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重逢

重逢

歲月那麽長,回憶卻很短。深秋的夜空幹淨得不染纖塵,零星撒了一把星子,靜谧幽微。

兩人各有所思,沉默橫亘在中間,不說話,也不會覺得不适。

“你知不知道,”良久,孟往開口詢問,“臨桑是靠什麽分陰陽分三界的?”

月餘川知道,是靠着桃花靈和自身極陽的命脈,但他不能說。便另外扯了個答案,将桃花靈隐藏了:“極陽本就與衆不同,有通神之力,已經足夠了。”

夜靜了,聲音也輕,已經隔着百萬年滄海,上古卻再也走不出上古人的心田。

孟往知道他在說假話。

若是他自己能走到分三界那一步,這陰陽斷然要他去分,僅憑極陰的力量不能完成的事,極陽也不可以,一定還要借助其他的什麽。糊弄其他人不成問題,但分三界就是他自己提出的理論,騙他就顯得拙劣了。

“你騙我。”

“我沒有。”

孟往默了片刻,随即翻了個身面朝着月餘川側躺過來,微微挪了挪腦袋調了個位置,讓自己枕得更舒服一點。

他注視着月餘川的側顏:“你在替他掩飾什麽?”

月餘川一怔,偏頭看他,他一副很篤定的神色,竟然這麽堅信臨桑還借助了其他東西,一下子就看出了自己的謊話?

“你又不是他,你緊張什麽?”孟往伸手輕輕撩起他一縷長發,聲音輕悠悠的,“還是說,是你?”

月餘川心裏跳漏一拍,孟往的敏銳超乎了他的想象。

但他的慌亂只有一剎那,随即也翻身側躺過來,一只手給孟往枕着,另一只手伸過來将自己的頭發撩回來,他沒有回答孟往的質問,轉而以攻為守:“你就這麽了解極命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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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那縷長發慢慢往孟往手指上繞:“除了極陽的命脈,其他的我又怎麽能知道呢?那你覺得,還應該有什麽?你就這麽篤定?”

孟往一時語塞,月餘川不回答他的問題就罷了,還轉而懷疑了過來,但他不能回答。

月餘川喝了酒,酒香圍過來悄悄挑逗着鼻尖,引人沉醉。

他下意識蜷了蜷手指,輕輕牽動了頭發。感受到這細微的動作,月餘川勾唇笑了笑,将頭發又繞了回來。

各自心懷秘密,不可挑明,萬不敢繼續試探。旗鼓相當,退避三舍,就此為止,一切不動聲色。

算了,他忽而又覺得,這世上沒有那麽多巧合,月餘川不會是他,臨桑千古一帝,不會有這麽閑。

憑晤虞的能力,一定可以做到閑适安好,月餘川轉念一想,而孟往太忙了。

……

***

入了冬,翎玉病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凡人生死禍福,不由自主,而翎玉等不到痊愈的那一天了。

“娘,我去學館了,你好好休息!”翎淩接過她的藥碗,摸了摸她的手,乖巧地道別。

“去吧……”

兩人來探望翎玉的時候,翎淩才剛離開,打了個照面。翎玉憔悴了,氣色也不好,沒了平日裏的紅潤。

她不想整天纏綿病榻,便披了厚厚一件狐裘坐在屋檐下賞雪。

“上仙很少一下子在巫穆柯待過這麽久,好難得。”

“你這是趕我走了?”他故意曲解翎玉的意思,笑道,“我明天就走。”

翎玉笑了笑,轉而跟孟往說話:“大祭司呢,多待一段時間?”

“嗯。”

“你還是趕快養好病,不然成天待在屋子裏多無聊啊,酒不能喝,雪不能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翎玉又是淡淡一笑,似乎有點心不在焉,她平時不會這樣對什麽都一笑而過,孟往覺得她有點異樣。

幾人又聊了一會兒,饒是慣會扯話題的月餘川也察覺到了翎玉聊天的興致不高,疑惑地跟孟往對視了一眼。或許是病了,精神不濟,不宜多費神,月餘川叮囑她多休息,便拉着孟往告辭,明日再來探望。

“大祭司。”

她突然叫住孟往,從袖子裏摸出一把鎖頭遞給他。

孟往接過來,在道家,鎖頭鎮子,壓驚辟邪,祈求保佑孩子健康長壽。鎖頭可以用來入陣,他細看,這鎖頭上有淺淡的陣文,應該是拿來布過陣的。

但不知翎玉何意。

她雙手抱着暖爐,略凝了凝眉:“這把鎖頭,是我用來布過借運陣的。”

“借運陣?”孟往一凜,挑眉,“你竟然通邪道?!”

借運便是将別人的好或壞運勢轉移給另一個人,有違陰德,屬道家邪法。

他在院中踱了幾步,雪面留下一串踏過的印。這不可能,他敢肯定自己沒有教授過自己的弟子邪法,道家正統裏沒有這些東西,巫穆柯更不可能有。這些邪術都是由後來心術不正的道人衍化研究出來的。

而現在竟然在正統大祝巫的身上出現了?

