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自醉

自醉

黎棠說他有好幾處私宅,空着也是空着,讓他們随便住。但沒有說,一處私宅可以有多精巧。

貧窮限制了想象,月餘川搖頭嘆息。

布置很清雅,沒有過分華麗,的确像是黎棠的風格。最令月餘川驚喜的是,這裏還單獨有一間酒窖,皆是佳釀上品。招待他們的管事心知這是世子爺的座上賓,絲毫不敢怠慢,見他似乎對酒情有獨鐘,索性以酒待客。

平日裏留在院裏的侍仆只要清掃打理好這裏便夠了,故而人手不多,也都是有眼力知分寸的,打點好該有的便一一退下,不擾了客人清靜。

“這小書生看起來一派文人雅士之風,沒想到是個愛酒的。”孟往輕輕吸了吸鼻子,空氣中彌散着桑落酒醇厚芳香。

“酒誰不愛呢?”月餘川順口就接,話音一落便意識到不對,複又加了一句,“哦,你不愛。”

月色低沉,紗幔般輕籠,花園中暗香浮動。他滿飲一杯酒,些微酒水從唇角滑下,沿着修美脖頸沾濕領口,喉頭滾動,性感迷人。

分明是千杯不醉的,但沾了酒,總平添幾分醉态,慵懶到近乎野性的程度。朱唇水潤誘人,孟往目光落上去,不自覺想到了那個未盡的吻。

那小野果的酸澀還印象深刻,揮之不去。隐約間能回想起,月餘川吻下來的時候,自己似乎擡手搭上了他的腰。而現在想來,這應該算是一種邀請。

他微微甩了甩頭,企圖将緋色的心念甩出去。月餘川不明所以地盯了他一眼,也沒有放在心上,轉而又斟了一杯酒,酒水傾入杯盞的聲音響起。

笑談:“我記得你說,你醉過的?”

這好像不是什麽重要的問題,若是別人不提他可以永遠也不憶起。但月餘川就是這樣,總愛在乎許多他不在乎的事。

“我只醉過一次。”

但有人願意聽閑話應該是一種幸運,他也就不介意多提一提,淡淡凝眉回憶道:“那還是第一次喝酒便醉了,可能……發了點酒瘋,後來被我哥撿了回去。但我斷片兒了,什麽都不記得。”

他提到“哥”這個字眼,月餘川有些敏感,一瞬間想到了晤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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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往顯然也想到了,因此要再出言解釋一點:“我不是說我師兄,是另一個哥哥。”

這個兄長跟他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只是因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戰鬥,一起領導族人,感情才格外不同。

但他不會再說更多,既然已經跟月餘川點出了一位兄長,便不能說出這個名字。

兩個來自上古的人,無論如何,也是繞不開那個時代的。月餘川沒有追問,托腮陷入了回憶:“我是家中長子,沒有哥哥,但有一個親弟弟,後來他也入了将門。”

其實不止入将門,他的弟弟昙瀾還是他之後的下一任首領。上古首領以禪讓的方式傳位,憑的是真本事,有沒有血緣都沒有關系。

像是一種不衰的傳承,宮旭這一脈英才輩出,出過好幾位領袖和許多優秀将領。

他總羨慕昙瀾好命,是上古第一個不以抗敵為使命的人族首領,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守成之主。可不管怎樣,上古雲煙散盡,留下來的人既想念,又不願回去。

他的親人朋友,全都埋葬在了那個時代。

“其實我在天庭,有個親祖宗。”他細酌一杯酒,沿着時間的舊線想起了宮旭,“雖然輩分差得遠,但他應該是我最後的親人了。”

他忽而想,若是什麽時候能帶孟往回去見一見自家老祖宗就好了。既然都是一個時代的,将門和祭司門又屬上古二門,來往密切,他們一個是首領,一個是祭司門道者,這關系近,想來認識。

不知道他們見了面會不會膈應。

月餘川鮮少為輩分的事苦惱發愁,如今算是意識到了這其中的難堪。但這些事可以不那麽早考慮。

春深夜晚,流光皎潔,石桌上亮着一盞玲珑八角轉屏燈,光影搖曳,悠悠酒香撲鼻。

将斟滿的酒杯推過去,從自己這邊推到孟往面前。他自己趴在石桌上枕着小臂,微擡了臉看孟往,潋滟的眸子含了笑意,眼波流轉,引人沉醉。

“真的不喝嗎?”聲音低沉懶散,他的問句像是一種誘哄,輕悠悠的,磨人至極,“或許你的酒量已經好了許多。只是一杯罷了,也會醉嗎?”

