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千年

千年

深秋的風已經轉涼,驟然離開熱鬧的祭場,竟感到幾分冷。

鈴聲暫歇,二人坐下來,山坡上稀疏開着不知名的小野花,秋草泛黃,漸漸失了水分,變得枯脆易折。

初九的月雖非圓月,卻不妨礙欣賞。月餘川在草地上躺下來,雙手枕在自己腦後。孟往也想躺下來,只是他還穿着祭服,衣袖上結着一圈小鈴铛,應該會很硌人,便不打算拿手枕着了。

他躺下來,腦後接觸到的卻不是想象中的草地的觸感,月餘川很及時地伸了一條手臂出來借給他枕着。

月色銀光低沉。

“今天的祭禮很完美,一點也沒有出錯。”

“這麽說,你本來是覺得我會出錯了?”

“可能會有一點吧。”月餘川也不否認,在他眼裏孟往曾經畢竟不是大祭司,是因為族人盛情難卻才應下大祝巫的差事,難免會有疏漏。可是如今看來,孟往精通各種禮儀,仿佛已經練習過無數遍,尤其是祭舞。

“如果你是大祭司,”深秋薄月洇濕夜氣,聲色也素淨,“應該會是很好的大祭司吧。”

孟往詫異,仿佛聽到了一個打趣自己的笑話,與他是如此的不相配,“能不能跳好祭舞,跟能不能成為好的大祭司沒有什麽關系。”

“但我覺得,”月餘川堅持道,“你跳祭舞,為人們祈福的時候那麽神聖虔誠,不會不好。”

如果孟往是大祭司,他相信是好的。但他的師兄是晤虞,便注定了沒有這個可能。

晤虞是天生的大祭司。

孟往不言,他曾經也是這麽為人們祈福,但除了歸覓之外沒有人跟他說過:你是很好的大祭司。

月餘川偏頭看他,側顏亦是精致無瑕,他不禁陷入沉思……

Advertisement

孟往跟晤虞,太像太像了,不是指容貌。

……

他從記事起自己就是人族少主,極陽之命。極陽,全因為這一點,從來與衆不同。最開始意識到自己跟別人不同,還是小時候,別的小孩子不聽話,長輩們會作勢恐吓道:你要是再不聽話,不好好學習,提升戰力,就會被可怕的鬼抓了去。

而對他說的卻是:你要是再不聽話,不好好學習,當個好首領,就會跟幾千年前那位陰命大祭司落得一樣的下場。

無疑,晤虞是他的童年陰影。

只是被火苗灼一下,就已經夠難受了,被活生生火祭簡直是不可忍受的苦痛。肉身被火祭,魂魄被囚禁,這樣的結局要是落在自己身上,他不敢想象。但晤虞是人族的叛徒才落得如此,自己又不會背叛人族,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麽凄慘吧。

自己可是人族的希望耶!不知事的孩子只知道這是極命之人天生的使命,還不明白這其中的暗淡。

必受其亂。

他天資聰穎,學什麽都快,但長老們對他分外嚴格,必要精益求精。自入将門,苦練百般武法,作為少主,又要修習統禦之道。幾乎沒什麽多餘的時間,那時完全不明白到底什麽才是一個孩子該有的樣子。

“二長老,我好累我好餓我好痛……我感覺快要暈過去了……”

“小臨桑,就別騙二長老了,憚兒說你才去偷吃了點心,生龍活虎的,下次裝像一點。”二長老過來遞給他一本兵略。

小男孩只好沒精打采地坐起來,翻開那本書,不滿地嘟囔:“二長老,那位陰命大祭司小時候是不是也要這樣?”

“自然。”

“可是我聽說他十九歲就過世了,那我是不是也只能活到十九歲?”

“荒謬,他是與鬼相勾結,枉顧人族,你們不可相提并論。”

“他的道法精妙,還流傳至今,分明很厲害的呀!沒有你們說的那麽毫無可取之處。”

二長老沒好氣地輕輕推了推他的腦袋,厲色道:“他再厲害,背叛了人族便是永遠的罪名,他是最好的道者,但不是個好的大祭司。你若是不能成為一個好的首領,等待你的又不知道該是什麽,萬不可跟他一樣。”

“極命之人的誕生很難得,你若是失敗了,人族恐怕還要經受更多的磨難。不過害人之心不可有,你斷要以天下大事為己任,高能力的叛徒最令人害怕……”

“……”

二長老苦口婆心,敲着桌子以晤虞為反例教導個不停。

他緊急捂耳朵,解救一下自己。

其實跟古人較勁實在沒意思,歷史上什麽樣的人沒有,也不多一個晤虞。只是長輩們總是拿他跟晤虞說個不停,生怕他長歪了,初聽還好,聽得久了便生了厭倦,一聽到晤虞的名字就徒增煩惱。

