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賭約

賭約

淩霄殿內已經許久不曾有過這樣的低氣壓了,整座大殿寂然無聲,仿佛空氣都凝凍了。時間不長,卻仿佛過了許久。

“他們真這麽說?”

“回陛下,是重光和上章兩位仙尊親自傳信來說的,兩位仙尊還……還深表惶恐。”

月餘川陪同孟往前往宿山,摻和進了原本不屬于莫及城的争鬥,還不惜大動幹戈。不僅如此,現在連人都走丢了。

“打江山送美人。”自己的小後孫是什麽性子宮旭再清楚不過了,故而向來不怎麽約束他,如今卻還是忍不住疑惑,“那位輪回司主事到底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迷得這樣七葷八素的。”

這麽多的仙姝神女看不上,偏偏對一個鬼官情有獨鐘,他突然也對這位神秘的主事生了興趣,想着有機會還是應該見一見的。

“陛下,我們是否需要跟冥王通信,免得少帝在冥府遭受惡意?”

“不用,他小子精着呢,吃不了虧。跟冥王通信只會暴露他的身份。”

再者,也好讓他瞧瞧這位主事有幾分本事和真心。

“此事也不必聲張,讓其他仙君知道,又該彈劾他了。”

“是。”這位來傳信的仙官遵命,腦海裏卻還是預料到了,若是衆仙君彈劾,內容必定是——

昏君。

……

***

素幔般的天空無涯,冥地的天色并不熾亮,還能點點透出幽微星子,只是一個黑黢黢的窟窿打破了這份寧靜,顯得極為不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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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往從議事殿的窗戶看出去,仰頭望了一眼,這個窟窿已經比昨日小了。這是他們入九重地的時候,月餘川強行破開的,鬼域終将自愈,它需要時間來重回完好。

他知道月餘川很強,但厲害到能夠生生将九重地貫通,恐怖如斯,他還是感到不可思議。原來世上真有這種人,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一個窟窿,有什麽好看的。”月餘川上下抛着一個橘子,落在孟往身上的目光多了幾分狡黠。

他當然知道孟往此時在想什麽,強力有所成有所不成,不是什麽事情都能辦到,但有總比沒有好。開玩笑地說,他的實力從此又多了一個妙用,那便是無論如何,他都能找到孟往,哪怕掘地三尺。

哦不,他瞄了一眼那個天邊的黑洞,這好像遠遠大于三尺。

……

孟往整天忙碌,待在議事殿的時間比待在長信宮的時間還多,他只好死纏爛打要跟着他來,全當做“紅袖添香”,孟往提醒了不得幹政便放行了。

“你待在這裏無聊,還不如讓段容領着你四處逛逛。”知道他玩心重,見他一副無聊到長草的樣子,孟往出言給他支個招。

“你又不陪我,不好玩。”他邊說邊動手剝橘子,将整塊皮剝成了花,又挑了橘絡,才分了一半遞給孟往。

“那你說怎麽辦?”

“你總不能一刻也不歇息吧?你閑下來的時候跟我聊聊天講講故事?”

孟往一瓣一瓣吃完了橘子,才慢條斯理地回他:“讓陰陽平衡之氣充滿整個輪回司,已經是輪回眼的極限,無法覆蓋更多的地方。你出不了輪回司,有的人卻可以來輪回司。”

“什麽?”

他塞了一瓣橘子,不明此言何意,他又不管事,有沒有人來輪回司跟他有什麽關系?

“冥王駕到——”

“你怎麽不早說!?”

月餘川猝不及防,差點被橘子汁嗆住,環顧一周之後連忙往殿內的屏風後面躲,慌忙之間還不忘叮囑孟往千萬不要把自己供出來,也不忘帶上自己還沒吃完的橘子。

啧,自己這行為,怎麽像是偷情被捉奸?

……

“不是極陰之氣,真令人不适應呢。”曼珠沙華攜卷,冥王掃視了整座大殿,沒有見到自己想見的畫面,轉而将目光落在孟往身上,促狹道,“怎麽,你竟沒有将他随時帶在身邊?”

“王爺親臨,令人望而生畏,容易吓到。”

其實見一見冥王應該也是沒有什麽的,反正有他在,冥王也不敢拿月餘川怎麽辦。雖然不解月餘川反應為何如此過激,但他還是依言配合沒将他供出來。

“你竟如此袒護他?難不成真是轉了性子?可我還聽說你拒絕了許多被塞過來的美人,想來也不曾。怎麽,難道真的不能見見?”

“不能。”

孟往态度堅決,他也不多說什麽,走過來遞給他一本折子,似笑非笑解釋一句:“煊族有意與你修好,知道你不收,便求到了我這裏來。”

倒還挺會想辦法,他雖然不想接這本折子,但礙于冥王的面子還是要接過來看上一看。

落河之亂時幾乎所有的元鬼大族都與他為敵,之後他成功在鬼地立足,形勢自然便大不相同。随着權勢的轉移,許多微妙而必然的變化發生,因此有的事也就無關緊要,他跟任何一族都可以共處相安,但唯獨跟煊族不可以。

“反正該剁手的都剁了,該報的仇都報了,你還有什麽放不下的?”

