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恻隐
恻隐
這個後生,我很喜歡,是先人看後人的喜歡。
月餘川回味了一遍孟往的話,有些無奈,又扯了一片花瓣,在孟往眼裏,他還是個孩子。
不過能得到挑剔刁鑽的輪回司主事大人的認可,也還算是成功吧!
喉中忽然湧上一股腥甜之氣,孟往別過頭,強忍着壓了下去。
“怎麽了?”他斂眉。
孟往搖搖頭。
正好不遠處就是風亭水榭,他拉着孟往過去,按在凳子上坐好,喚來一個小侍吩咐道:“去給孟大人上一盞安神養魂的茶。”
好心細,孟往心念微動,竟然能看得出自己是神魂不穩。他是拿魂魄來忍痛渡劫,幾日劫期最難熬,過了劫期,再養些許時日就能恢複如初。
天色逐漸暗了,天地相接的地方染上幽藍的顏色,從湖面吹來的風更寒涼了些。
接過那小侍呈上來的茶,他喝了一口,想起還是該談正事的,可是又有些犯難,不知道如何開口。
也不知道有心還是無意,月餘川剛巧在這時提了這件事,免去他的窘迫:“你想暫緩兩方鬥争去人間,總該有個緣由吧?”
再次扯了一片花瓣,本來不想問得這麽細致,那畢竟是孟往的私事,不過……還是問吧,什麽理由可以讓孟往親自來求人?
“你看起來虛弱了不少?”
又落了一片花瓣,本來也不想問的,萬一是人家的秘密,不過……還是問吧,怎麽突然這麽柔弱了?
孟往怔了怔,這确實是他的私事和秘密,不該被過問的,但此時月餘川問起來,倒也沒覺得有多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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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定命劫。”他如實說。
“無定命劫?”月餘川差點沒将手中的花一把子扔出去,不經意提了提聲色,“又是要取骨血的禁術,又是無定命劫,你不會還有什麽稀奇古怪的東西在身上吧?”
哦,那還真是有,孟往尋思,還有跟天道賭的,靈魂賭約。
“你替誰背的命劫?”幾片花瓣落地……
“我……”月餘川心平氣和地問,他卻突然聽出幾分質問的味道。
“我唯一的朋友。”他微微垂眸。
腦海中又閃過大行祭壇火祭的場面,喊殺聲震天,火光不絕,晤虞必死。所有人都抛棄了他,但也還有那麽一個人,被攔在人群之外,高喊着違逆所有人的話。
他那麽堅定地說,“大祭司不會背叛我們!”
一遍又一遍……
火祭毀了他的肉身,為了阻止他的魂魄入輪回重返人間,亦或是化鬼與人族對抗,他的靈魂被囚禁在自己生前使用的鎖魂鈴中。
鎖魂鈴懸于大行祭壇,從此大行祭壇成了禁地,無人敢近。也是歸覓,私自來毀了封印,放走了他難以安息的亡魂。
他還有了一絲殘魂未息,在鎖魂鈴中長存。
歸覓被處決,便是結局。
……
微微回神,聽月餘川的疑問,“你下人間,也是為了他?”
孟往點頭,天色真的晚了,已經隐約能拉出他們的影子,他無意再閑聊,擡臉認真地問了一遍:
“求和一事,于你無益,我知道的,是我無理取鬧,不應是你的本分,應了算我欠的人情。你就告訴我,你的決定吧。”
認真得有些過分,月餘川沉了沉,捏緊了那朵花的花梗,同樣認真地迎上他的目光:“孟往,是你自己說的,讓我不要再對你手下留情了。”
怎麽卻要出爾反爾呢?
聒噪的蟬鳴橫亘在他們之間,卻恍若未聞。
他握了握手中的茶盞,眸光微閃:“如果我說……我後悔了,你接受嗎?”
清冷出挑的容色無暇,只是他的臉色依舊蒼白,還強壓着神魂不穩帶起的恍惚渙散,帶着寥落的祈願,這麽認真專注地問一句……“你接受嗎”。
仿佛任何一聲否定都是罪過。
他的手指撫過那朵花,忍不住想扯花瓣,卻沒有感受到該有的花瓣的觸感,低頭一看,那朵花已經被自己撸禿了。
有些置氣地扔掉花梗,他就站在孟往身側,單手拍在石桌桌面,俯身下來看他:“若是我說不呢?”
