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歸覓
歸覓
“姨姨,我回來啦!”
翎淩果真引着他來了一家客棧,可惜孟往并不是真的來投宿。
他徘徊在巫鎮已經有好幾日,轉了個遍,巫鎮人家早出晚歸,只是在此經營生意,并不住在鎮上,巫鎮旁的深山裏有他們的族落。
孟往已經去過,深山遍布迷陣符文,屬道法無疑。要破解對他來說并不是難事,但這裏的人家并不簡單,用的也不是如今道家流行的道法,反而是近于上古的古道法,他實在不好貿然接近。
只好迂回着想個法子。
希望這個孩子不要讓自己失望。
“淩兒?”一女子掀開門簾從裏間出來,不解道,“不跟他們一起玩,到店裏來做什麽?”
那女子約莫二十歲左右,面容姣好清麗,用五彩發帶将頭發紮成馬尾,英姿幾分。
“姨姨,”翎淩撲過去抱住她,示意她朝孟往的方向看,“給你引了住戶。”
孟往将目光從前臺上擺着的鎖魂鈴上收回,摘下鬥笠朝她點點頭。
翎曼接觸到他的目光,笑,很客氣:“還有一間上房正在收拾,約摸一盞茶的時間,不如先請到茶水間稍事片刻?”
……
茶水間不大,但幹淨明亮,夏日的陽光漸漸辣起來,蒸起未幹的雨氣。牆壁上挂着一面小銅鏡,模模糊糊的,泛着昏黃。
他正想伸手探向那面小鏡,“客官,您的茶!”一位小厮将茶呈了上來。
“多謝。”他接過來,淺棕的茶水透出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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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一切都顯得微妙,若是沒有看錯,方才翎曼見他,眼裏應該閃過了轉瞬即逝的緊張。
還有那個不同尋常的孩子。
輕輕晃了晃手中杯盞,這茶?随即微微一笑,喝,當然喝,不僅要喝,還要當着小厮的面喝。
“你們店裏,好像陰氣有點重,不會是經常有邪祟來往吧?”他喝完,将茶盞放回去,狀似不經意地提了句。
“客官說笑了,我們是正經小店,沒有那些。”
……
茶水間內又留下孟往一個人,他是聽說過有古老部族的存在,但沒想到,眼前這個部族如此精通道法,是最純正的道法,他的道法。
他畢竟是鬼了,還沒找到歸覓,要接近這裏的人家還是得打消他們的疑慮才行。這個小店很不同尋常,見招拆招是最好的,一切都顯得自然,他只要悄悄改變一點東西就好。
明日高懸,窗外的陽光透過來,一點點偏移,他細數着倒流的時間,數盡的剎那,古銅鏡面倏然反射過一道光束,一時屋內光明大盛,和他的預想沒有什麽差別。
在一片刺亮中,他眯起眼。陰陽颠倒,從手腕間傳來灼灼熱度,是明白色咒訣環成的鎖鏈,是一種專門縛鬼的術法。他沒有反抗,将計就計,只是靠着自身陰氣把熱度壓下去。
“姨姨,那機關普通人觸發不了,他能觸動屋子裏的機關,我就說他有問題!”
屋外有了聲響,漸漸近了。
光束偏移,屋內的光亮漸弱,為了避免跟他們直接撞上,孟往正打算裝暈,腕間縛着的咒訣卻松了,低頭一看,咒訣已經滑脫。
閱遍大小事的孟往一時有些怔愣,好像是自己用力過猛,陰氣壓制了咒訣的力量?
腳步聲逼近,似乎已經靠近了門口。
當機立斷,孟往直接上手将咒訣在自己腕間緊緊繞了幾圈,旋即無力地“暈”了過去……
“姨姨,他暈了?”
“都暈過去了,卻沒有現鬼身,可見是有些修為的大鬼,雖然縛住了,但恐怕我們解決不了。”
“姨姨,要不帶回部落去,交給我娘處理吧!”
……
***
孟往如願以償地混入這個古老部落的中心。
“去請示大祝巫。”
像是被撂在了某間屋子,身邊還有個小人兒在圍着自己繞圈兒。被打量意味過濃的目光盯得不太自在,孟往索性放棄了裝柔弱,準備攤牌。
也不顧翎淩一副見鬼了的表情,他睜眼,坐起來懶懶松掉腕間的咒訣,掐訣念咒間那明白色咒訣灰飛煙滅。
“你……你會道法?”翎淩瞪大了眼睛。
“當然。”他毫不避諱,承認得坦然。
他雖然混進了這個部落,可卻是以鬼的身份來的,他亟需擺脫,這個孩子是個很好的機會。
“你叫翎淩?我們談談。”他用對待大人的語氣說,淡然極了,卻又不容拒絕。
翎淩揚了揚下巴,結着的小髻搖搖晃晃:“談什麽?”
“一會兒來人了,你告訴他們,我是人。”
“可你分明就是鬼!”
“你只要配合我就好,我自己有說辭,”他拉過滿臉警惕不忿的男孩,盡力使自己顯得柔和一些,為他解惑,“你們雖然修道,但憑我的修為和道法,只要我不刻意洩露,要識破我是不可能的。”
“是你說我有問題,你怎麽知道,嗯?”
“我不知道!是你自己觸動了茶水間的機關!”翎淩甩着手臂,企圖掙脫孟往,慌亂之下伸手想拔出腰間別着的匕首。
孟往抵住那把匕首,一道定身符貼在了他的肩側。翎淩動彈不得,只能拿一雙含怒的眼睛來表達情感,他方才驚慌之下喊叫的聲音不小,卻沒有人來,孟往還封了屋內的聲音。
欺負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挺沒有成就感,孟往有些無奈地抿了抿唇,自己本來只想好好談談,怎麽就這樣了?是自己太兇了還是小孩子都這樣鬧?