孟往挑眉不屑:“這麽說,王爺竟是來給煊族當說客的?”

他額角妖紅的彼岸花胎記直蔓至眼尾,烈如火。“煊族好歹是鬼界高門、元鬼第一族,縱使在落河之亂中受創,畢竟時隔多年,早已恢複元氣。你是人鬼之中當之無愧的王者,鬼門衆生皆敬畏你,你們修好是天經地義。”

“不過這是你的事,在你又不在我。”他又把孟往擱在桌案上的那本折子拿回來,打開掃了一眼,“這可是個好機會,孟大人要自己想清楚了。”

鬼族勢力錯綜複雜,元鬼與人鬼雖然共處,總歸有着隔閡。這些元鬼心氣高得很,向來看不上人鬼,故而自古以來人鬼一直地位卑下,又因着上古時期人與鬼的對立,對人鬼便又多了偏見。

這樣的情況有兩個轉折,一是他以人鬼的身份權重冥府,二是臨桑終戰亂,人與鬼之間的對立宣布告終。

雖然這樣的情況好轉了,但舊有的鴻溝多多少少還是帶着的。故而這些元鬼大家,雖然迫于威勢不得不服從與他,但心底卻總有那麽點膈應。也有将輕視表現得較為明顯的,譬如屍族。

但煊族提出修好,他答應下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至少從短暫來看。

只是……他也膈應。

“我會考慮。”

冥王自然是希望他能答應的,應下來便等于他松了對元鬼的鉗制,衆族可以寬心一些,冥王也就不用頂着兩邊的壓力。

似乎沒什麽事了,見不着孟往藏的嬌,他雖然此行不歡,但也心知孟往不會透露更多,便打算離開輪回司。

離開之前多感慨了幾句:“聽說你此次誤入殺生盤,差點失了絲縷的魂魄,這種失神的感覺,是不是很久違呀?你的魂魄,當真是多舛,真不知道你是怎麽在靈魂賭約裏贏下來的,若非臨——”

“王爺!”一本折子啪地被甩在桌案上,孟往涼飕飕地盯了他一眼,一字一頓,“慎言。”

月餘川咽下最後一口橘子,側耳。

冥王抱臂,被他突如其來的警告弄得莫名其妙。這有什麽好慎言的,又不是沒聊過?

他們默不作聲地盯着對方,各懷所思。本打算離開的冥王忽然又有了興趣,折了幾步回來,案頭的醉紅珊瑚筆擱上擱着筆,他提起一支,在紙上落了幾個字,故意道:“天下間道者衆多,但道法精妙至能與天道對話的沒有幾個,你極y——”

“梁不換,送客!”

孟往忍無可忍,冥王枉顧他的警告,非要這時候提這些舊事,休怪他翻臉無情。

冥王不為所動:“他們都說你極擅祭舞,畢竟是d——”

“王爺,請吧。”

得到命令的梁不換客客氣氣地要請冥王出門,冥王擱下筆,目光一下子被桌案上的東西吸引了過去——那被剝成了花的橘子皮。淺淡的橘皮香清新,勾起微微回苦。

一切都了然。

眸華勝血,他頗有意味地朝屏風的方向瞟了一眼,笑得張揚:“你的小美人,未免也太怕生了些。”

……

月餘川躲在屏風之後,将他們的對話悉數聽了去。孟往認不出他臨桑的身份,但冥王就不一樣了,這個他曾經最大的敵人,他們自然是見過的,故而不敢見他。怕生,怎麽可能,就沒有他怕的生。

孟往滴水不漏,他們相處這麽久,從未聽他提及過他自己的舊事,什麽落河之亂、靈魂賭約,竟還是靠冥王漏水漏出來的。

冥王有意無意間提起這些舊事,孟往舉止之間的阻擾隐藏之意明顯,分明是不願意讓他知曉。

距離孟往的秘密近在咫尺而不可得,他再怎麽不喜随意打探別人,也還是禁不住心癢。

待冥王走了,他才從屏風後轉出來走到孟往身邊,垂眸看見了那張冥王寫字的紙,上面歪歪扭扭有幾個字,看不太清,他只好将那張紙拿起來透着光細看。

這真真是鬼畫符,潦草得不成字形,他眯着眼辨認了好一會兒,才半是篤定半是猜測道:“鬼……又笑?”

“……鬼見笑。”孟往面無表情地糾正道。

“鬼見笑?那是什麽東西?”

鬼見笑,荼蘼了。

那是鬼門衆生送他的美稱,月餘川說他是個東西,孟往有些不悅,但也沒心情跟他解釋,索性保持了自己沉默是金的一貫作風。

見他如此,心知是自己說得不對,他把紙擱回去,再一次試探道:“那……不是個東西?”