他不喜歡晤虞的存在。

即使他還沒有正式擔起重任,但這個存在讓他永遠籠罩在失敗的陰影之下,一刻不停地提醒着他最悲慘的結局。仿佛這已經成了一個詛咒,要麽定天下名流千古,要麽辜負希望遺臭萬年。

別無選擇。

……

他早慧,成長得很快。但鬼族不能容忍他強大起來,在完全擁有領導人族的力量之前,全靠族人的保護。族人将他保護得很好,但八歲那年,鬼族大舉興兵,重重設伏,兩方戰事吃緊。他幾次虎口逃生,差點損在了鬼族手裏。

“臭小子,淵門之戰你就不要去了,好好待在後方。”

“義父,可是我……”背上一長道傷口,從肩膀斜斜劃下來,血肉模糊,軒珞首領給他上藥包紮好,但還是疼。

“這次鬼族的目标是你,你就不要上戰場了,先好好養傷。你若是不想一直活在族人的羽翼之下,就趕快強大起來。再過幾年,義父就把首領的位置禪讓給你,你會是很好的首領,明白嗎?”

……

軒珞叮囑了他幾句就又赴了前線,他徒然生了怆意,與鬼族相鬥已經持續了幾千年,混戰無果,不知何時才是盡頭。那麽多前輩前仆後繼都沒能完成的事,自己就真的可以帶領人們走向光明嗎?

他背上有傷,只好趴着休息,也就是那天夜裏,他在疼痛之中迷迷糊糊睡過去,跌入一個幽幻的夢境——

暗紗薄攏,缥缈如空;紫青煙,尖火焰。

遠處隐約有什麽,他眯了眯眼,慢慢向前挪了幾步,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輕煙缭繞,似真似幻,等近了,才依稀見得有人在那裏。

紅蓮漫天飛轉,花非花霧非霧。

長衣祭服,銅鏡腰鈴,石珠五彩,是大祭司的裝束,看不清面容,唯有一身神聖莊嚴的氣度不容忽視,光明而靜美。

“你是誰?”他疑惑。

那人朝他伸出手,等他的回應,他慢慢走上前,猶豫了片刻,伸手搭上去。

“大行祭壇,來迎我。”

這聲音像是穿越千峰而來,悠遠又空曠。他還沒有理解這句話的含義,夢境便一點點淡化,眼前的那人也随着消逝的夢境倏然散去。

這是他第一次遇見夢,跌入夢,竟不能一下子便意識到自己處在了怎樣的境遇。像一個忽然複明的盲孩子,一時間看不懂眼前的到底是不是自己所在的世界,他分不清夢境和現實,尋不到邊界,一切都真實得不可思議。

午夜夢回,心神不寧,渾渾噩噩獨自飄然了許久,才重新将夢境與真實分離。

他是無夢之人,根本不可能有夢,這夢斷然非自然所為。那個人要他去大行祭壇,可大行祭壇是囚禁晤虞殘魂的禁地,他會是晤虞嗎?

托夢來又是為了什麽?

此事詭谲離奇,他不敢輕易決斷,萬一生了禍事,後果不堪設想。

……

“小臨桑,怎麽了,一副沒睡好的樣子?是擔心軒珞首領嗎?”

“啊?二長老……我就是疑惑,這個世上到底有沒有托夢這一說?是神仙可以做到,還是鬼可以,亦或是別的什麽”

“按理來說都可以,不過像你這種,要托夢來也是不可能的。”

“為什麽我不行?”

“你是極陽,天生斥夢,托夢給你就是對抗天道,誰敢違拗?”

……

大行祭壇,來迎我。

那虛幻邈遠的聲音時不時就從心底飄起來,在耳邊低語,牽動心神。好幾日心神不寧,他最終還是沒有拗過,決定趁着深夜去闖一闖大行祭壇,瞧瞧這是何方神聖,有此魔力。

但也沒有想到,這是自己一生以晤虞為師的開始。

古舊的鎖魂鈴懸挂在大行祭壇,跳動的靈火已燃了幾千年,經久不息。這一方禁地無人敢近,早已斑駁荒廢得不成樣子,枯草叢生,爬了青苔。

朽木斷梗,屍骨無存,壓抑的死寂,訴說着永遠的罪過。

他碰了鎖魂鈴。

無邊風吟浪湧,幽幽殘魂聚成影,舞空臺。

聽說,徘徊的殘魂若是離開人間,會幻化出主人生前最後的回憶。

他是見過晤虞跳祭舞的,在他的回憶中。

蘭蒸椒漿,歲祀罔缺。薄海率土,誠效虔祗。

日月光華,天穹萬疆。棠棣桑梓,鸾鹄百世。

百谷蓁蓁,佑我安居。菁華采采,佐爾宜家。

鬼祟伏誅,陰邪避世。朝朝辭暮,安然無險。

淑世同逢,緣以相迎。盟古祈今,誦以有約。

神秘古老的吟唱又響,從祭舞看一個人,本是不應該的,太片面膚淺了。但他從來沒有見過有人可以這樣,那麽神聖虔誠地降下最崇高的祝福,光明磊落,溫情無邊,仿佛連衣角都染了餘溫。

