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可心
可心
“故人心,長安道,折柳不斷,灞橋春多少。江南江北繞東風,楊花袅時,捎去秾華好……”
琴韻悠然清透,山水漫漫,熏風如織,眼中景遠近交融,山是小重山,水是秋波水,溫婉細膩,他從未見過這般的景致,卻仿佛身臨其境,夢非夢……
湛湛春華深處揚起一陣緩慢悠長的琴聲,餘音繞梁而不絕。他駐足于花蔭,細聽……
待一曲終了,恍惚未覺,片刻後才随着心中好奇分枝拂柳而去,透過依稀枝葉入眼了花叢中的出塵人影。
如夢似幻,倏然破碎消散。
……
像是被狠狠地從夢境中推了出來,如從天降而墜地,他一下揪住錦被驚醒,再難入眠。輾轉反側,惺忪與恍惚慢慢退了,随之而來的是無比的清醒與悵然。
那個黑曜葫蘆佩……
心中愈發迷茫悸亂,黎棠從床上坐起來,掀開被子随意披了件外衫走了出去,轉入了書房。
房中幹淨整潔,沉香寧靜優雅,回味着若有似無的苦澀。他向來用沉香,因它安神。
他的《歷士集》就在桌案上,這次卻沒有得到主人一貫的眷顧。他将注意力投向了書邊安靜擺着的黑曜葫蘆佩。
他從小便有個毛病,睡覺時很輕易便能墜入夢境。這好像沒什麽奇怪的,的确就有這樣易夢的人,但他跟別人不一樣——他只有一個夢。
這樣說不準确,應該說,他僅有一種夢。夢中季節時歲變幻,風物景致遷移,但無論如何也離不開那段琴聲,那首曲子。
還有那個人。
每每好奇想要一窺究竟去見上一面,剛瞥見人影便會立刻從夢境中驚醒,無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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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清面容,除了能感受到谪仙般的氣韻,再也沒有了……
因着他驚夢這一怪病,他的父親莊平侯黎纓不知尋了多少名醫聖手,可惜皆無效用。也尋過幾位道人來作法,怕他是沾染了什麽邪祟,但仍舊收效甚微。
這次前去拜訪會厭大師,本也是不抱什麽感覺的,權當走個過程敷衍一下黎纓,跟以往能有什麽不同。
會厭只說他命中有異,受了鬼魂纏身才會如此,還給了他這個黑耀葫蘆佩以護身。他沒太放在心上,可将那葫蘆佩貼身佩戴之後,竟真的沒有再做過那個夢。
他不由得偏信了幾分。思慮之後打算做個測試,便在入夜前将葫蘆佩擱在了書房,而沒有依照會厭的囑咐放在身側。果不其然就又墜入了夢境。
深棕色的眸子深了下去,黑曜葫蘆雖是擋煞的極佳之物,終究不過是權宜之計,或可庇佑一時,真正解煞還得追根溯源才是——孟往如此提醒過他。
他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心,不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葫蘆佩,須臾才松了手重又将它放下,折回卧房躺好,企圖強迫自己安眠。
沉香悄悄,一室寂然,只留下未眠人輾轉,和依舊相隔甚遠的護身葫蘆佩。
……
夜晚的世界陷入一片晦暗,張牙舞爪的濃雲将月亮吞噬,透出一點幽微到可憐的光,在翻湧的天色中顯得猙獰。夜半無人,翁醒坡在凡人眼裏該是伸手不見五指,在鬼神眼中卻有了另一番樣子。
從遠處的深坑彌散出濃烈的陰屍之氣,一團一團的幽藍暗火明滅飄移。這樣顏色的火焰顯然不屬于人間,凡人之眼無法窺見。
但凡事并不絕對,人間有另一個說法——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說走夜路的人很容易遇到些不幹淨的東西,尤其是路過墳墓,或感到身後有人,或瞥見若有若無的藍色火焰。
這便是碰上了餓鬼。
“餓鬼游離在人間不是什麽稀奇事,但如此多的餓鬼徘徊在這裏,不似尋常。”月餘川一邊道出自己的疑惑,一邊給孟往理了理披風,重新系了一遍帶子。
這裏的寒意比山坡外更甚,孟往攏了攏披風,微皺了眉頭沉吟:“餓鬼遍布人間,故而才有少走夜路的說法,如今聚集在此,确有異常,你不是說翁醒坡有魂跡?或許與此有關。”
月餘川依言派人去了錯覺寺翻了個遍,沒有驚動凡人,帶回來的消息是錯覺寺中藏着一重一重疊加的強封,嘗試着破除也都被反噬了回來,也不知封了些什麽。
順道着連錯覺寺周邊也都查探了一遍,便查到了這裏,錯覺山之側的翁醒坡,這裏有詭秘魂跡,還有死魂靈出沒。這樣的情況很輕易便能吸引他。
“快走快走!”
