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神谕
神谕
玩脫了……自己是怎麽也沒想到月餘川會在這種時候被突然調離天陲野,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自己還沒有做過什麽,就先有了私情。
亂成麻的孟往擡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欲哭無淚:“你先……放開我。”
同樣鬧心的月餘川聞言收手放開堵着的孟往,面對孟往這個肇事者,質問之後竟然顯得有幾分無辜和委屈,嘟囔道:“怎麽辦?我不幹淨了……”
“我怎麽知道怎麽辦?我也不幹淨了呀……”
一仙一鬼在這件事上竟然有幾分同病相憐,不過事已至此,除了收收心還能怎麽樣,左右兩人都暫且離開了天陲野,眼不見心不煩。
“你不是說到人間來尋故友嗎,”月餘川走過去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鎖魂鈴,“怎麽,你的故友這一世竟在巫穆柯?”
“是翎玉,很巧吧。”
他沒有直接把鎖魂鈴還給孟往,反而自己端詳起來,一邊詢問:“人海茫茫,你怎麽能做到永遠知曉她在何方,認得出她的靈魂?”
他任由月餘川打量自己的鎖魂鈴,不疾不徐:
“鬼地多奇花異草,有花名‘執迷’,花色深紫能作染料。取其花種種下,日日以血澆灌,至其花開,取花蕊讓人服下,便可令靈魂染色,血主可永生識得。”
靈魂染料?
他下意識瞥了眼孟往的手,分明是勻白修美,但放過不少血吧,傷與愈來回交替。
“他叫什麽名字?”他突然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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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那位故友,”他把鎖魂鈴遞過去,看他,“能得你如此庇護,我好奇。”
他接過自己的鎖魂鈴:“你不認識的,他叫歸覓。”
他并不擔心歸覓的名字會暴露自己的身份,為晤虞而死是一種不幸。世人只知道有人擅闖禁地放了晤虞的魂魄,但沒有留下歸覓的名字,或許這樣也是好的,免得遺臭萬年。
晤虞這個身份,他抹去了,可從未真正擺脫過……
忽而驚覺過來自己留在巫穆柯用的是大祭司的身份,月餘川方才前來也的确是這麽稱呼自己的,雖然帶了調侃的意味,但他不能給別人留下一點疑心的可能,尤其是月餘川這種聰明人。
他故作思量:“巫穆柯部族是成鴛大祭司的血脈傳承,我假托自己是宮旭時代祭司門旁支部族的大祭司,應該不至于被輕看吧?”
月餘川反而迷惑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巫穆柯部族是什麽情況?”
“什麽?”
“那看來是不知道了,我還以為你知道呢……跟我來!”月餘川過來拉住他的手腕,牽着人往外走。
孟往一頭霧水,敢情巫穆柯還有背景,還是自己膚淺了。
……
夏季暑重,夜晚雖然比白日裏涼一些,但仍舊算不上舒适,一路上兩人只是認真走路,小徑旁叢生的野草劃過衣袍,草蟲咿咿呀呀唱着夏夜的歌。
因着沒有體溫,掌中那截手腕在暑熱中也寒涼,很舒服,月餘川忽然心生了一種莫名的想法,孟往這樣清涼如冰玉般的美人,宜消暑。
他引着孟往到了神祠,推開門,祠廟分東西偏殿和正殿,他帶孟往徑直來了正殿。
殿堂高閣,恢弘莊嚴,畢竟是神祠,是供神的地方,果品香篆不歇。
孟往擡頭看過去,神龛中竟沒有神像,敬供着的是一把鎖魂鈴,鎖魂鈴是道家的象征。
心頭震撼,巫穆柯部族敬道已經到了超越自己祖先的程度了麽?連成鴛也不能排在正殿?
“巫穆柯是神谕部族,”他的目光落在了神龛之中的鎖魂鈴上,為孟往解惑,“受神谕世代承襲上古道法,得神佑,可通神。”
竟是這樣?難怪……他們能迎神,也難怪經歷人世百萬年還能将上古文化保存得如此完好,歲月滄海,狼煙風沙也不能将其湮滅。
這個部族的确有驕傲的資本。
“為了保全古道法而降神谕,值得嗎?”
