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誘酒
誘酒
抱着孟往回了院子,他用腳尖抵開屋門,将人輕輕放在軟榻上。孟往渾身無力,順勢就要躺下去,他連忙攬住他讓他等一等,自己動手解下他腦後和發尾上的發扣,才放他慢慢躺好。
又遣游傾去煮一碗醒酒湯,讓呂黯去打了一盆清水來,才有心思來安頓一下孟往這個醉鬼。
“熱……”孟往躺在榻上睜着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瞧他,拉住他的袖子扯啊扯。
“別鬧。”月餘川搭住他的手拉開,指背搭了一下孟往的額頭,依舊是寒涼的溫度,沒有熱氣,但孟往自己能感受到酒後的發熱。他随即去擰了帕子來給孟往擦臉,涼津津的冷水帕子觸上皮膚,應該會感到好受一些。
“好痛……”
醉酒的人完全不會掩飾什麽,有事說事。聽他喊痛,月餘川仔細瞧他,沒有什麽外傷,但臉色确實顯現出受痛的蒼白,卧在軟榻上一手捂着肋部,眼睫不停地顫抖,凄美而寥落。
他坐在榻邊俯身湊近他,詢問:“哪兒疼?”
一只素白的手揪緊榻面鋪着的絨單,月餘川連忙去握住那只手,細若蚊吟的聲音斷續:“骨……頭。”
骨頭疼?為什麽?月餘川只能想到孟往骨上的骨釘,忙将呂黯喚了進來,急聲詢問:“他說骨頭疼?你知不知道怎麽回事!”
呂黯一怔,他當然知道,是因為孟往為了防止被宗正老人驗骨驗出結果,動用了骨釘的力量來掩藏陰脈。但催動骨釘本身就損害肌體,如今是到了反噬的時間,只能硬抗。
但他不能實話實說,只能扯了個謊圓過去,道:“地獄骨釘損害身體,這種疼痛時不時就會反複,是正常的,也沒有解法,等時間過了就好。”
竟是這樣?月餘川悶悶不樂,孟往這身子骨,總的來說沒什麽大礙,也不能說他身嬌體弱,就是有太多奇奇怪怪的東西,譬如骨釘,譬如無定命劫,還有靈魂賭約。
“要多久?”
“上仙放心,不會很久,約莫兩炷香的時間。”
一股橙花香味飄來,游傾煮好了醒酒湯,呂黯扶着孟往坐起來,月餘川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至他唇邊。他偏頭錯開:“我不喝……”
“不行,你得喝,不然等酒醒了你會頭疼。”月餘川皺了皺眉,說着好話哄他。孟往不依,撥浪鼓式搖頭躲開喂他的勺。
或許是骨頭上的疼痛令人抓狂,他漸漸失了耐心,動作一大腦袋撞上了月餘川的手,他端不穩,白瓷碗徑直摔落。
濺了一地水漬,橙花香蕩開滿室。幾人面面相觑,游傾粲然一笑,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貼心道:“尊上莫急,屬下不止煮了一碗,這就去重新端一碗來。”
……
可惜第二碗仍舊喂不下去,月餘川無奈哄個不停:“好了好了,別鬧了。”
“我沒有醉,我不喝我不喝!”
游傾嘀嘀咕咕道:“反正都不喝,還不如直接灌下去……”
“不行!”呂黯将他的嘟囔聽了去,果斷反駁,“向來只有我們大人給別人灌湯的,還沒有人敢灌我們大人。”
游傾一哽,再瞟了一眼自家帝君的慘狀,默默捏了把汗,随即硬拽着呂黯出了房間。
“做什麽?”被莫名其妙拉扯出來,呂黯挂念孟往,有些置氣。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游傾叉着手臂探究地打量他,卻見呂黯眉頭斂得愈發深了,看來是真不懂,這才低聲給他解釋,“你家孟大人醉酒,我們留在裏面做什麽,反而會影響我家尊上發揮。”
“發揮什麽?”
“當然是……”游傾“啪”地拍了一下手,笑了笑,随即攤手,“沒什麽。”
呂黯抽了抽唇角,擡頭将漸暗的天色收入眼中,自言自語:“真是白菜被豬拱了。”
“怎麽能叫被豬拱?”游傾對他的言辭感到不滿,沒好氣地拍打了他的小臂,卻見呂黯拿左手緊緊握着右手手腕,右手止不住地顫抖。
他一下添了無措,慌道:“啊?你怎麽了?是方才出來的時候我拽到你的傷了嗎?”
呂黯瞥了他一眼,他這個帶傷的人冷靜非常,面前這個小仙人反倒咋咋呼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沒事,舊傷罷了。”
“舊傷……舊傷那你怎麽不治呢!我我有藥……啊,不對,你是什麽傷?”
“……治不好的傷。”
……
天幕低垂,屋子裏還沒有點燈,落下一片半昏半明的幽暗。
只是屋子裏并不寧靜……
“我說了不喝……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孟往掙個不停,他酒量不好,酒品也不怎麽樣。
月餘川暫且将醒酒湯擱在榻邊的小幾,按住他的雙肩平視那雙眼睛,威脅道:“你再不喝,我就喂你了,嗯?”
