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魔鬼
魔鬼
他說,遇上即是上上簽。
仿佛是在告訴他,茫茫人海,歲月長河,在浩渺衆生中等到你,很不容易。
……
從他離開會厭所在的佛堂,那種悸亂心慌的微妙感覺便時不時冒上來。但他此時卻理不清這種感覺到底是來自這個他害怕的燕煌之戰遺址,還是來自月餘川。
又或者,此情此景,都有。
他不常想起自己作為陰命大祭司的曾經,但燕煌嶺的紛亂一刻不停地提醒他記起來。晤虞和孟往的身份在這裏變換交織,再難抛開。
嘴唇嗫嚅了一下,欲說還休,他很想問,如果你知道我是誰,還能夠這樣對我嗎……
細細密密的酸楚沖刷走泉湧的喜悅,莫名的疲憊,他想枕着自己的小臂趴一會兒,卻不慎碰翻了擱在瓷碗上的筷子,啪地一聲滾落在地面。
他俯身彎腰去撿,在月餘川看不見的時候逼回了所有敏感的、混雜的、難過的情感。再擡頭,又裝回了那幅淡漠孤傲的樣子,将撿起來的筷子擺在桌子上,在他的注視下很平靜地述說:
“在我之前,沒有輪回司主事,也沒有孟婆湯。你猜猜,在化鬼之前,我一共經歷了幾世?”
這很不好猜,既然沒有孟婆湯,那麽每生每世的記憶都該帶着點。那麽多世,定然經歷萬千,閱人無數。他該早就有了愛人,有過家庭,子孫滿堂,甚至于每一世都可以将凡人該有的生活重來一遍。
他不願想,索性不猜。
而孟往也沒有固執地非要等他回答,自顧自回了自己:“只有一世。”
跟所有的魂魄一樣,由天地孕育而出。這是他頭一次做人,還那麽嶄新,絲毫不沾前塵因果。他沒有前世,只過了短短十九載,又極快地化鬼了,永遠地失去了來生。
只有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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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開傷疤,他一如既往地沾滿了血的味道:“僅存一世便堕入鬼門,我是善是惡,屬兇屬吉,你不明白嗎?”
原來是想說這個……
他跟孟往不清不楚又不是一日兩日了,也沒見孟往這麽失态地去糾結曾經。不知是受了什麽刺激,這麽突然的、近乎要拉開距離的言論,吓到了他。
還以為有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他緊繃的心弦松弛下來,但還要想法子哄一哄這個被困擾的膽小鬼。
這是他第二次笑話孟往膽小鬼了,這個不可一世的鬼界名主,在感情上卻沒有那樣明目張膽、肆無忌憚的勇氣。
來吃飯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孟往怕生,他也不想在喧鬧的地方跟他講應該在靜谧的地方講的話。
便拉着他離了這裏,深山老林,春日的枝葉尚帶着初生的新綠,清新可愛。早生的野果已經漸漸成熟,由青轉黃,再染上誘人采摘的紅。
他挑了一點最紅豔的果子,分給他一半,櫻桃般大小。他接過來嘗了嘗,酸酸甜甜的,剛剛好。
在深林中散步,若是閑情逸致,應該是件別有趣味的美事。但他藏着心事,境由心生,物皆着我之色彩。
“你是不是想說,鬼神殊途?”他側眸看了一眼慢吞吞吃果子的孟往。
孟往颔首,遲疑了須臾複又搖頭。
“嗯,不止,”他合理解讀,“還想說,你罪孽深重,不配有情?”
以孟往的性情和實力,鬼神殊途這樣的限制根本攔不住他。這第二點才是他真正膈應的地方,月餘川心知肚明。
孟往心下黯然,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說:“顏春和岚些子不正是如此?一個剔了鬼骨,一個棄了命魂,到最後還不是難修正果。”
顏春跟岚些子,縱算顏春剔了鬼骨飛升成仙,說到底他們也還是鬼神之愛,結成苦果。但月餘川不覺得自己跟他們有可比性。
“我不是岚些子,可以識明本心,不辜負所思所念;你也不是顏春,不必剔去鬼骨舍棄一切。不是所有的前車之鑒,都适用于所有人。”
他們漸漸走遠了,月餘川頓步回望,枝葉間依稀透過古寺佛堂的鬥檐,虔誠禮拜的人們被一派慈悲遮掩。
他突然放低了聲色,跌入幽谷,“許願的時候,都是真心的。”
古寺鐘罄一重一重悠遠綿長,他很少展現出這樣的低迷,這樣語帶嘲諷,失了一貫的無偏差的包容。
不知是想到了什麽。
“上古盛行道法,道家神秘莊嚴,人們習慣了将道家之首大祭司作為禮拜的對象,朝高臺之上的人許下自己的心願。”
他突然回憶起上古,回憶起道家,孟往雖不明其意,但不妨礙思緒飄遠……若論權力,大祭司不如首領;但論禮儀性和信仰性,首領不如大祭司。
更何況他天生極命,至高無上,坐高臺,受膜拜,石珠腰鈴結五彩。
……
“臨桑時代有一場敗戰,叫做鴻門之戰。”他提起了自己失敗,他如今再怎麽極樂登天,追根到底,也沾滿鮮血。
孟往好像很喜歡這種山間的小野果,他又将自己的勻了些給他,順便替他輕輕拭去了唇角的一點醉紅果汁。
“為什麽?”