“……”

孟往不答,也不說這到底是不是個東西,只是看起來臉色不太好的樣子。他只好作罷,大不了可以找個機會問問段容。

他拉着臉色不好的孟往坐下來,從果盤裏拿了個橘子塞到他手裏,輕輕搖了搖他:“你剝個橘子嘛~”

他慣會纏人,孟往拗不過他,便依言給他剝橘子,月餘川看他剝橘子的方式,将橘皮一塊一塊地扯開扯碎。

他驟然低落下去,宛如發蔫的嬌花,幾分頹然:“你跟冥王是不是很熟?他竟然連你剝橘子不會剝成花都知道……他還知道你的過去,他什麽都知道……”

孟往剝完那個橘子,塞了一瓣堵上他的嘴,“你跟他急什麽。”

“那……你們剛才提到的靈魂賭約是什麽?”得趁熱打鐵問一問,等過了時機,就不好再提了。

孟往洞悉了他的小心思,卻并未戳穿,反而十分配合地回了個大概:

“那是違抗天道的辦法,我師父空候大祭司和我師兄皆是道法通天,達到了能夠與天道對話的境界,後來便共同發現了這個可以違逆天道的方法——與天道下賭約。你可以向天道提出想要的條件,但卻要拿着三魂之一來作賭注,若是輸了,從此這一魂便會被天道收走,靈魂耗損,失不複還。”

但若是贏了,便如螞蟻吞象,得到最豐厚誘人的禮物。

這種陰損的賭局,沒有人可以承擔得起,故而當時空候跟他約定,不可将此法傳授給後人,他們二人也皆不可使用,就當他們從來沒有發現過它一般。

但他食言了,不僅與天道下了賭約,還下了兩次。

“再後來我便央着我師兄将此法傳給了我。”

“那你……”月餘川拽他,欲言又止。

孟往的魂魄顯然沒有受損,要麽是因為賭約已經勝利,要麽便是尚在進行之中,還未分出個勝負。

“我沒有輸,至少到目前為止。”

他下在歸覓身上那場,永遠在進行中,若有一天歸覓冥冥之中不再偏愛柳木了,他便會萬劫不複。

他下在臨桑身上那場,卻是完完全全的勝利。

月餘川細品了他的話,心知他是有着失魂的可能。可是有什麽理由能夠讓孟往來違逆天道,不惜付出靈魂的代價?

唯有嘆息。

……

靈思一閃,他驚愕不已,忽然想通了一個困擾自己多年的問題……

大行祭壇,來迎我。

當年晤虞托夢給他,來傳這麽一句話。他極陽而天生斥夢,給他托夢便是違拗天道,他一直不明白是什麽力量能夠讓夢強行靠近一個無夢之人,後來從夢中醒來也時時為此不寧,仿佛被纏住了一般。

竟是如此……

取一魂為籌碼,下這靈魂賭約,引誘他前去大行祭壇碰了殘魂,看到了殘魂離開人間時,幻化出的晤虞最後的回憶。

回憶中的祭舞驚豔過他,也影響了他,一舞蒼生。

衆生緣,通大道。

可晤虞最後想要的是什麽呢?賭的又是什麽呢?是賭他能定天下安社稷,還是賭他能夠明白自己迷失千年的苦心,亦或是別的什麽?

所有問題的答案都随着晤虞自身的下落不明,無從得知,再也求不到。

他雖然之前一步步都按照晤虞的指引在走,但這畢竟是賭約,賭的是不穩定的因素。他碰了鎖魂鈴放走晤虞殘魂之後的每一刻,這一切都不再處于晤虞的掌控之內。

或許他根本不會受祭舞的感召,不會去想方設法參悟他的思想,不會去踏上分三界的僻徑……甚至于還會對自己放走了千古罪人的殘魂而深感愧疚負罪,更遑論去敬他重他。

若是如此,晤虞就要失魂以慰天道了。

疑惑既解,舊事明晰,要他說,晤虞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這樣的賭約幾乎沒有贏面,更像是一場刺激但必敗無疑的游戲,無異于刀尖舔血。

連他這個被選擇的人都覺得渺茫和絕望,這個人到底該是抱着怎樣的冀求,懷揣着多麽求而不得的追妄,來等待時間落下最終的審判。

這樣的賭約,是因為他知曉緣由,才明白是無可奈何之下一場溫柔的堅持,但也不妨礙這成為一場無望的等待。

但他沒有讓他輸。

……

“那晤虞他……”他忽然問,很輕很輕,“在這裏嗎?”

他說的“這裏”,是指九重地。晤虞應當是化鬼了,這是流傳最廣的一種說法。如今自己在機緣巧合之下到了這裏,隐秘的希冀如泉眼惜細流,無聲漫延了一片,或許素不相識的故人能夠相逢。

孟往不言,唯有香爐的縷縷柔煙續上了這半晌的沉默,橘香沁透了香塵。

他閉眼: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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