況且,用鎖頭這種護子的東西來布借運陣,給翎淩借運?借誰的?

屍族奪鬼子未成,翎淩已經安全了,許多事都不用再考慮。如今被翎玉一激,他才又想起來,其實是還有疑點未解的,比如,翎淩的歸元咒,還有翎淩夢魇那天晚上,他想去為翎淩布一道護陣,卻發現翎淩屋子裏有跟他的道法相沖的陣法,卻原來是邪法。

再比如,他替翎玉背的那道命劫。

歸元咒可增鬼氣,對翎淩來說危險至極,他當初就疑惑屍族為什麽不利用歸元咒讓翎淩化鬼,偏要直接潛入巫穆柯搶人。

難怪,原來道理在這兒擺着。

布一道借運陣法,将翎淩的歸元劫轉移到她自己身上,而因着無定命劫,他為她背所有劫數,她背的劫又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到頭來,他那麽痛苦,竟然不是為歸覓擋了一劫,而是給翎淩!

他胸悶氣短,又不好沖翎玉發脾氣,一用力将那鎖頭碾作齑粉,從指縫間滑過。見他這樣不對勁的表情和反應,饒是不清楚內幕,月餘川也心知是出了大事。

他不需要翎玉開口解釋,自己就已經理清楚了所有。這樣的邪法,雖然巫穆柯沒有,但是翎玉早年游歷四方,見識廣博,從黃縣令那裏她就已經接觸過借運的邪法了。

他想起來,翎玉講她跟言年的過去的時候提到過這個,那時她說的是——

“我在縣令府發現的那些由水土構成的暗陣,正是借運的邪法,黃縣令不是什麽好官好人,他竟然妄圖吸收全縣百姓的氣運加持在自己身上。不小心被我窺出端倪之後便要不擇手段除掉我。”

是了,憑她的聰慧,将從黃縣令那裏看到的邪法拿回來自己研究一番,未必不能習得。

……

他強壓下怒火,眯眼,厲聲:“你拿什麽來催動借運陣?誰的運?”

“我的……壽命。”

以壽命為代價,催動借運陣,将翎淩的歸元劫轉給她。

他臉色更陰,一道青火焰從頭頂騰起,冒了鬼火。鬼處陽間,動怒則易生鬼火。月餘川一驚,連忙撲過去一陣仙氣給孟往滅了火。

但他心火難消,悶着氣,一甩衣袖就要離去——

“我知道是你!”翎玉緊急叫住他,勉強提起聲色,随即咳個不停,虛弱不堪。

他回頭:“你知道什麽?”

“我知道……是你在為我背劫。”

細細碎雪從面前拂過,他突然沉了下來,五味雜陳。院子裏一片寂靜,唯有雪落。

月餘川挪到他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袖,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不可思議道:“你孟婆湯裏摻水了吧?沒忘幹淨?這怎麽可能知道?”

她說她知道,她什麽都知道,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知道身邊是什麽人,以無比清醒的姿态。有那麽一瞬間,他竟然真的覺得是翎玉憶起了那些從前。但不可能,孟婆湯不知道已經喝了多少世,記憶不可回頭。

“我不能讓淩兒做鬼,我布借運陣,耗費壽命将歸元劫轉移到自己身上,本是懷着自己化鬼的決心。可是一直到歸元咒消去,我都還安然無恙,那時我就猜到,我身上有着我不知道的秘密,或許是另有庇佑。”

“你什麽時候知道是我的?”

寒枝上積滿清雪,壓彎了枝頭,撲簌簌雪落,暫得輕盈的枝丫上下彈動,她亮晶晶的眸子映出深院雪色:

“初見。”

……

“初見”很美,這個詞值得所有美好,驚喜、細膩、悸動,美得令人心碎。深山裏藏着飛鷺,相遇裏藏着初見,配上這個詞的所有,都蒙受了別樣的偏愛。

哪怕前塵盡忘,形同陌路,初見的一瞬間,只一眼,冥冥之中便将緣分都了然,心頭竟湧上不知緣由的感動。

她一眼便覺得,一定是你了。

毫無道理又千真萬确。

她不記得,還總是忘,因此他們每生每世都可以初見,但只有這一刻是重逢。

她說:“我想知道我是誰,和你是誰。”

他在一片碎雪中靜默,雪一般清冷,一聲不言的時候仿佛拒絕了所有人。

良久,才緩緩開口:“你不必知道,會忘。”

月餘川已經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這裏,悄無聲息,不擾了故友重逢。

……

她站起來,走出屋檐之下,走到他跟前,說:“讓你承擔這些,我很抱歉。”她是指那道命劫,那道本不該由他來背的命劫。

“你不用跟我說抱歉。”

她輕輕笑了笑,還是執着地想從他這裏窺探從前:“重新認識一下吧,怎麽稱呼,你叫?”

她會忘,沒有那麽多必要,他才不想說,但若是這一世能短暫地相認,其實也未嘗不可。

“我叫……”他已經很久沒有再說出過這個名字。

“晤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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