他話語裏有激将的意思,暗指他一杯倒,是很沒有顏面的事情。

他們本是對坐着,孟往伸手握住酒杯,端起來,在他的注視下起身很慢地朝他走近,又在他身邊坐下。

他沒有喝,不過是端着這杯酒換了個位置。手肘撐着桌,支起下巴,另一手慢慢晃了晃酒盞,葳蕤燈光襯人,顏如玉。

若說月餘川像一個誘騙良家子的風流纨绔,那麽很可惜,孟往本質上并不是一個良家子。

“若是醉了,怎麽辦?”

夜靜了,晚風輕輕,他們推就一杯酒。

月餘川坐起來,狀态依舊松弛。幾分燈火融着月色一同納入杯中酒,水光粼粼。

他有一搭沒有搭地輕點桌面,要跟孟往唱個反調:“你醉了,正合我心。”言罷伸手輕輕推了推孟往端酒的手,意味明顯。

“我就是想看你醉酒的樣子。”

光影深深淺淺,他連勸人飲酒的理由都這麽缱绻。孟往不依,将手中酒送至他唇邊,要反過來灌他。

他微偏了頭錯開,拒絕了美人侑酒。

“真的不喝嗎?”孟往又反過來問他,正如他前一刻問自己那樣。

可孟往不願意喝,他也不願意那麽輕易接受。言聽計從,沒有那樣的道理,仿佛暗自拉扯較勁成了一種別樣的樂趣。

孟往收回手,順着月餘川的目光看過去,正是那亮着的玲珑八角轉屏燈,圍屏有八面,每一面各自用琉璃嵌成了一幅圖畫或書法,精致非常。

而正對着他們的是一幅故事圖,那故事家喻戶曉——杯酒釋兵權。

燭火柔光從圍屏透出,平添幽色幾許,輕盈淺淡的躍動喚醒園中沉默的影。他擡手将酒杯送至自己唇邊,這個動作牽動了月餘川的心神,略帶疑惑地朝他看過來。

但他并非是要喝下去的意思,只是淺淺地在杯沿上印下一吻,随後又将酒杯重新送回到了月餘川唇邊,卷土重來。

都說卷土重來未可知,但現在不是,這是一次令人無法拒絕的嘗試。

從唇角溢出一聲醉笑,他微微低頭吻上了同一處杯沿,就着孟往的手飲盡了杯中酒。桑落酒香綿長,唇齒留香。

誘騙良家子的風流子弟不曾想到,誘騙這回事向來是你來我往,勝負難分。也許他騙到了一個壞人,而這個壞人變本加厲地編織了一個圈套。

蒙了怎樣的念頭也理不清,月餘川企圖一覽他醉酒的樣子,他偏不要人遂願,還要再引人心甘情願地上鈎。

回擊道:“做夢。”

但他的勝利還沒有結束,讨到的好處也遠不止這些。他親手送上來的美酒,不是誰都能夠消受。

“黑曜葫蘆鎮煞,這樣的說法來自道家。想來錯覺寺的那些僧人,也是通道法的。”

既然要對鬼怪之事有幾分把握,僧人修道法也不足為奇。但錯覺寺帶給他的心悸之感揮之不去,息宿文起尚無蹤跡,他不能簡單地認為那種感覺來源于燕煌嶺。

可月餘川并不知曉他跟燕煌有着怎樣的淵源。

他指了一下轉屏燈,那幅杯酒釋兵權的琉璃畫不能言語,但不妨礙它繪聲繪色地講述一個故事。

酒,往往不止用來尋歡和消愁。

他說:“錯覺寺不适合鬼族踏足。”

他足夠含蓄委婉,但也足夠令月餘川後知後覺,在利益面前,孟往依舊如故。

他不知息宿文起跟孟往之間的仇怨,但錯覺寺顯然是個敏感點。那裏修行的僧人衆多,知曉道法的也多,孟往不能輕易派兵去将錯覺寺翻一遍,将來若真是起了争鬥,受人間限制,他也不能随意出兵。

