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可愛

可愛

山間涼亭投影,幾枝修竹半倚,風竹相欺,飒飒作響。

上古的悲哀浸沒,他眸子裏的怆意還未褪去,又染上了無比鄭重的柔溺,輕撫上他臉頰,說,我心底的魔鬼,應該就是你吧。

孟往心中五味,一時漫天潑開。

這算是……示愛了麽?

他雖然心性薄涼,但又不是感情白癡,自然體察得到月餘川對自己的情感變化,他們暧昧不清也不止一日兩日了,但好像從來沒有挑明過。

他将最後一顆小野果塞進嘴裏,一咬破,果汁迸開。明明之前都是酸甜适中的,這一顆卻太酸,刺上味蕾。他一下皺起眉頭,腮幫子酸得發疼,強忍着咽了下去。

忍不住低喃,“好酸……”

“是嗎?”月餘川傾身撐住他背後的亭欄,一下湊過來,将他抵在一角,壓低的聲色應該只夠他聽見。

“我嘗嘗……”

他一下從紛亂如麻的心緒中飄忽出來,跌入了他眸中映出的深淺細影。指腹劃過臉部的輪廓,摩挲着下颌,殘留的餘溫讓人覺得癢,仿佛将皮膚的寒涼都融化了。

他清楚地感到自己沒有在發愣,但也做不出任何反應,仿佛身體已經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知是越發銳利清醒,還是慢慢有些遲鈍。

酸果的味道還未從嘴裏完全化開,環繞的微風吹不走亭中淺淡的果香,絲絲徐徐。

他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給一個回應,好像這是一件沒有邊界的事情,但已經過了月餘川留給他做選擇的時間。

他慢慢下移了視線,偏頭吻下來,孟往微仰了一點,不自主地想擡手扶住什麽,迷亂之中搭上了他的側腰。

深林涼亭往來無人,适合容納一個隐忍的吻——枝葉突如其來地異樣地嘩啦一聲,孟往被這一異動一激,恍若受驚的鳥兒,低了一下頭出手推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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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他們共享同一份酸澀還差了那麽一指的距離。

月餘川頗為惋惜地拿目光留戀了一番近在咫尺的朱唇,随即回身坐好,翹起二郎腿,伸了一條手臂往亭欄上一搭,朝着那響動發生的方向幽幽一記眼刀。

不冷不熱道:“過來。”

……

不小心撞破秘事的黎棠仿佛被禁锢住了,上前搭話也不是,後撤緊急逃離也不是,直到亭中人“命令”他現身。

他從深林中轉出來,離涼亭近了,目光悄悄從亭柱之側打量了亭中人。雕欄古梁,青竹相依,三春之桃覆清雪,一雙玉人。

只是氣氛的詭異打破了這份詩畫感。

他說話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向他們拱手禮貌了一下便沒了下文。月餘川朝亭中另外的坐處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坐下。

黎棠輕微地點了點頭,見他們二人沒有什麽惡意,往旁邊坐好便出言含蓄地表達歉意。

“在下路過。”

言外之意:不是故意要打擾你們的美事。

“深林僻靜,枝繁葉茂。”

枝葉遮掩,我什麽都沒看見。

“尚有課業,不敢叨擾。”

我想滾,你們可以繼續。

這個清朗少年彬彬有禮,只是眼神些許的躲閃暴露了心中的窘迫和倉惶,自然也不能讓人真的信服他什麽都沒撞見。

在座的一仙一鬼一人,各有所思,沒有一個真正心平氣和的。

還以為是什麽人,原來是個小書生,月餘川斂了幾分壓迫,敏銳地捕捉到黎棠好幾次落在孟往身上的探究目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麽了,認識?”

孟往面無表情地瞟了黎棠一眼,只覺得有點眼熟。黎棠不動聲色地回了孟往一眼,但孟往印象不深,顯然沒有要開口答話的意思。

“萍水相逢,一面之緣。”

他清隽的少年書生氣很舒服,如沐春風,氣度溫雅,讓人毫不懷疑他有着良好的教養。衣着打扮亦是得體,雖然不華麗,但用料材質皆是上乘,應該出身甚好。

能留下一定的印象,這一面之緣應該有些意思。但孟往不喜人,保持着慣有的淡漠疏離,甚至不願意主動跟人打交道,跟一個書生怎麽就有了一面的交情?

