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醉鬼

醉鬼

月餘川被宗正老人單獨叫了出去,孟往獨自在宴廳跟餘下的衆人談。重光舉杯跟他賠個不是:“方才是我等沖動了,冒犯了主事大人,還請不要怪罪。”

受了這樣的誤會,孟往理所當然地讨要自己的賠禮,不悅道:“我理解你們除掉晤虞的心切,可若方才宗正老人沒有及時為我出聲證明,那我豈不是真的要被當做餘孽除去了?”

是這個道理,他睚眦必報,可不是輕飄飄一句道歉就能打發的。這件事也讓他直面了天庭對晤虞的畏懼和敵意,即使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曾經的血色恐怖還是延續到了如今,仿佛深入心骨。

“孟大人有什麽想法,不如直接提,若是天庭能做到,自當允諾。”

倒是很坦蕩,也不粉飾錯漏,神仙有神仙的好處,就這一點來看,這些神仙倒是比鬼好打交道,孟往也就直言直語:“既然我不是晤虞,那麽就煩請元帝陛下為我正名,免得平白無故遭人誤會,煩擾得很……

晤虞身在錯覺寺蠍血強封之下,他舊魂複燃是需要時間的,也需要凡人活氣來作保,等他完全休養好再動手可就麻煩了。”

重光應他:“請陛下正名一事我們可以即刻去,不會花費太多時間。至于錯覺寺,主事大人想必已有了對抗之法,若有需要配合的地方,盡管提便是。”

爽快,孟往含笑點頭,端起酒杯敬了他一下,旋即送至唇邊輕抿了一下,重光回敬他,一飲而盡。

他們飲酒的細節被紫薇星君留意,他頗有意味地看向孟往,随即也端起酒杯要敬他,笑道:“月老上仙可是天庭的煊赫人物,孟大人在地府亦是焰勢絕倫,此等良緣美事,我可一定要敬孟大人三杯,權當慶賀。”

孟往一怔,暗自疑惑,紫薇星君此舉頗有些耐人尋味,似乎并不只是慶賀那麽簡單。晤虞不能飲酒的事又不是秘密,跟他稍微熟稔一些的人都知曉,可都已經驗過根骨了,他還有什麽不放心的,還要這樣來試探他?

他剛想開口坦明自己不勝杯杓,紫薇星君已經先發制人地滿飲了一杯,他話到嘴邊又立即頓住了。

他不能給人落下任何一點疑慮,非得完全打消紫薇星君的顧慮才行。更何況紫薇星君是拿月餘川作為敬酒的理由,他若是不接便是傲慢了。

紫薇星君到底是什麽人,話裏藏刀要人命,對晤虞的執念如此之深?

他裝作欣然接受的模樣,一鼓作氣滿飲了一杯酒,好在這仙釀芳香醇厚,并不辛辣,讓人好受了些。等跟紫薇星君對飲完了第三杯,他傾了傾酒杯,并無滴水灑出,向紫薇星君示意自己已然飲盡。

“孟大人好酒量。”

這麽多年了,自己的酒量應該……有進步吧?還好他思慮周全,料想到了宴會上可能有敬酒的環節,提前讓呂黯備下了解酒藥,呂黯可是拍着胸脯跟他保證過此藥萬無一失,服下後斷然千杯不醉。

有備無患是真理。

他重新坐下,忽然瞟了一眼,阿修羅那位上護法莫司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作壁上觀,不知在思慮什麽,也不表态。

但天庭都明确會站在自己這邊了,阿修羅一方也不會偏。畢竟是半神,天庭跟阿修羅向來建交,立場相對一致。

六道輪回中上三道分別是:天神道、阿修羅道、人間道。其實一直以來,并不只是天庭觊觎天神道,也還有阿修羅觊觎阿修羅道,道理是一樣的,誰願意讓神仙和半神的飛升途徑被掌握在鬼門之中。

他輪回司主事的這個位置可謂敏感,天庭跟阿修羅對他有不尋常的看法和敵意也不為過。

“他是不是在裏面!?你們敢攔我!你們知不知道我是誰,讓開!”

一派争執聲将他從思緒中拉了回來,他不明就裏,只是擡眸發現天庭衆人表情微妙,臉色怪異,互相傳遞了幾個眼神。

一位風風火火的紅衣女子出現在殿門,幾步踏進來,目光往殿內衆人一掃而過,最後落在孟往身上。

“大人勿怪,神女非要闖進來,屬下攔不住。”重光揮揮手示意他退下,面有不豫之色,凜聲訓斥那女子:“琳琅,不得無禮!”

琳琅神女站在孟往跟前,垂眸将他打量幾遍,語帶不善:“頗有幾分姿色,就是陰柔狐媚了些,月哥哥風光霁月,怎麽能跟你在一起?你若是識相,就應該離他遠點,不要給他帶來麻煩!”