觀則為之震懾,聞則為之低昂,遠遠超過了他曾見過的所有祭舞。

世人都說,晤虞心懷鬼胎,但當烈火焚盡血肉和眼淚,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這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死時最後懷念的,不過是祭禮時為族人祈福的時光罷了。

何其諷刺,何其可笑。

到最後剩下的都是祝福啊,這樣的人怎麽能是叛徒?

一舞盡了,殘魂飄遠,不知所蹤。廣闊天地間只他一人,這回憶中的祭舞仿佛便只為他,為一人而舞,為一人祈福。

高臺孤冢,英雄落幕,在一片深不見底的夜色中,他瞞着所有人,獨自接受了厲鬼的祝福。

……

那天夜裏,他離開大行祭壇,蒙在被窩裏悄悄哭了一整夜。

才發現,為天地而生,坐高臺,受膜拜,或許他自己跟晤虞本就是一樣的。他懂得被寄予厚望的神聖崇高,也知曉背後的難堪和畏懼,有多麽憧憬,就有多麽害怕。道義和使命的重壓足夠令他們喘不過氣來,如履薄冰。

他都懂,因此對晤虞也存了別人不能體會的理解,這種理解獨一無二。

以日月為芒,以江海為向,以世人為疆,以天地為仰,于霄漢之下,高臺之上。

晤虞感動過他,而感動過他的,再也難忘了。

自那之後,他費盡力氣想要去弄清晤虞的政見思想,去參悟他從未宣之于口的話。

晤虞主張分三界,三族共和,一直以來都深受批駁。可是三族共和的想法的确不現實,鬼的面目還不夠清楚嗎,憑鬼的強大、貪婪、刻薄、虛僞、狠厲,就算人族有意求和,他們也不會答應和遵守,更何況人又該拿什麽來相信他們?

千年的堅守才換來如今勉強的生存,人族該拿什麽來更進一步,拿什麽來作為籌碼?

可是最通靈、最了解鬼族的陰命大祭司晤虞,應當比所有人都更清楚這其中的不切實際,又為何要生出了這樣驚世駭俗的想法?

這其中,有何道理?

……

從八歲受晤虞夢魂指引,到十一歲即首領位,正式統禦全族,他花了三年時間來理清一切,填充好未來藍圖。

但完成這一切,從十一歲到二十一歲,整整十年。

因着極陽而通神的體質,鬼祟不敢輕易靠近他,而他也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賦和戰力。到後來是他聯合神族,共同削弱了鬼族勢力,這才提了分三界的要求。

鬼神二族尚在猶豫,他就先遭到了內部的反對。冥王詭計多端,趁機挑開了人族的矛盾,大戰再次一觸即發,他內外受敵。

那時他也才真切地感受到三族共和的艱難,三族的力量并不對等,共和正猶如虎兔共處一室,無法長久。

時候未到,他只好暫時擱置下共和的計劃,養精蓄銳,不急于一時。

他支持晤虞,全是因為考慮到,人族沒有完全壓制鬼族的實力。可要共和,又該拿什麽來制衡呢?

他統治期間,人族已經達到了史前最盛,超越了其餘四位大首領。從不知事的哭包小少主,長成鬼祟聞之喪膽的人族首領,不知要付出多少。而鬼族竟企圖展開拉鋸戰,熬到他陽壽耗盡,但這個少年首領也再不願就此止步,他只想在自己有生之年蕩平一切。

對他來說,不能定天下,則不可稱盛世。

橫刀立馬,唯有一策,戰!