他知道鴻門之戰,知個大概。
“因為殺生盤。”
一只肥嘟嘟的鳥兒從樹間竄過,落在枝頭,枝丫仿佛禁不住它的冒犯,上下彈動了兩下。
“殺生盤啊……”
孟往在恍惚間喟嘆。
燕煌之戰的時候,正是鬼族煉成殺生盤的時候,鬼族于燕煌嶺暗中布下殺生盤。那場戰役剛好由他部署,他跟三長老文起各自領兵,約好在燕煌嶺彙合,宮旭則率軍赴了另一戰場。
燕煌嶺地勢奇險,易守難攻,跟如今的錯覺山大不相同。他本該赴約,然後身陷殺生盤,戰死沙場,死于那一場上古大戰。
但他失約了,沒有在約定好的時間與文起在燕煌嶺彙合。以至于殺生盤被鬼族催動的時候,文起及所率将士殒命,他成了事外人。
他從來不失約,而那次失約也是個意外——因為柳枝。
都說傳柳送福,或許是戰前的祝福,也不知是誰破例在他帳外留了一節柳枝。很不幸,柳木屬陰,而那次正好給他招了陰邪。
如戲劇一般,那柳枝在侵蝕他的同時,偏又救了他一命。
他心神受侵,被厲鬼纏身,不得已将自己困入了縛靈陣。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只好由其他人代替他出征,他的二弟子宣微。宣微替他往了燕煌嶺,自然也成了可憐的替死鬼。
他稍有好轉,立馬赴了前線,可是等待他的只是戾氣彌天的殺生盤,還有那些無辜枉死的将士,他們的魂魄困于其中,不得解脫。
生魂若是在死後七七四十九日之內不過輪回道,便再也沒有機會了。他無力使人起死回生,只能想盡辦法解開殺生盤,不讓他們失去入輪回的機會化作陰魂。
但那是他第一次對付殺生盤,雖然率領群道,亦是艱難非常,此前還沒有完善的求解殺生盤的範式。稍有不慎求錯一步,殺生盤的力量便湧動過來,要将人拉入漩渦,頃刻間肉身毀滅,靈魂飄蕩無依。
從求解到最終解成,剛剛好,七七四十九天。但那些戰死的人們永遠地成了孤魂野鬼,再也沒有機會了,他以最近的距離與解救他們失之交臂。率領的道者衆多,最後也沒有活下來幾個。
可謂慘烈。
那節柳枝救了他,也殺了他。這場戰役在之後不久便成了他投靠鬼族最大的證據。
還不如讓他準時準點地前去赴約,至少那樣可以準時準點地、光明正大地死去。而不是像這樣背上敗将的罪名,背上那麽多亡人的性命。
是多少啊?
他仔細回想了一下,還是清晰……
燕煌一戰犧牲者,共計八千九百七十二人,傷者不計其數。
……
錯覺寺帶來的心慌悸亂感又一次攜裹了他,舊有的新來的無力和絕望摧折了上古未亡人。
他們近了一處山間涼亭,正好坐下來歇歇腳。舊事早已琢磨過無數遍,現在可以再來琢磨琢磨別人的舊事。
“鴻門之戰的殺生盤,是怎麽的?”
但凡不幸遇上殺生盤,就沒有不慘烈的,但他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唏噓鴻門,因此相比自己來說應該……還好吧?
他搭過去握住孟往的手,好像是在安撫他,又好像是在安撫自己。
“那場戰役讓我明白,沒有至高無上的神明,在真正的災難面前,也逃不掉神隕。”
殺生盤的出現不可預測,鬼族要花費許多的時間和心力才能煉成,故而總想着要物盡其用,要大殺一片。
若是布在他率軍作戰的地方,一舉除掉他這個鬼族死敵,可謂省心。
但鬼族小觑了他極陽的力量,也小觑了人族多年來的節節脫變。若非極陽,他本該死在那一場戰争之中,所幸他不在殺生盤的中心位置,勉強拼着命脈掙脫了出去。
屍山血海,靈魂飄蕩,呼救聲哀嚎聲起伏一片。當毀天滅地的災難真正來臨,他守護族人,率衆出征,卻不能帶他們回家。
唯一能保住的,竟只有自己。
分明是被族人當做救世主一般的存在,殺生盤之內的血水湧出來,深深浸入土地,沾濕了鞋底。一身血污,除了眼睜睜看着族人慘死,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戰死是最高的榮耀,那一刻才深切的明白這句話真正的含義。死亡成了一種徘徊的欲望,但他甚至沒有輕易選擇死亡的權利,他還背負着未完成的使命,因此選擇了做一個逃兵。
他率領的那一軍将士,無一幸免,只有他自己逃了出去。
那樣的沉落感足夠将人生吞活剝,一眼望不到盡頭。
……
他用第三人稱将臨桑的舊事講給孟往聽,只沉沉道:“鴻門之後,臨桑和大祭司成鴛皆自申罪過。但好在,那次求解殺生盤還算順利,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內完成,故而不甘的英靈,肉身雖死,但靈魂未損,魂安魄定。”
這應該是一種破敗中的安慰,這跟自己很不同,所以孟往問:“怎麽做到的?”