孟往坐着,略微仰頭,挑眉看她。月哥哥?叫得還挺親昵?這是什麽爛桃花?他不由得暗自為月餘川感到可憐。

他從來不給人面子,自然也不會對一個來挑釁自己的神女留情,于是露出一副純良無害的乖巧模樣,回怼道:“雖然陰柔狐媚了些,姿色也只有這麽幾分,無奈就是招人喜歡,尤其是你的——月哥哥。”

“你!”琳琅手指着他的鼻尖,倏地憋了口氣,“你不要臉!”

“琳琅,住口!”上章過來攔住她,“這裏不是焱族,不容你放肆。”

“章哥哥!你攔我?”女子滿臉驚訝不解之色,“他是鬼族,根本配不上——”

“琳琅,道歉。”一道低沉的聲音打斷了她,月餘川抱臂從不遠處走來,見女子一副怔然呆愣的樣子,不樂地又重複了一遍,“道歉。”

他氣勢壓人,失了平日裏的溫和,方才還氣焰嚣張的女子轉眼間就像只被亂打的雞仔,瞄了他一眼垂頭細聲道:“月哥哥,對不起。”

月餘川卻絲毫未有動容,冷硬道:“不是我。”

孟往坐在椅子上往後靠了一點,虛扶了一下額頭,有點暈,還有點發熱,感覺飄飄然的……似乎是……醉了?呂黯不是說萬無一失,保證千杯不醉嗎?

他不能在這裏醉,不能被別人瞧出些什麽來,況且他還要臉,若是像曾經那樣撒酒瘋就不好了。

借着一貫的克制力強壓下漫延開來的昏沉,他拉了拉月餘川的衣袖,眸中一片清明,裝模作樣道:“跟一個小姑娘置什麽氣?我累了……”

他說累了,月餘川撇下衆人,單膝跪在他膝邊,斂了方才的一身冷酷之氣注視他。孟往面色平靜,想來也沒有将琳琅的冒犯放在心上,只是不知為何,眸中深處竟蘊着一絲迷醉之色。

他拉過孟往的手,擔心他有什麽不适,柔聲寬慰他:“我們回去吧。”孟往點點頭,剛想随月餘川一同站起來,卻難為情地發現自己已經腿腳發軟,沒個力氣。

連哀嚎都沒空,他急中生智,心生一計,故意若有若無地瞟了瞟琳琅,然後仰頭看月餘川,強壓下腿軟的心虛,鎮定地說個實話:“走不動……”

上章一時詫異,沒反應過來去攔住琳琅,琳琅一跺腳,指着他破口大罵:“得了便宜還賣乖,你別得寸進尺!”

月餘川伸手繞過他膝彎将人抱起來,跟衆人告辭離開,孟往擡手環住他脖子,微勾了唇角朝琳琅遞了個挑釁且宣判勝利的眼神,随即無視衆人對月餘川說:“商女還跟我遞了折子,讓我今天一定要批好,可我都累了……”

“你太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那你不準打擾我,我還沒養好……”

“好,聽你的,保證不折騰你。”

……

于是乎,孟往成功地在衆人的微妙凝視和琳琅的氣急敗壞之下脫身。他都表現得這麽明顯了,衆人只會當他是為着争風吃醋才如此作為,應該不會想到醉酒的方向去,也不會多生出什麽事端。

可縱算如此,他臉皮沒有月餘川厚,自己心裏躁得慌。沒想到足智多謀的輪回司主事,有一天竟然将手段用在了這裏,一些奇奇怪怪的方面。

待他們離遠了,上章啧啧兩聲,拍了拍琳琅的肩,随即端了杯酒自顧自淺酌,跟重光說到:“‘狐媚惑主’大概就是這樣吧。”

但重光沒有搭話,而是陷入沉思,他方才在孟往口中聽到了商女的名字,許久沒有再有人提起過,以至于驟然聽見,恍惚不可自陳。所以……商女在孟往麾下?!

……

“怎麽了,不舒服?”月餘川抱着他往回走,低頭仔細打量他。

離了銮監衛幽境,孟往也不必再強壓着酒力,靠着他胸膛有氣無力地答他:“沒有,我喝酒了……”

“喝酒?你不是從來不喝酒嗎?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他們為難你?”

“不是為難……”他漸漸開始發昏,迷失了神志,喃喃低語,“只是……勸個酒而已,三杯……又不多。”

月餘川盡量避開有臺階的路段走,免得讓人多受了颠簸。“你不是很有原則嗎?我也勸過你喝酒,你不喝,他們一勸你就喝了?”

“唔……可是,他們拿你作敬酒的……理由,我怎麽好……拂了人家的意……”

黃昏日暮,丹霞傾染,為廣袤天空鍍上瑰麗夢幻的橘粉色,碧天遍勻胭脂。

他擡頭望了望天,為天賜的美景所陶醉,懷裏的人兒醉了酒,更加像一只貓兒,黏膩地蹭着他。

“醉鬼……”他翹了翹唇角,笑罵他。

雲蒸霞蔚,太陽最後的明光遙遙鋪開,暈出碎金動影。他們被拉出的影子,斜長地,在青磚圍牆之間的院巷中緩慢生長。

“孟往,我們也算是,一起看過夕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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