“如若不然,”他伸手扣住月餘川的衣領,又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點,“我将卷土重來。”
卷土重來未可知。
“尊上!”小童急匆匆地跑過來,一眼撞見了這樣的畫面,剎住腳步就想撤退,又想起還有要緊事,只好有些窘迫地怵在原地。
孟往松開月餘川的領口,月餘川和孟往拉開距離,把小童招了過來,若無其事地詢問何事。
不知眼神何處放的小童不經意又瞟了孟往幾眼,含糊地道了一句“有事”。
心知是自己不能知曉的事務,孟往将眼神移向碧湖的方向,識趣道:“城主府景色怡人,若是獨賞,更有另一番韻味。”
月餘川也就順着接話:“孟大人好情致,恕我暫不相陪。”
說完便和小童離開,走出水榭又頓住,想到以孟往如今的身體狀況,應該是不敢單獨返回輪回境的,便回眸跟他說:“若是呂黯來接你時我尚未回來,你自行離去便好;若是我先來,我送你回去。”
見孟往颔首,他才轉而離去。
……
等他走遠了,孟往微微嘆了口氣,求和本來就是碰碰運氣,不成也在他意料之中。
但來這趟城主府好像奇妙地比設想中的愉快,許多事他以為不會跟任何人談起,但月餘川寬和有趣又懂分寸,跟他聊,又好像沒有那麽難。
石凳邊有一顆石子,他彎腰将它撿起來玩。
實在有些無聊,他趴在石桌上,下巴枕着自己的小臂,想着法寬慰自己,月餘川不答應求和也好,免得又多欠一個人情,本來就沒什麽還人情的機會,到時候還不完就費事了。
又一下将那石子投進了湖裏,“噗”地濺起了一團水花。
月上柳梢頭……
月餘川再回到水榭的時候,孟往已經趴在石桌上沉睡過去了。按理睡眠對鬼神來說可有可無,但是神魂不穩時卻最容易沉睡過去。
看來呂黯不用來接人了,自己也不用送人了,孟往這一昏可能得在城主府過夜。
晚風寒涼,想了想,他小心翼翼地将孟往抱起來,很涼,孟往沒有體溫,整個人如同寒玉。
夜色幽微,螢火星碎流離,在暗色的夜幕中慢慢抹過柔光,他抱着他走在路上,經過了滿園浮月暗香,孟往突然動了動,沒醒,朝着溫暖的方向湊了湊,蹭了蹭他的胸口。
……
***
小童路過的時候,不巧地撞見了自家少帝抱着孟往進門并掩上房門的畫面。渾身一個激靈,往花叢中一跳躲了起來,微微扒開遮眼的枝葉。
……嘶,這麽刺激,已經這樣了嗎?內心頗有些為難地掙紮了一會兒,不過為了自家少帝的大事,他還是決定蹲在這裏給他們守着。
……
這邊的月餘川進門後将孟往輕輕放在榻上,自己坐在榻邊,一個人靜了一會兒。
他不會答應孟往的要求,如孟往所說,這是本分。他保有城主該有的理性果決,但只有自己知道,其實還是心軟了。
本來想着各憑本事,勝負由人,如今孟往前來求和,相當于占了低位。孟往離開天陲野的這段時間要削弱輪回境變得更容易,他反而覺得勝之不武,懷了一些愧疚。
他們本來就鬼神殊途,分屬兩方,按理也沒必要覺得對不起,可他偏偏心生此意,或許是因為自己也并不想真的與孟往為敵。
……
低頭去看沉睡中的孟往,大概因為魂魄受創的隐痛,睡得并不安穩。他伸手撫開他因為痛苦皺起的眉頭,又見着他系着的發帶已經松了,便順手取下來搭在一邊。
散開的白發很柔軟,摸上去應該很舒服……
白發如霜……想起來,在人間少年白頭應該算種病,不過孟往……雖然容顏依舊,但也算不上少年了,都跟他老祖宗一代了,誰見了不得道一聲前輩?
他飛升之後最喜歡央着老前輩們講舊時故事,對宮旭時代的事有一些了解,卻不曾聽聞過有關晤虞師弟的事,就連晤虞,前輩們也是緘口不言。
明明是遠古人族苦苦等候了千年的陰命大祭司,這樣絕無僅有的存在,卻像是灼熱烈陽下的露珠,一回神就要蒸發,無影無蹤。
若真是一段清晰明了的過去,為什麽所有人都不敢提?害怕、輕蔑、憤懑……亦或是別的什麽?
自宮旭時代有人擅闖禁地放走晤虞的魂魄後,晤虞便下落不明,有人說,他枉顧人間,定是化鬼了,做了鬼界的上君。但大行祭壇懸着的鎖魂鈴還鎮壓了他未息的殘魂,祭臺之上永遠跳動着他的靈火,像那場火祭的大火一般經久不滅。
那時他尚年幼,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卻因為極陽的命格從小被欽定為人族少主,未來首領。幾千年來大行祭壇焰色如舊,有一天,封印解锢,殘魂自由,那火焰倏然消散,驚起一片惶惑。
那段時間人人戒備自危,祭司門縛靈護法,後來時間長了,并沒有出現殘魂複仇的災異,人們才漸漸放下心來。
也算是虛驚一場,但大行祭壇的晤虞殘魂成了神秘的無解的迷,不知緣由,不知去向。也不會有人知道,私闖禁地觸動鎖魂鈴,碰了晤虞殘魂的那個人——是他。
從此瞞着所有人,獨自接受了厲鬼的祝福。
……
“你應該也跟這件事有關。”他斂下眼眸,看着孟往的睡顏,低喃了一聲。
不再逗留,他起身推開房門走了出去,才走了幾步,就發現了蹲在花叢中一臉一言難盡之色的小童,挑眉:“怎麽了,又有事?”
小童狼狽地從花叢中扒出來,有些唏噓地支吾道:“尊上,您這也……太快了吧?”
“快什麽?”月餘川反倒迷糊了,滿心茫然。
捕捉到小童朝着緊閉的房門瞟過去的不安眼神,倏然反應過來。
“滾!”
夠歪啊,自家的仙童,到底還是小看了……
小童果不其然地遭到了一個爆栗,只好委屈巴巴地滾,卻又聽見月餘川讓他回來。
“去點一爐安神養魂的香送進去。”
忽而又想到了小童可能并不清楚什麽香比較适合,便估摸着自己挑了一款。
“就落羽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