏面走出來還能成為鬼官的極少,自己這就碰上了倆?
“不過孟大人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月餘川沒有理解這話的意思,脫口而問。
他們對坐着,呂黯略微向前傾了些,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孟大人是被冥王強行打入地獄的,那個慘吶……”
“還有這種事!?”都是自家人還內鬥呢?聞言他興趣大增,八卦之魂熊熊燃燒,不由得也向前傾,于是兩人湊一塊小雞啄米似的聊起了一些不該聊的話題。
“那時候還沒有輪回司,也沒有孟婆湯這一說,投胎轉世的靈魂自行前往輪回道。可是孟大人怨念太深,陰氣太重,連輪回道也渡不了他。不入輪回,便只能堕入鬼門。”
他頓了頓,這事有些複雜,他整理好語言又道:“別說孟大人根本過不了輪回道,就算過得去王爺也不會放過他,孟大人注定是做鬼的命!”
“王爺跟大人什麽愁什麽怨啊?”
到這兒呂黯卻沒有細說,嘆了口氣有些含糊道:“……孟大人自然沒有輕易歸順冥府,王爺那個心狠手辣啊,為了逼大人就範于是就……”
月餘川:“!?……”
對不起,雖然很冒犯,但是……真的很刺激诶!人間的話本子都不敢這麽寫,好想聽好想知道!
“那孟大人最後還是屈服了?後來他們又怎麽相處的?是相愛相殺暗流湧動還是高手過招惺惺相惜?”滿懷激動的月餘川扯住呂黯的袖口,一連抛出好幾個問題。
期待呂黯回答的月餘川這次沒有得到及時的回複,呂黯突然沉默下來,眼神飄忽了一下,表情微妙地示意他轉頭。
突然心生一股不妙的預感,他有些僵硬地轉頭,果不其然看見了斜後方一臉漠然的孟往。
“大人也來……喝酒嗎?”他有些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幹笑了幾聲,欲哭無淚地找了個滿是破綻的話題。
呂黯唰地站起身來,等候孟往發落,見狀月餘川也打算起身。
孟往卻上前幾步走到他身後,一把按住他的肩阻止了他。随即他俯下身來,垂眸看他,垂落的頭發拂過他的頸窩。
月餘川只感到從肩頭傳來的強勁力道,和脖頸處如細羽撓過般的酥麻。
微微眯起眼,又聽見孟往壓得極低極慢的聲音,“你對本座感興趣,或許可以親自來問本座,而不是——旁敲側擊。”
“……屬下不敢。”
我問了你會說嗎?
“你們太閑了,去境底思過。”
他松手放開月餘川,又斜睨了一眼站得筆直的呂黯,轉身離去,留下蕭然的背影。
兩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