一道催促隔着些距離傳來,月餘川一把拉過他掩蔽在了林木之後。雖然将自己藏起來像是一種見不得人的虧心行為,但此刻對他們來說并不是,兩個生人擡着一個篾席裹着的死人從這裏經過,對他們二人來說沒有任何威脅。
“真陰啊,趕快把這晦氣玩意兒丢進去,大晚上的來幹着活,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兩人罵罵咧咧,有些吃力地擡着人爬坡,翁醒坡并不陡峭,此二人步伐匆忙而潦草,的确是怕了這裏的陰森可怖。
憑他們所言所為,孟往猜到了,翁醒坡應該是亂葬崗。本就是不祥之地,若是平日就罷了,只是如今這裏餓鬼聚集,魂跡顯現,較之平日更容易窺見陰司。
他們漸漸靠近了丢棄死屍的葬坑,哼哧一聲如棄敝履般将屍體抛了下去。屍體墜落在死人坑,發出一聲悶響,在近乎死寂的夜晚有些瘆人。
“快走快走,老子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多待!”亂葬崗旁,陰風陣陣摧人,不管信不信鬼魂那一套都要為之悚然,兩人心下驚懼,忙裏忙慌轉身就往來時的方向跑。
其中一人嘎吱一下不知被什麽絆住了腳,狠狠摔在了碎石土地,蹭得發疼。另外一個連忙要扶他起來。
“該死,你倒是搭把力啊,怎麽這麽沉!”“啊,見鬼了,我動不了!”
……
孟往想側身去研究一下那邊的動靜,只是月餘川将他拉過來的時候順便将他堵在了樹幹,他不便動彈。只好從攏着的披風裏伸出一只手來推了一下他胸口,示意他放開。
月餘川這才将注意力從亂葬崗那邊收回來,低頭對上了孟往含着示意味道的眼。絲縷的長發從臉頰拂過,他擡手為孟往撥開那縷頭發別至耳後,指尖擦過了耳廓。
生起逗弄的心思也就是這麽一瞬間的事,孟往沒能将他們之間的距離拉開一點。月餘川埋頭湊近他耳邊,完全将人抵在了樹幹。
說他不顧正事一心風月,他偏又擡眸從樹幹之側留心着亂葬崗方向的一衆惡鬼,以及那兩個被吓破了膽的人。
淺淡的桃花香挑逗鼻尖,月餘川獨有的烈陽氣息籠罩了他。受亂葬崗氣息變動的驅使,孟往按捺不住想一窺究竟,剛想用勁推人,耳畔便起了一陣酥麻,輕羽般的吐息盡數落在了耳際。
“別動,我替你看。”
耳鬓厮磨實在用不着多大的音量,月餘川的聲音本就低柔好聽,是他喜歡的類型,在耳邊悄聲又是另一種惹人。仿佛極為适合這樣,将話說給一個人聽。
孟往失去了推人的力量,索性由着他,左右不礙事。但他從來不是什麽閑得下來的主,離得這樣近,濃重的陽氣讓人難以忽視,他不由得多想。
好像比一般的神仙還要烈一些,陽重至此,好難得。或許借此來對付餓鬼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沒……沒事了?”“那還不趕快,杵着做什麽!”“啊?對對對……”随即便是一陣拖拉奔走的窸窣聲,衣袍在劃起的風中倉惶作響。
他背靠着樹,看不見發生了什麽,全靠側耳傾聽。等暗夜再一次死寂下來,便伸手毫不留情地推開了抵住自己的登徒子。
月餘川也不吃虧,趁人不備快速地啄了一下他的耳垂,随後極為配合地被推開。
翁醒坡陰風恻恻,幽色裏濃枝投下的陰翳簡直化不開,掩在他們身上。這樣的陰喪氛圍好像也不值一提,至少目前孟往可以完全不在乎。
他一時語塞,也不知是趕緊處理正事好,還是追究一下月餘川的“冒犯”好。耳際還殘留着細碎的癢,他沒有體溫,耳側的皮膚仍舊冰冷,但不影響他的感知,一種發熱的感覺千真萬确。
月餘川不尴尬,他好像才是被動的那個,還是該表示點什麽的。披風從肩頭滑落了一點,他垂眸瞥了一眼,是系帶松了。
他偏過頭去盯着遠處的地面,沒好氣地低聲嘟囔:“連披風都系不好,我要你有何用。”
言罷才覺得自己的語氣竟顯出嗔怪之味,嬌氣無比。
孟往更窘迫了……
月餘川低笑一身,走近一步擡手伸向他脖頸,将那個松散的結解開。聲音很輕,含了玩味,彰顯出頗好的心情:“想不到孟大人這麽依賴人。”
“我哪兒依賴人了!?”
向來獨立自主的主事大人不悅,他沒有那麽嬌慣,自然不認同月餘川的話,哪怕是打趣也不能認同。
“若是不依賴……”他重新将帶子理好,打了個結,笑意依舊,“你怎麽不自己系,非我不可?”
月餘川發現了盲點,孟往一呆,暗自琢磨:是這個道理,怎麽就一定要月餘川來系帶子,自己又不是沒手……
孟往更淩亂了……
出手搭住披風帶子要自己補一個結,月餘川攔住他,貼心地替他疊了一個結,結上加結,緊緊實實系好。
笑了笑出言去哄他:“別生氣,以後定要給你系牢了,免得又惹了你,怪我無用。”
“我沒有怪你……”
孟往欲哭無淚地辯解,只感到無論如何也說不過這個難纏的仙人。
“嗯,你沒怪我。”月餘川專會耍些無賴,對此得心應手,笑眯眯應道,“可見我不是無用之人,還能伺候你添衣,這樣惹人憐的,可心到你非我不可,是不是?”
孟:“……”
真是謝謝你這麽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