古道法,那畢竟是自己畢生心血,三界劃定之後其實已經不再如從前那般需要,脫離了時代的潮流,道法式微是必然。
百鬼伏誅,陰邪避世,朝朝辭暮,安然無險。
他曾經的祈願其實已經達到了,道家的最高使命也已經完成,盡管親手完成這一切的并不是他自己。
“當然值得,”他回答得堅定,“若非古道法,又豈可定這天下。”
使命既成,生息不止。
他拉過孟往到神龛前,示意他仔細看看那把鎖魂鈴。孟往雖然疑惑,但也照做了,方才遠看,實在看不出什麽特別的,如今隔得近了……
時隔久遠,實在不算完好,古鏽粗粝,鈴身上篆着的經文早已模糊,柄劍還缺了一角,他伸手去探,一寸一寸地撫過,百萬年殘垣都盡在一指尖。
指尖忽然頓住,那是一處磨得幾乎看不清形狀的圖紋,因為篆得深才能勉強看得出拙劣的篆工。
“這是……”
心弦乍斷,他看向月餘川,尾音悄然發顫,眼中倏然蒙上一層薄霧,求證一個答案……
見孟往這樣的反應,心知他已經得出了結果,月餘川點頭承認:“是他的。”
是他的,是晤虞的。
他以為這把鎖魂鈴早已經消失在歷史長河中,就像他自己一樣,原來不是……他轉過身去,在月餘川看不見的地方逼回了所有眼淚。
他當然不會忘記這把鎖魂鈴,那殘留的圖案,原本是柳紋,如今受歲月打磨,斑駁得不成樣,但他還是認得出。
那柳紋還是他的師父空候大祭司親手為他篆上去的,只是醜陋得很,他還嫌棄了好久。
從少時即大祭司位,到兵戈戰場,到祭祀福壇,到高臺孤冢,披星霜,沾血汗,踩刀尖,退鬼祟,一把鎖魂鈴便是一生。
也是這把鎖魂鈴,囚禁了他千年,消磨的靈魂,從滾燙到冰冷。
前塵舊事早已琢磨過無數遍,在無數個深夜,将破碎的自己撿起來,才拼成如今這個看起來還算完整的自己,站在所有人面前,也站在自己面前。
他忍不住想哭,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另一個人,以及那個人眼中的自己——
最虔誠的信仰,最久遠的守望,巫穆柯神祠正殿,神的位置,傳承的中心,是自己。
而他知道為什麽……
如果這世上還存在着那麽微毫的慈悲和緬懷是向着自己,只可能來自一個人……
臨桑。
巫穆柯,這個神谕部族,是臨桑谕下的部族,降一道神谕,守一個部族,傳一種道法,為了一個不能認可的人。
……
“那成鴛大祭司呢?”他沒有哭,只是聲音有些發澀。
“在東偏殿供着,西偏殿供的是歷代大祝巫。”
這不合情理,成鴛的後人在正殿供了自己,把自己祖宗放到了偏殿?臨桑是巫穆柯谕神,卻沒有供奉的位置?
接收到孟往詢問的眼神,他解釋道:“巫穆柯是臨桑帝谕下的部族,他該居正殿,不過既然甘願讓位,又不好居偏殿,索性就不必供着了。”
“至于成鴛,是祭司門正統,降谕由他的後人傳承古道法是最合适的,晤虞大祭司是道家祖師,敬供他也沒什麽不合理。”
他說得那麽直白,連晤虞這種不可提及的存在也毫不避諱。
晚風從敞開的殿門蕩進來,挂着的五彩經幡飄動,帶動結着的小鈴,叮鈴如海。
察覺到孟往繁亂不穩的心緒,他伸手拍他的背,斂眸輕聲:“那些舊事,我知道的不多,也不知道晤虞的事會讓你觸動這麽大,若是讓你感到難過了,算我的不是,我很抱歉。”
“沒有,”孟往擡臉看他,眼尾微微泛紅,輕輕笑了,“謝謝你帶我來這裏。”
謝謝你讓我知道這些,知道我還存在。
他第一次見孟往笑得很真心,怔然了一瞬,輕拍脊背的手頓住,孟往這樣的陰冷美人,也不是不笑,只是從來不帶着感情。
他真心笑的時候,地獄的花發着微光,光明而支離。
搭在孟往脊背上的手一收,将人帶了過來,為莫名湧動的酸楚悸動,和不知模樣的過往,他想給一個安慰的擁抱。
“沒事了。”
……
很微妙,自己又沒哭,怎麽卻像個小孩子一樣被哄着慣着?孟往抵着他的肩,忍住了笑。
看不見孟往的神情,只感到抱着的人身子發顫,月餘川以為他在啜泣,身子一僵瞬間添了慌亂。
怎麽辦……不會哄……急!
“好了,沒事……不哭不哭。”擡手撫上他的腦袋,一下一下順他的頭發,長發柔順。
可是懷中人卻顫得更兇了。
“祖宗诶,我求你了……別哭了……”
他自己其實就是被哄大的,誰能想到威震三界的臨桑帝是個實打實的哭包,動不動就愛哭。
沒想到哄人真的是門技術活,又詞窮又無措,還要猜測為什麽,自己到底做了什麽不該做的,惹人家哭成這樣?
“有什麽話你說,我錯了還不行嗎……你再這樣,我就跟你一塊兒哭了……”
孟往再沒忍住,推開他從他懷裏退出去,蹲在地上捂肚子笑出了聲,過了一陣兒笑完了,才擡手拽住他借了個力站起來。
見月餘川一副不明所以的神色,懵懵懂懂的,他又忍不住想笑,碎笑聲淹沒在夏夜神祠的一片鈴海。
“走了!”
不待月餘川反應,他拉過他的手腕就往外面跑。
晚風窮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