醉酒的人兒呆了呆,眨了眨眼看他,好似真的被威懾住了。月餘川滿意地點頭,又重新端了醒酒湯來,舀了一勺送至自己唇邊,嘴唇沾了一點試了溫度,還沒涼。
一只冰涼的手從胸膛向上撫過側頸,又向後扣住後腦往前一帶,他一下近了一雙幽綠的眼睛。在暗色中,清而繞的聲音入耳,宛如一縷柔煙袅袅。
“好啊~你喂我。”
傍晚漸漸到了盡頭,最後的光影又偏西幾許。那雙眼睛中含着明顯的醉色,不止醉了自己,連他也一并沉溺。
“商女今天……沒有給我遞折子……”他說,一邊向月餘川的方向前傾了身子,下巴抵在他肩下
“我知道。”他只好再一次放下白瓷碗,摟住一截軟腰。
“你為什麽知道?”帶着涼氣的吐息落在他頸間。
他們今天離開銮監衛幽境的時候,孟往說“商女還跟我遞了折子,讓我今天一定要批好,可我都累了……”
他當然猜得到,這只不過是孟往的計策罷了,裝作随口而談的樣子提起商女,只是為了讓重光聽見。若是重光知曉商女在他麾下,日後考慮到商女的立場,自然要更慎重幾分,至少對孟往要更忌憚。
這個磨人的主事,連醉了都還在算計別人,招招奪人,指掌間玩弄人心。
“我今天……沒有想,欺負那個小姑娘的。”柔滑的頭發蹭過他頸窩。
“我也知道。”摟着腰身的手加了力道。
琳琅驕縱,但本性不壞,只是從小被呵護得太好而養刁了,這樣的一個小姑娘孟往根本看不上,更遑論去跟她争,多費一點力氣都嫌麻煩。
“你知道?那你還這麽配合……配合我說……”
『“你太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那你不準打擾我,我還沒養好……”
“好,聽你的,保證不折騰你。”』
“我配合你,不是應該的嗎?”
孟往啊,牽涉到的比他想象中的還多,天庭衆人雖然沒有明着阻攔,但也一定算計和顧慮着其他東西。
他越在乎他,越嬌慣他,才能讓衆神越忌憚他,越尊重他。所以他要把所有的愛擺在明面上。
一只手摸索上他腰間,扣住了腰帶,他一下抓回那只手,啞聲警告送上門來的醉美人,“孟往,你最好別動,我修的可不是清心道啊……”
“怎麽了,不可以嗎?”他輕笑一聲,眉目含情,水波潋滟,又一次挑戰了一個男人的底線,“還是說,我對你……連這點吸引力都沒有,嗯?”
“我不想趁人之危。”他拉好孟往落了半肩的外衫,眸光深沉,“也不想自戳雙目,所以你老實點。”
“那怎麽辦?”他染上一貫的邪,展現地府美人獨有的妖惑之氣,指尖從喉骨一點一點向下游移,聲音輕輕,“不陪我嗎?”
月餘川偏頭,閉眼掙紮了片刻,才重新回神看他,“祖宗,求你了,別折磨我。你不是骨頭痛嗎,好好休息。”
“嗯……好吧,”醉酒的人終于松口,但他蠻不講理,拽住他領口,食指捂住他嘴唇,慢聲道,“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淺桃的眸子微閃,映着心上人的細影。
“晤虞他……最喜歡……九月初九。”
他明明說了一個秘密,但另一個人卻說:“我知道。”
九月初九,是祭祀祈日。
他在晤虞最後的回憶中,見到的正是某個祈日。鈞天齊樂,一支祭舞訴盡上古,不管現在如何,至少那時的晤虞光明磊落,溫情無邊。
他相信他是神聖的存在。
但晤虞在化為灰燼之前,最後想到的竟是九月初九的祭祀祈日,在生命最後一刻回憶起的,斷然是萬般追憶和不舍。
“你怎麽又知道?”盈盈水眸,泛泛秋波,失去清明的醉美人誓不罷休,“不行……我一定要說一個……你不知道的。”
“你一定不知道,為什麽……晤虞這麽喜歡九月初九吧。因為,只有這一天裏,他可以……與民同樂,也只有祭祀的時候,才會有人接受……他的祝福。”
只有這一天,做個凡人。一旦出了祭祀祈日最後的鐘頭,坐高臺,受膜拜,為天下生而無人問。
“你怎麽知道?!”月餘川抓住他一截皓腕,眸中爬滿驚色,不可置信。
“嗯,那看來,你是不知道了……我贏了。”
小幾上擺着青瓷細頸甁,裏面插着一枝花,一枝虞美人,是上次孟往從路邊摘回來的,虞美人妖紅依舊,只是花香淡如煙波散。他身上染上的仙釀酒香清冽,和着醒酒湯的橙花味,氤氲一室芬芳。
孟往終于罷休,也終于累了,慢慢躺下來,半困半醒。但另一個人又開始了新一番的糾纏,月餘川俯身,單手撐在他耳邊,在一個呼吸交纏的距離,企圖誘哄出一個答案:
“你以前,叫什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