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再見
再見
故事終了，暖爐已經完全沒有了熱度，跟冬日的天氣一樣冰冷下來。
她有些頂不住寒氣，咳了幾聲，孟往催她趕緊回屋裏休息。她勉強讓自己平靜了一點，提一個請求：“我想抱抱你。”
這一世她生在巫穆柯，神谕部族，自然是知悉上古事，而晤虞是道家祖師，是巫穆柯的信仰。這麽多世的庇佑和守護，她想抱一下她的神明。
“我太冷了。”他拒絕。
他沒有溫度，在冬日裏更是寒氣逼人。
但翎玉很堅持，她不在乎他的溫度，他走過去，擡手輕輕給了她一個擁抱。
曾經好幾世相見，他說他是晤虞，但她不知晤虞是何人，只當一個普通的名字。而這一世她修道，受神谕以他為仰，當所有的因果開出歲月的花，她認出了她的信仰。
像是一種彌補，他竟然感到一絲圓滿，其實內心深處，還是那麽渴望被記得，被珍重。
……
跟翎玉告辭，他慢慢走回自己的院落，推開院門，木門推開一道雪的痕跡。擡眸，入眼便是霜樹玉人，庭院深深，月餘川獨立在樹下等他。
發梢上沾了些許碎雪瓊華，他立在寒冬深處，卻像拾起了春色，永不凋零。
踏着一地霜雪迎了過來，雖不知那些過往，但見孟往情緒低落，也大概猜得到一些。
傷口結了痂，留了痕，再也痊愈不了，時間不是解藥。
“月餘川，”他喊了他一聲，忽然說，“我好冷。”
眼前人一身寂寥，雪一般易碎，他斂眸，将他攏進自己的大氅，護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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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我很暖。”
……
***
翎玉沒能熬過這個冬天，她過逝之後，他也要離開巫穆柯了，許多族人來送他。
“你還會再來巫穆柯嗎？”翎淩戴了孝，紅着眼睛仰臉問他。
這個翎玉用生命守護的孩子，已經完全脫離了鬼子的身份，從此可以安心做人，在巫穆柯這樣的世外桃源，一生平安喜樂。
他應該不會再來了，但還是說：“或許吧。”
“你一定要來，”翎淩向他展開手臂，他彎腰托住他把他抱起來，聽他說，“你一定要來教我跳祭舞。”
小家夥已經是全族公投的下一任大祝巫了，不過年齡小，暫時由翎曼輔佐。翎淩跟他，起于那道歸元劫，中間不知多少事，在最後達成和解。
見他不回應，翎淩擡手戳了戳他的肩，有些不高興，而他回了個沒有結果的答案：“有緣再見。”
……
巫穆柯神祠正殿，殘舊的鎖魂鈴高據神龛，鼎爐中燃着一炷香，輕煙細細，香灰一截一截跌落，神案貢品的中央擺了一節柳枝，而那柳枝還未到春天……
他這一年待在人間的時間格外長，跟以往任何時候都不一樣。他不喜歡人間，但他喜歡這裏，這個記得他的地方，偏安人世一隅，有山、有水、有草木、有古道法、有傳人、有信仰、有眷顧、有重逢……
有臨桑，還有自己。
而這個地方，叫巫穆柯。
***
冥府森羅殿——
“又結束了，怎麽了，是不是又覺得悲從中來，感慨萬千？”冥王仍舊是那副老樣子，悱豔奢靡。
孟往懶得搭理他，只是自顧自翻閱折子。
“這麽忙啊，孟大人，在我這裏都還要批折子，你不專心。”他扔了一枝彼岸花，好巧不巧掉落在了孟往手中的折子上，擋住了他的視線，不允許他再繼續一心二用。
“王爺想說什麽？”
他血紅的眸子映不出任何影子，似笑非笑：“這次的事情跟屍族有關系，你不會真的要對屍族動手吧？”
“不可以？”他拂開那枝彼岸花，毫無波瀾。
他跟冥王雖然已經不是敵人了，但相處起來卻總有一種對峙的感覺，不激烈也不平和。
“有什麽不可以的，” 他撣了撣衣袖，毫不在意，“只是屍族的渾水深得很，好心提醒你一句罷了。”
就算他說了不可以，也不能影響孟往的決定，他對孟往的冷漠和強勢早已習以為常。
他是冥府之主，這個位置坐得很穩，就喜歡笑盈盈地看着別人打鬧，因此對許多事情都不上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不需要與任何人為敵，同樣也不需要與任何人為友。
但孟往不一樣，這個權勢的野心家，遇到任何威脅，都會想盡辦法一一鏟除。
他合上折子，一句話便是一道戰書：“與我為敵是他們的不幸，王爺應該去提醒他們。”
這話很平靜，但無端彰顯着傲慢，讓冥王想起了曾經的落河之亂，孟往憑一己之力便壓下了冥地衆鬼族的攻伐，過程雖然艱辛，但結局是成功了。
