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甘霖

甘霖

銮監衛幽境一派沉寂,在場的一衆神仙不是不想說話,而是實在不知道該表達些什麽好。四下毫無動靜,唯有錯金博山爐中缭繞出縷縷香煙,悠長、緩慢……

良久,上章的目光往月餘川身上落去,擠了擠眉頭示意他開口說個話,月餘川接收到他的暗示,仍是靜默無言,再過了片刻,才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是誤會吧……”

重光明顯抿了抿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在場一衆人的表現竟出奇地一致,皆是不置可否,各懷所思,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不怪衆人舉棋不定,息宿文起一方現如今處境危急,自然要想着法兒地反撲孟往,但沒人想到反撲的方法是揭孟往的老底。

自上次去了錯覺寺見到息宿之後,月餘川便猜到了他們或許有此一招,将晤虞往孟往身上套,但他們一方又沒有實打實的證據,很難真的借此打壓孟往。

孟往答應了他來見天庭衆人,他也因此認為孟往不是晤虞,可他想得太簡單了。

文起息宿雖然沒有實質性的證據,但他們卻大肆宣揚孟往跟晤虞擁有着一模一樣的容貌,故而多年來從不輕易現身示人,維持着最神秘的存在,見過他的人寥寥無幾。

此言談不上是證據,但可以成為一種引火的策略,有識得晤虞者可以自行查驗,一見便知。

“既然現在不好拿主意,那便見面再說吧。”一道聲音再一次打破沉默,紫薇星君沖月餘川微微颔首,道,“少帝,我等誠心宴請輪回司主事大人,在此相侯,随您安排。”

月餘川蹙了眉頭,捏緊了手中酒杯,盯着酒杯中輕輕晃動的水面道:“他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此事涉及死魂靈和輪回司兩方,應有公允,難道要因為晤虞在哪一方就仇視哪一方嗎?”

局勢瞬息萬變,亂作一團,但不管怎樣,不管孟往是不是晤虞,這兩個人都不能再從局中摘出去。但看衆人的意思,好像是要偏幫晤虞的對家,以至于晤虞成了一頂帽子被孟往和息宿甩來甩去,你來我往。

“并非是要這樣武斷,小少帝。”重光知他緊張,若孟往真的身份有異,月餘川的處境會很難堪,忙寬慰他道,“雖然是流言,不可全信,但總要謹慎一些好。等核實了身份,天庭會親自出面還他一個清白,豈不比平白受人懷疑好?”

上章憂心地看他,也勸解道:“你放寬心,尚未有定數,并非是對主事大人有敵意,還是還是弄清楚一點更好。”

是這個道理,他都明白,但心頭還是湧上一陣接一陣的焦躁。如今的局面早已脫離了他的預期,他只是無比不安地發現,若孟往不是,則衆神将敵視息宿一方;若孟往是,則敵視輪回司一方。

可無論孟往是或不是,受千夫所指的都是晤虞。而他自己将跟晤虞一樣,成為這場局中既定的失敗者。

***

落筆成書,他擱下筆,拿起紙來将信紙上的內容重新掃視一遍,墨跡未幹,還殘留着淡淡的墨香。

“星君,屬下重新查了一遍,除了薄涼陰冷之類的言論,沒有任何消息指向輪回司主事的從前。”

“嗯,難為你了。”查無此人,這在他的預料之中,他将信紙折起來封好,遞到那名仙官手裏,吩咐道,“你立刻返回天庭,将這封信送到宗正老人那裏,請他老人家無論如何也要出山。”

“是。”

傳信的仙官即刻出發,他垂眸無言,安靜得如深水一般,看他眸中的神色才能感到他原來并非心如止水。

他緩慢地吐了口氣,半晌才重新提起筆在方正的紙上描畫,符文随筆尖一點一點清晰。若有能分辨的人看到,一定會驚訝地發現,他的符箓跟晤虞的竟有九分的相似,堪稱完美。

勾完最後一筆,他盯着那張符紙,終是搖頭嘆息,“再怎麽相像,也是做不到你那般的。”

食指和中指捏符,火焰倏然從符尾燃起,須臾便完全化作灰燼,在地面落下一層紙灰。

所有人都認為相同的容貌可以作為一種證明,但在他這裏卻不能完全說明問題,就算對這相同的樣貌作出合理的解釋,他也不能真的放心。

“不會真的是你吧?師父。”

既然要驗,那就拿最能說明問題的東西來驗,要人絕無半分作假的可能。

***

“聽說寧瀾郡主已經從昏迷中轉醒過來了,但那些錯覺寺的香客卻還沒有,可見寧瀾郡主的确與此事無關,她昏迷應該另有原因。”

孟往從一堆折子中抽出了一封信,是黎棠的信,看過之後便被他擱起來了,也不知怎地就混進了折子堆中。

“春闱已經過了,他備考已久,憑他的本事,或許該金榜題名的。”

很可惜,他沒有應考,這個皇家的準郡馬被莊平侯扣留在侯府之中,剝奪了參考的資格,若是入仕,将來也一定憑借門蔭。

越是跟皇權沾邊,越是紛亂難解,身不由己。

“孟大人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已經火燒眉毛了!”孟往悠閑散漫得不像話,還有心情去管別人的事,月餘川在一旁坐立不安。

強撐起精神跟他強調:“現在有關你是晤虞的言論滿天飛,你真的不解決一下?你也不着急?”