……

到最後,他力排衆議,将人族的生死禍福等幽冥之事的管理權交給鬼族,将草木風雨等自然變換的管理權交給神族,鬼神共管人間,訂立天條與陰律,形成平衡相倚之勢,三族才得以分界而共和。

大局已定。

唯一不足的便是,分三界必分陰陽,分陰陽才能劃定天、地與人間。鬼神皆出一份力,他也必須出一份。但再怎麽極陽而近神,終究是凡胎肉.體,他無力為繼,便取桃花靈入體,借桃花靈氣輔助才完成這些。

從此受桃花牽絆。

但也還是損了心脈,身體每況愈下。

……

他再一次咳血不止的時候,已經心知自己大限将至。

“首領,您別起身,就好好躺着休息吧。”

“我想出去看看……咳咳……去叫……昙瀾來見我。”

他把身邊的人支開,自己獨自出了房門,院裏長着一棵桃花樹,華枝春滿,灼灼盛開。春日正當令,潭澤悅,萬物生,但他也快要死在這個明媚燦爛的春天。

細碎的淺桃花瓣簌簌飄落,和風溫柔。一陣心絞痛,他背倚着遒壯的桃樹幹,勉強支撐。本來擡手撫着枝上的花葉,卻因為這一吃痛,一用力生生将桃枝折了下來。

“首領,少主到了。”

“哥!”昙瀾撲過來扶住他,他靠着樹幹坐下來。

“哥,你不會有事的,你說過你要看着人們安居樂業的,你說你要等天下太平的時候,去做許多曾經沒有機會做的事情……”

他握緊那節桃枝,微微仰頭嘆息,最後的囑托:“阿瀾,你已經是……合格的首領了……不再需要我了。這天下……你替我看吧。”

唯有哽咽。

“哥……別說這種話,你若是不拒絕神約該多好!你就是去天上看着我們也好啊……”

從唇角溢出鮮血,他慢慢閉眼,無力再言,一滴桃花淚從眼角滑落。

已經無憾了……

他已經完成了最高的使命,從此人們可以安心地成長、生活、衰老和死亡。

他這一生,受盡崇仰膜拜,在世時就得到了近乎神的仰望。來世,做人吧,再重頭好好愛這人間……

極陽的命格既是恩賜,又是一個圈套,困于其中,不得解脫。他已經耗盡一切,為天地立心,為生靈立命,為萬世開太平。

為任何人而活,唯獨沒有為自己而活,身上背負的東西越多,選擇的權利反而更少。

以至于死後入了冥地,被孟往迫走天神道成神後,骨子裏的叛逆在得到解脫的一瞬間便爆發出來——清心道也不修,帝位也不要,偏要去謀個姻緣執事的差事來做,脫離臨桑的身份,更名換姓。

餘,川流不息,生靈無傷。

從此浪蕩人間,風流自由。

酒一瓯,月一鈎;花自眠,貪人間。

人間世俗悲喜交集,時而為別人的喜樂輕輕一笑,時而再為人世悲辛流幾滴不值錢的眼淚。

哪怕群仙笑我?人間浪子如何,我本煙花舊客。

使命既成,從此只要一絲不茍地返璞歸真。

……

唯一難安的,便是少時驚鴻一瞥,殘魂舊影舞空臺。

他對晤虞沒有愛慕的情思,只是當做至聖先師一般敬仰。若真論起來,這一生都跟晤虞撇不開關系。暮然回首,才恍然,晤虞選擇了他,而他接受選擇的時候,其實也選擇了晤虞。

冥冥之中還是覺得,自己這樣的極陽之人,終究跟族人是不同的,位高權重從來不輕松,那份徹入心骨的孤獨和苦痛,大概只有他們兩個人,跨越着千年的時空,來無聲地互相道一聲珍重。

對宮旭時代的事了解得不多,天庭的衆老前輩們也多緘口不言,他無法得知更細,晤虞下落不明,無人知其蹤跡,仿佛一滴小水珠泯沒在歷史的長河。

晤虞的思想石破驚天,最偉大也最低落,在當時不知要承受多大的非議和謾罵。他無法釋懷,一代枭雄隕落,岑寂凄涼,不知該是何種境遇?

但晤虞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成長了起來,走上了自己沒有走完的路,從此天下衆人皆通大道。

……

初提分三界之時,族內一片嘩然,鬼族利用矛盾趁虛而入。鬼兵漫山遍野地搜捕他,而當時他身邊只有一小隊人馬,在突破重圍之後也七零八落,他自己亦是身受重傷,只好暫時栖身于山野間的洞窟,躲避追捕。

冷氣森森,黑夜漫無邊際,他也不敢點上火。好幾次洞窟之外草木作響,鬼氣逼近。血流不止,漸漸竟有些意識模糊。有那麽一瞬間,他都快覺得,自己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在至暗時刻,深陷泥淖,倏而想起來,自己并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我若永垂不朽,必頌你千年萬代;我若敗了,那你的眼光實在差了些,看錯了人。”

後來他贏了,留了巫穆柯,自願讓出神祠正殿的位置,要道家正統世代以他為仰。

晤虞的存在不知從何時慢慢變成了一種安慰,深入靈魂。也算是故人了吧?既然不相見,那便各自安好,善自珍重。

他用一生的時間,來參透了另一個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