他顯得有些興趣,便多追問了一句詳情。這也不是什麽說不得的,他願意抛開目下的尴尬事談些其他的,黎棠也求之不得。

“在下翊靈書院學子黎棠,”跟上次偶遇孟往時如出一轍的介紹方式,“幾日前與這位公子在書院有過一面之緣。”

順便又簡單交代了一遍當時自己跟孟往搭話的緣由——想求一則故事,以著《歷士集》。

經他這麽一介紹,孟往一下繃緊了脊梁,如臨大敵。他記起來了,這個書生向他求故事未果,也說過“會長久凝望的人不會沒有故事”。

可目前來說,重要的不是面前這個人,而是黎棠的講述已經在不經意間完全地暴露出,他去過翊靈書院。

落在月餘川耳朵裏便該有了另一番意思——他去過大行祭壇。

“翊靈書院啊,好地方……”身側果不其然傳來了月餘川幽微一嘆,散漫得好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閑天,“聽說翊靈書院景色怡人,尤其是後園的景致,尤其引人回味。”

說着拿胳膊肘碰了碰孟往,眸光瞥過來,意味頗深,“對不對?”

他跟孟往暗自較勁,明面上卻不顯露。黎棠只當是普通詢問,便順着接了:“後園桃李開得格外繁盛,又靜谧安寧,是極好的地方,上次跟這位公子偶遇,也正是在後園呢。”

很好,孟往沉了幾分,連具體位置都精确了,後園正是大行祭壇中心,現在穩穩坐實了自己追尋古跡的事。

月餘川不吭聲,他還沒有忘記孟往那頓莫名其妙的怒火和突如其來的冷漠——正因為自己自曝來燕煌嶺追尋古跡。

這燕煌嶺雖然跟晤虞有關,往大了說是上古著名戰役的遺址,也可以跟其他的事扯上關系,這其中跟晤虞的牽絆還不如大行祭壇來得直接,來得意味深長。

孟往跟晤虞,的确沒有那麽簡單。

大行祭壇這個地方過于敏感,自己前去此地的事一暴露,孟往只覺得不安,生怕月餘川多想。

正好注意到了黎棠腰間佩飾,脫口而出:“黑曜葫蘆佩?”

黎棠一怔,伸手撥了一下葫蘆佩,笑道:“公子好眼力,是方才從會厭大師那裏求得的,今日本也是來拜會大師。”

孟往轉移話題的意圖過于明顯,月餘川也不便戳穿,有的事情他們可以慢慢聊,不急于一時。

但孟往關注這個葫蘆佩并不只是想要轉移話題,也因為黑曜葫蘆佩有其特殊含義。黑曜石與葫蘆本就有驅邪避煞的作用,黑曜葫蘆佩更是效果上佳。但這種擋煞的東西,一般不會随随便便佩戴。

更何況這葫蘆佩還是從會厭那裏求得的,會厭以黑曜葫蘆為其鎮災,斷然是黎棠命中有異。

而這或許也是黎棠今日來錯覺寺的原因。

“黑曜葫蘆雖是擋煞的極佳之物,”他随口提醒兩句,“終究不過是權宜之計,或可庇佑一時,真正解煞還得追根溯源才是。”

黎棠詫異:“公子也通命理?”

“略懂。”

黎棠翕動了一下嘴唇正欲再問,幾聲呼喚漸近,落入亭中。

“公子,公子!可算尋到您啦,該回——”氣喘籲籲奔過來的小厮還沒說完完整整說完一句話,登了幾步臺階入涼亭擡頭一看,剎住了嘴。

凝了一瞬才悄聲催促:“公子,老爺還在等您回去呢。”

天色漸晚,投下昏暗陰翳,他應了一聲,随即便起身向他們告辭。但月餘川忽然出聲叫住了他,表示自己身為江湖人,對他的《歷士集》抱有濃厚的興趣。

他撚着一片樹葉玩,随手往一旁丢了出去,起身對黎棠說:“願聞其詳。”

饒是天色暗沉了下來,黎棠忽然的明媚還是顯然,往他們的方向前了幾步,提了語速欣然道:“多謝公子美意,只是今日時候不早,家父尚在等候,不如改日相見再談?”

他沉吟一瞬,複又問道:“不知兩位家住何方?”