“我急啊,我急有什麽用。”孟往哼笑一聲,不屑至極。

狗急了跳牆,息宿文起還真是幼稚。就算知道事情的真相又能怎麽樣,還不是拿不出證據,只能靠流言輿論作為反擊。

但這種敏感又吸引人的言論雖然流傳快,但也不是毫無破解之法。

形勢千變萬化,亂成這樣,天庭跟阿修羅免不得要觀望觀望,至少要将晤虞的來處弄清楚。他跟息宿文起兩方都處在了尴尬的位置上。

晤虞是孟往的逆鱗,此前月餘川不敢明着跟他打聽,但現在不一樣了。晤虞的事已經被擺在了明面上,孟往即晤虞的言論跟紙片一樣滿天飛,他也就可以明目張膽地提。

孟往站在書案前提筆在白紙上畫畫,不疾不徐地。月餘川實在看不過去,從身後擁住他,伸手去捏住筆杆,将筆搶了去,啪地一聲擱在筆架上。孟往往身後偏頭看他,一副懵懂不解的模樣,好像真的不知道月餘川什麽意思。

“談正事呢,怎麽不專心!”月餘川無奈,有些不樂。孟往向來是行動派,怎麽如今變得如此散漫了?倒成了他鹹吃蘿蔔淡操心?

孟往輕輕一笑,反問他:“其實你也很好奇吧?嗯?”

月餘川挑眉。确實不可置信,孟往跟晤虞又沒有血緣,并非孿生,怎麽可能長相相同?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麽多可以用巧合來解釋的事。所以他要孟往給一個令人滿意的解釋。

孟往重新提起筆,在紙上慢慢描畫,一邊說道:“地獄裏有一條規矩,下了第幾層地獄,便要釘上多少枚骨釘。骨釘麽,顧名思義,就是将骷髅釘釘在骨頭上。”

他語氣平淡,仿佛是在談論什麽日常小事,月餘川尚只聽了個開頭便将眉頭皺緊了,仿佛那些釘子釘在了自己身上,只是想想就已經足夠肉痛了。那孟往……豈不是生生受了十八枚?

孟往畫符是一把好手,但畫畫……勉勉強強,他畫完最後一筆,月餘川注視着筆下的畫一點一點成形。能看出是骷髅形的長釘,應該就是孟往口中所說的骷髅釘。

“十八獄不容易活着走出來,不談其他的刑罰,單論這十八枚骷髅釘,就已經令幾乎所有身在十八獄的鬼斷骨毀身了。我也一樣。”

“那……”他從身後環抱住孟往,緊皺着眉注視他的側顏,心神一下揪緊。

孟往從來不跟他提過去的苦難,他只知道苦海無涯,但他這樣的極樂仙人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竟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

“好在我沒有太過嚴重,只是毀了骨相,導致後來塑鬼身時不能容顏完好而已。”

“不嚴重?而已?”月餘川震驚,這樣的事在他看來完全不可思議,在孟往這裏卻只是小事一樁?

他想起來,在天陲野的時候孟往企圖使一招名為“百殺骨”的禁術,斷臂取骨。那時他只覺得孟往此人心狠手辣至極,連自己都不肯放過。

而當時孟往說“這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原來真是那時的自己過于簡單了。

孟往背靠着他,偏頭擡臉吻了他的下颌,笑了笑:“我沒事了,只是毀了容顏,但我不想太難看。當年有人私闖大行祭壇放出晤虞被鎮壓的魂魄,我恰巧得了他幾許魂息。

後來塑鬼身時迫不得已,便引了晤虞的魂息入體,因此有了他的容顏,跟他一模一樣。體質也因此更陰了幾分。

他麽,被鎖魂鈴困住魂魄的那些年受了重創,靈魂漸弱,被封在錯覺寺,如今如你所見,在息宿文起的幫助下舊魂重燃了。”

他此言當然是真假參半,真在地獄骨釘,假在有關自己容顏的解釋。這張臉當然還是曾經模樣,也不曾有過什麽毀容。反正地獄的事,尤其是十八獄的事,有幾個人能清清楚楚地知道?還不是任他瞎編。

這樣解釋還有另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圓一圓他陰重的緣由。晤虞極陰,而他融了晤虞的魂息,陰一點不過分吧?

月餘川不語,只是将他抱緊,眸中籠着揮不去的郁色,忽而沉聲問他:“在哪兒?”

“什麽在哪兒?”

“骨釘。”

孟往白他:“骨頭上,十幾枚呢,上哪去給你找。”說着便要掙開他,月餘川箍住他不放,将人翻過來正對着自己,強硬地又重複了一遍,“在哪裏,告訴我。”

孟往擡手往他胸口上砸了一拳,見他态度堅決,不得已松了口:“我記得脊骨上有一枚……”

他伸手繞過去觸上孟往頸下的脊骨,指尖順着脊骨慢慢往下滑。從後背傳來的觸感清晰,孟往縮了一下身子,下意識繃緊了脊背。

“你!”他咬了咬下唇,壓着聲道,“不是這裏,下面一點。”

指尖滑下,終于在近腰的部位感受到了一點不一樣的觸感,骨上帶了些糙感,是骷髅釘的紋理。

“痛嗎?”

他搖頭:“不痛了。”

他搭上孟往的背,将人往自己懷裏攏,喑聲道:“是我不懂你。”

孟往擡手回抱了他,寬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背,“你不要懂這些。你要足夠澄澈,澄澈到讓我一見着你,就再也想不起任何苦痛。”

就像枯草遇見甘霖,只要再懷着任何一點頹圮之意,都是對恩賜的辱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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