最初是奇怪翎淩為什麽能識破自己的鬼族身份,但其實翎淩不說,他自己也想通了,不然也不會拿這個孩子當籌碼。
人間也時刻有鬼,陰魂野鬼飄蕩,只是人間分陰陽,常人無法看見罷了,亦無法識破僞裝成凡人的鬼。
但有的人可以,俗稱“陰陽眼”。
人間有鬼,眼不見便只當不知,知道了反而有知道的難處。
若翎淩只是個單純的陰陽眼便罷了,他也不至于揪着他不放,但他不是。
他笑:“你說我不是人,可你也不是,你身上的封印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
“大祝巫,這邊,小公子也在裏面。”
人來了,孟往取下那道定身符,解了屋內的封聲之法,朝着驚惶的小孩低語:“知道怎麽做了嗎?”
雕花木門“吱呀”一聲,夏季陽光絢爛,亮白光芒從漸開的門縫間直棱棱撲來,曦光氤氲,一位女子從中穩步走來。
和翎曼生得像,應該是姐妹,她要年長一些,大概年近三十。長發繁複盤起,斜插着五彩片羽;耳戴一對赤金獠虎珰;挂經心石珠,系護文腰鈴;眉心勾着朱砂色面虎圖紋,象征着她在部族中的權威。
明媚光色籠着,莊嚴矜重。
這樣的裝扮,很熟悉,孟往有了一剎的恍惚。
石珠腰鈴結五彩,還有眉心的朱砂圖紋,他曾經也這樣,那是大祭司的傳統,獨屬于大祭司。
這個精于道法的部族,他們稱這個女子為大祝巫,想來大祝巫應該是類似于大祭司一樣的存在。
“娘!”
翎淩喊了一聲,卻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被孟往揪住了衣衫,礙于孟往的威勢他才忍住了撲過去抱抱的沖動。
他心念一動,是歸覓啊,原來這一世是個女子……
孟婆湯,他也曾親手端給他,歸覓的靈魂往生了一世又一世,再見面,記得的終究只有他一個人。
容顏易改,靈魂唯一,他憑着靈魂找到他。
翎玉的目光從翎淩轉移到他身上,停留。
“娘,這可能是個誤會!”怕了孟往這個危險至極的鬼了,翎淩吸了吸鼻子,細聽聲音了還含了委屈,低落下去,“這個哥哥不是鬼……是人……是我不小心認錯了。”
“大祝巫明鑒,在下.體質偏陰,故而不慎觸發了縛鬼的機關。”
翎玉上前幾步,腰鈴沒有随動作發出響聲,應該去除了鈴舌。她将翎淩招了過去,孟往也沒再攔着。
很穩重的大祝巫,條理清晰,也幹脆:“體質偏陰至近鬼的人本就寥寥無幾,還能解縛鬼咒訣,通道法,太巧了,你是什麽人?”
質疑的意味明顯,但孟往也不急,他太懂道法,要讓人相信他不是鬼其實很容易,便禮貌地開始胡扯:“修道的古部族也不止一個,我的部族亦是,是宮旭時代的祭司門旁支傳承下來的。”
都修古道法了,應該是知曉上古事的吧?
察覺到翎玉眸光亮了亮,心知自己是賭對了。
“巧了,我們部族也是祭司門傳承,”翎玉伸手揉了揉翎淩的腦袋,安撫他的不安,語氣裏有些攀比的意味,“是成鴛大祭司的後人,世代傳承。”
成鴛?有點印象,應該是一位挺有名的大祭司,但他一時沒想起來。
見孟往沒反應過來,翎玉略微有些不悅,又補了一句:“是臨桑時代的大祭司。”
“……哦,失敬。”
原來是跟臨桑一起定天下的大祭司,難怪這個部族的人談起道法傳承可以這麽傲氣,是有資本的。
這麽說,的确是正統傳承,不過大祭司一職師徒相承,成鴛不也是自己的徒子徒孫?思及此處,孟往極輕微地點點頭,人間流傳的新道法大不如古道,有正統大祭司的血脈傳承,他心頭還是湧上欣慰。
自己雖然不得世人認可,但他的道法卻無人質疑,代代相承。
“你是外出雲游至此?”
孟往點頭:“聽聞最近在祈福迎神,不知可否能暫留一二,必不相擾。”
上古已經成為神話,既然孟往能清楚地談及上古事,自然是有信服力的。
不過鑒于孟往被當成鬼綁了過來的烏龍,翎玉拍了拍自家兒子:“給哥哥道個歉吧。”
“不要!”翎淩一撲騰抱住了翎玉,小心翼翼地瞟了孟往一眼,随即飛速移開目光,小臉蛋蹭了蹭自己娘親。
“不必,小事。”
孟往沉了沉眸光,這小家夥竟然是歸覓這一世的孩子,翎玉是人,怎麽就生了個半人不鬼的孩子,這事自己恐怕還得再琢磨琢磨。
左右已經成功留在了這裏,不必急于一時。
“怎麽稱呼?”她問。
陽光暖洋洋鋪開,光影清晰得能照破懶懶浮着的細塵,外邊的垂柳正是最青綠依然的時候。
如今兩位道首,以各自的身份重逢,故舊不相識,重逢如初見。
那就重新認識一下吧。
“孟往,部族沿用上古舊制,大祭司。”
“翎玉,巫穆柯部族,大祝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