古剎鐘聲遙遙,此刻就像是祭奠的敬禮。
這又不是什麽秘事,孟往竟也不知道,看來的确是無心人間事。他默了片刻,才嘆:
“燕煌之戰後,有幸存的道者将那次求解殺生盤的方法與過程整理出來,後來便流傳了下來,經過後人幾千年的改進和試驗,漸漸求解殺生盤的範式便成熟了,縮短了破解的時間。”
孟往并非不知,他猜到了鴻門殺生盤順利得解的原因,只是明知故問。他很想聽別人提起一次自己,以認可的方式,盡管沒有留下名字。
那個研究殺生盤解法的道人正是他自己,燕煌雖敗,人族未來卻必不可免地還将面對殺生盤。他便費盡心思記錄整理了下來,再精化衍算過程。只是可惜,尚未完全完善便先迎來了自己的死期。
他被處決之前,将草稿交給了自己的大弟子,未來大祭司鹿慚,然後……
鹿慚親手執行了逮捕他的命令。
……
這麽多年,他偶爾想,若是自己如約死在了燕煌,幹幹淨淨地死去,一了百了,該多好。
可知曉了鴻門的詳情,才倏然驚悟,若是如此,就不能将破解殺生盤的方法流傳下去了,也就不能在鴻門之時,幫臨桑一把了……
唯有念及此處,好像自己的慘死才有了那麽一點微末的意義,自己肮髒的存在才清白了一點,哪怕不為人所知。
自己雖死,自有他生。
……
“你到底想說什麽?”晃神回來,孟往才驚覺自己并不是想跟月餘川在這裏懷舊。
“我想說,”他握緊他的手,仿佛握不住就是失去,“我感謝所有為上古而戰的人,所有揮灑血淚的前輩,若非一代一代的積累和精進,人族斷不能通向廣陌。
臨桑的成功,是踩在了千年來所有人的肩膀之上。但那些前輩,也有許多不幸化鬼了,化鬼不見得就是罪孽深重,所以我不懂為什麽人們對鬼有那麽深的偏見與隔閡。
縱算曾經見之則眼紅,但如今三界共處已久,早該不同了。”
殺生盤的解法是誰流傳了下來,這份功德中沒有留下晤虞的名字。但他相信一定是晤虞,若非鴻門中殺生盤順利得解,那些戰死的人們還要再經歷化作陰魂的命途,不得安生。而他也要因此受千夫所指。
不論如何,作為陽命領袖的他受到萬民敬仰,奉為神明。在那樣的時代,做不到所向披靡就是他的錯,戰敗者有罪。
許願的時候,都是真心的,一旦發現自己的信仰渡不了自己,神明也要隕落。
舊事如流,他極陽的命脈其實并不足以支撐他逃出去,還因為對付殺生盤的道系日趨完善和強大,雙管齊下,才救得了他。
晤虞救過他,但救不了自己。
他感謝所有人,尤其感謝晤虞。
好人有好報,這麽看并不是真理。
上古的哀絕籠罩,百萬年滄海桑田,戰亂過去,海清河晏,漸漸成了如今這個紛亂繁華的世界。
鳥鳴啾啾,追逐着在枝丫間跳躍,啄食着成熟的蜜果。
“你看,像晤虞,像臨桑,還有諸如宮旭重光那樣至高的存在,也是心有所懼,揣着隐秘的晦暗。那些成神的衆人,也曾是凡人身心,如何能做到至純無畏?”
他終于要說到了最後,他本該堅定不移地維護着神的尊嚴,但卻自願走下了神壇:“衆人膜拜着神,也渡不了癡嗔妄念。你以為神是什麽,他悲憫蒼生,眼底慈悲……”
“其實心底卻住着魔鬼。”
他應該是一語雙關的,一指神明亦非萬能,有放不下的過往,歷不了的劫。鬼神與人同,因此才敢說鬼神殊途是種謬誤。
風繞林間,他側身湊近他,輕撫上臉頰,也是指:
“我心底的魔鬼,應該就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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