鬼族大舉出動若被察覺,恐惹起人間惶惑。冥府陰律中很明确地規定了,不可再侵略人間。

杯酒釋兵權,這一杯酒釋的,是月餘川的兵權。鬼族不便踏足錯覺寺,但仙家可以。他要他出手幫這個忙,為他所用。

那杯他親手遞過來的酒,不過是個香豔的賄賂,收買人心。孟往很能拿捏別人的底線,然後在底線之內攫取到最大最誘人的好處。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應該還是一種利用。但完全說孟往不擇手段,利益至上是不正确的——達成這場“利用”極其順利和簡單,不過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因此可以看成迂回的求助,靠一杯酒和一個間接的吻。

“可以。”

僅憑一杯酒,便得了他的兵權,以小博大,不知道是該說孟往手段高超,還是恃寵生嬌。

月餘川伸手撥了一下那盞燈,圍屏偏轉,他一幅一幅看過上面的內容,最後選了一幅停留在面前。

那不是一幅圖,是一幅書法,雖是琉璃鑲嵌拼湊而成,但遒勁有力,铮铮風骨,赫然是——西施沼吳。

孟往一怔,知他心中谑意。但凡通兵法便不會不明白,西施沼吳——美人計。

攻其将,伐其情。

三十六計之一的美人計,他從來不屑于使用,但又不知覺中便使在了月餘川身上。這種被視作以弱制強以柔克剛的計策不得不令他想起一個問題——

月餘川到底是誰?

兵權是最重的權力,月老一職官階不高,不可能手握重兵。這個問題應該從他們二人在天陲野對峙的時候就已經萌生了,疑惑歸疑惑,但那時他不在乎。

他相信月餘川查過自己,但未有結果。可實際上他也查過月餘川,結果是有,只是查到的情報僅僅關于月老,而不關于他最終的底細。

月老很好查,很廉價;但月餘川很難查,滴水不漏。

都說冥府的孟婆神秘至極,毫不外露,僅僅是活在別人的想象之中。令人悚然的是,月老的神秘絲毫不輸于他。

唯一不同的是,孟婆明面暗面皆不顯露,外人一無所知;而月老露皮不露骨,外人知面不知底。月老這樣的表面反而成了一種蒙蔽人的,別樣的護盾。

更深露重,他又開始發冷,月色素淨如霜,交織着燈火的昏暖。

“你在天庭……”他搓了搓手試探性地問,“為什麽可以這麽閑?”

他應該是在疑惑,位高權重者向來不輕松,怎麽到了月餘川這裏好像便不适用了。

“因為不想忙起來。”

他的回答幾乎透不出什麽有用的信息,他又沒有登基,這個帝位要與不要都可以。但孟往的探究意味他心知肚明,就跟他探究孟往一樣。

他答得太敷衍,孟往流露出些微的不滿。月餘川勾唇一笑,餘光掠過了那只酒杯,用一種類似教導的語氣說:“籌碼和利益向來是匹配的。”

付得起多大的代價,便能得到多大的好處。這杯暧昧的酒只夠釋兵權,借兵力,再多的,便不能了。這招美人計也不過蜻蜓點水般淺淡輕微。想趁機得到更多,孟往還是貪心。

孟往慣用陰損之法,想得到什麽,知道什麽,從來不直白地擺在明面上,非要玩陰的兜圈子來鈎一個結果。

“你認真問我一遍,我就告訴你。”他握住孟往冰冷的手,冰涼的人兒擡眸看他。

園中燭火忽而跳動一下,明暗光影也随之搖晃,拉出他們的影子,樹影婆娑。距離答案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只需要他說三個字——你是誰。

這個有關月餘川身份的疑惑這麽輕易就能夠得解,月餘川過于坦誠……但他不能。月餘川能給一個答案,可他給不起,以至于一瞬間便生了愧意。

他因忽然吹來的冷風縮了一下身子,淡淡一笑,說了另外三個字:“你醉了。”

春日的夜晚清寒依舊,孟往畏寒,不宜在外久留。

“送你回屋吧。”他将孟往抱起來,離了花園,石桌上的那盞琉璃八角轉屏燈兀自燃着,柔光氤染。

他是醉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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