孟往凝眉,似有疑慮,終是沒有說什麽,只是若有若無地在他倆之間打量了幾遍。

月餘川回他:“既然是四方游歷之士,自是四海為家。”

那一旁等候黎棠的小厮一瞧,便心知自家世子欽慕游歷之士的老毛病又犯了,向來溫潤矜貴的莊平侯世子一旦遇上游俠,總要視作上賓并好好交談一番。

“只是近來家中事務頗多,課業亦是繁重,兩位亦有各自事務,實在有些不便。”他蹙了眉頭,感到難辦,但又實在不願意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

“不知兩位計劃在幼都待多久?在下有一處宅院空置,時常有下人打掃着,且物用齊全,若蒙兩位不嫌,黎棠願盡賓主之誼。”

他願盡賓主之誼,給他們提供宅院住處,既是真心款待,也是為了方便尋找。但對月餘川孟往二人來說,萍水相逢便去占人家宅子,還是過于冒犯了。

知曉他二人所思,他毫無壓力地笑了笑,低聲道:“二位放心,不過是一處宅子罷了,我還有好幾處,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不麻煩。況且二位面善,在下一見就喜歡,就當交友了。”

孟,月:“……”

京都大宅院在他眼裏仿佛是雞毛蒜皮小事一樁,窮鬼窮神仙多少覺得自己太摳搜,有些不是滋味。

黎棠言盡于此,月餘川秉着白嫖是美德的觀念,大大方方接受了有錢人的款待,并交了個友,也不顧背後揪住他衣衫無聲表示抗議的孟往。

黎棠知會了具體位置,又給他們遞了一塊小蓮牌便告辭離去,只說見了這小蓮牌信物守門的小厮自會明白。

孟往不樂,抱臂往旁邊坐下便不再搭理人了。月餘川只好跟上眼巴巴來哄:“祖宗,事出有因,不是我故意要接近人家。”

孟往仍舊沒有好臉色,一聲不吭,只是忽閃了一下的眸子暴露出想繼續聽的心思。

月餘川搭上他的肩捏了捏,連忙解釋以證清白:“方才我順手探了一下他的緣線,可他竟然沒有紅線牽絆,命中無緣,注定孤生。只是……”

凡人姻緣,有鴛鴦佳偶,便有分枝怨侶。同樣不是誰都有情緣牽絆,獨自一生也不足為奇。

孟往看向他,既然他如此留意,必定是有不同尋常之處。

“只是他雖然沒有紅線,卻有白線一條,那白線也只是隐隐約約的,不甚真切。”他沉吟嘆道,“你不是說那黑耀葫蘆佩是驅邪擋煞的嗎,大概便與此事有關吧。白線屬冥,不知他為何沾了鬼怪,具體的我也不明白。”

“你倒是會管閑事。”孟往總算搭了他兩句,雖然有責怪的意思,但還是給他解釋道,“雖然涉及幽冥,又事關姻緣,但也不見得便是冥婚。陰司複雜,也不是所有的鬼怪之事都屬兇邪,需得謹慎明辨。”

孟往輕微地聳了下肩,狗腿月會意,繼續給他捶肩,心知孟往是松口了,笑眯眯接受了孟往的敲打,“謹遵孟大人教誨。”

黎棠的事怪異,凡人之事他沒有興趣摻和,但月餘川顯然不。他也不覺得月餘川只是為了黎棠異命一事才想跟他打交道,偏頭瞥了一眼,幽幽問道:“你對他的書感興趣?”

“你說他的《歷士集》?”月餘川點了點頭,如實回答,感懷不已,“這人間嘛,游歷之士最是自由,故事在心,美酒入喉。依我看,這小書生出身高貴錦衣玉食,卻情懷感人,頗有游俠豁朗之風,多可愛呀。”

他說的可愛,是先人看小後生的眼光。孟往會意,他本就是人間浪子一個,愛看人間故事,跟黎棠志同道合,應該是一見如故。只是黎棠很難如他這般真正做到自由。

他捶肩的力道很合适,不輕不重的。孟往盯着亭旁傾斜拉長的影,修竹夜色,恍如細致鋪染的墨畫,靜谧優美,他們二人的影子也在傾瀉月色中映下。

忽而莫名覺得,月餘川很适合照顧人。

“他是挺可愛的。”

他突然這樣說,随即示意月餘川不必再捶肩了,他自己起身撣了撣衣袖,再撂了一句話便揚長而去。

他說:“你也很可愛。”

月餘川一怔,乍一聽似乎是贊美褒獎,可是一聯系語境,自己才剛誇獎過黎棠這個小後生可愛,孟往言外之意顯然是……

你小子也不過是個後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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