與孟往為敵的确是一種不幸，所以他感謝孟往的族人，幫自己征服了這個最強勁的對手。
“人真是奇怪啊，”他忍不住慨嘆，幽幽道，“是非善惡不分，又別扭又矛盾，只可憐了我們孟大人。”
孟往懂了冥王是指什麽，聽起來像是在為他抱不平，但他不領情，帶了些嘲意：“別說他們，你以為你是什麽好東西？”
但冥王也要撇一撇關系：“與我無關，要你死的可不是我，要你永世不得超生的也不是我，我不過順水推舟罷了。”
孟往不言，那段過往是他永遠的痛，但他知道冥王說的是正确的。若真是折在了鬼族手裏，戰死沙場，他毫無怨言，可惜不是。
……
“大人，去奈何橋嗎？”
離了森羅殿，梁不換跟上來問他，他想了想，還是再等等，“不必，讓他們多待一會兒。”翎玉尚未過奈何，他傳了信給言年，有情人還能再最後見一面。
他索性去落霞谷，照料照料那些自己悉心護養的花木，冥地陰重不利草木，它們長勢不好，桃樹葉子有些發蔫，柳樹也沒有長高，他不開心。
“大人，屬下得知，有人在查探大人您的消息，還不止一家。”
“哦？”他輕輕一笑，忽然生了興趣，“什麽時候這麽多人對本座感興趣了？可他們又能查到些什麽呢？”
他保持着最神秘的存在，要查到他的消息很不容易。
“都有哪些人這麽閑，查過了沒有？”
“其中有天庭的，也有桀鬼一族的，還有的尚不清楚，他們具體在查什麽內容也未得知。”
桀鬼，他不用想也知道是他的好師叔文起，文起對輪回境感興趣，偏偏在天陲野的時候又認出了他，不查一查才怪。
可天庭的又是想幹什麽，吃飽了撐的？他跟天庭沒有任何關系，若一定要有，牽強一點只有跟月餘川的那點緋聞，縱算天庭知曉，也不至于專門花大力氣來查一查吧？
“來都來了，可別讓人家白費了力氣，送點消息過去吧。”
……
***
他還是要來跟翎玉告別，他其實每一世都來，目送歸覓入輪回。
在冥府，他不用再僞飾自己的容貌，白發碧眼，顯得比在人間的時候更清絕凄美。這是他第二次見言年，他已經在屍族待了六年，比曾經深沉了許多。
而孟往的到來在此刻應該不算好事，宣判了有情人的訣別，死亡死的是肉身，但孟婆湯忘卻的卻是靈魂。
“你的小道女真的要走了……”她最後抱了抱言年，有些哽咽。
他吻了吻她的前額：“下輩子要聰明一點，別讓我擔心。”
“我沒有不聰明……”
……
飲盡孟婆湯，踏上奈何橋，她最後回眸，向他們揮揮手，再次單獨跟孟往道別：“大祭司，再見。”
我不會再記得你了，但我永遠為你心燈長明，為你冥冥感動，我不會讓你輸。
再見，你。
……
剩下他跟言年，他們各自沉默了一會兒，言年向他行了一禮，道：“多謝孟大人成全。”
但他轉而問：“你愛她，是愛的她這一世，還是她的靈魂？”
他怔了一瞬，随即笑了笑，回得認真：“我只愛她。”
他們人與鬼相戀，早已經料到了結局，将面臨的苦楚也早已明晰，因此許多事情都約法三章約好了。她霸道得很，不允許他在她死後再愛上別人，他對她言聽計從，答應只愛他的小道女。
他從小在人間長大，接觸的都是人的倫理道德，潛意識裏也覺得，既然相愛那就要遵守人間的最高準則，一生一世一雙人。
但他們的壽命不對等，做不到一生一世，唯一能答應她的，便只有一雙人了。
……
“你不宜在外面待得太久，容易引起史正寒懷疑，回去吧。”他撐開一把傘，離開之前多暗示了這個後生幾句，“你那幾個兄長，似乎跟史正寒的關系也不怎麽樣，就是不知道你們之間是不是兄友弟恭呢？”
他勢弱，既受父親控制，頭上又還有幾個兄長觊觎他少主的位置，兄友弟恭絕對是個笑話。但若是能使點手段，暫時拉攏過來利用一番，便再好不過了。他大可擺出一副無助可憐的姿态，放松人的警惕，扮豬吃老虎，從中挑撥。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戲碼，最好看。
“多謝孟大人提醒。”
……
黃泉路，奈何橋，這一段路時常煙雨濛濛，路邊開滿了彼岸花，是指引，也是死亡的召喚。
水行舟，如墨染，他撐着傘，慢慢消失在煙雨盡處。
守着輪回司，就像落入一個畫着圈的詛咒，從初見到告別，又從告別來到初見，看無數靈魂來去，虛無又混亂。偶爾胡思亂想，如果時間倒流，從後往前慢慢走，那麽道別是不是也算初見。
死亡和新生都變得模糊起來，死亡不過一瞬，轉眼便是新生。
沒有人比他更明白：
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