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坐懷

坐懷

“你以前,叫什麽名字?” 他問。

這個醉後不知事的人半睜着眼睛,微動了動嘴唇,但那個名字仿佛是一個禁忌,怎麽也吐不出來。而掩藏它,竟成了一種本能,連醉酒也不能動搖半分。

“名字這類的……有什麽重要的。”

“你跟晤虞,真的勢不兩立,一定要争個你死我活嗎?”他仍舊對這個問題耿耿于懷,終于在孟往醉酒的時候能夠去讨一個答案。

這兩個人對他都那麽重要,他絕對想不到他們有一天會成為敵手,也絕對想不到自己将要面臨這樣的抉擇。

更漏滴盡,交手在即,他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來思索了。

“你不懂……”他微調了睡姿,朝着他側躺着,衣衫淩亂,聲色酩酊,說着清醒時候不敢說的話,藏着的刀狠狠紮入身邊人的心,“畢竟我是如此厭惡……這個存在啊……”

一顆心跌入谷底,再也爬不起來,他握住他的手,最後不死心地問:“那你能不能……手下留情?”

他突然悶聲笑了一會兒,眼尾染上的嬌紅還沒有退去,眼中盈滿蒼涼淚意,“你覺得可能嗎?我手下留情,誰來對我手下留情呢?”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然後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了,還哪裏去求什麽手下留情。

“我會帶你走,你可不可以為我,放棄一次。”他将他的手背貼在自己額頭,吐露心底虔誠的冀求。

“你帶我走?可我走不遠的,我能到哪裏去……這世間對我來說本就不是天大地大……所謂的天涯海角,在罪名之下,也不過是咫尺之間。”

此局無解。

但孟往終于從遲鈍中紮開一個口,揪住他的衣衫,眸子微閃,“你就這麽在乎他?”

是啊,他就是在乎他,可說一句在乎怎麽就那麽難呢。他分明用了一生的時間來參悟他,可就因為那是個不可提及的存在,他不得不将這份珍重埋藏了許多年。

月如鈎,落梢頭,新月懸挂天邊,從雕花窗棂間浮過幾許清光,洇濕的夜氣,悠閑而纏綿。路遙馬急的時代,一場舊夢跌落人間。

他終于說:“他給了我一個夢。”

這個夢不止是睡夢,也是一個極命之人對另一個極命之人跨越千年的指引。

已經醉入酩酊深處,連神志都被彌散的酒氣泡軟了,孟往哪裏還理得清這句話背後有着怎樣的含義。

只當終于有了一句像樣的好話,只能含着落不下的淚,夢呓般低喃:“好吧……那我替他,高興一下。”

你的好意,我就替你的夢中人,收下吧。

可是……

“你為什麽一直提他!”他自以為很用力地捶打着身邊人的腿,撒潑似的喃喃低語,“在我這裏,你跟我提別的男人?”

“那不一樣。”他由着他發脾氣,腿上的力道軟綿綿的,醉酒的人總是可愛,連賭氣都惹人憐,洶湧的情感泛濫成災,悲喜交加,“我對他是欽慕,對你是……”

醉醺醺地,再也撐不住了,他慢慢合上了眼皮,閉眼睡過去,寧靜可愛。

“愛慕。”

夜的靜谧,草蟲低鳴,徐徐飄來的一縷風,将錯過的心聲吹遠。

***

“陛下,就是這些了。”

霧海雲生,淩霄殿伫立于九重天巅峰,枕山襟海。而天庭的最高裁決者,在這裏拟下了一封禦旨。

“他怎麽樣?”

他怎麽樣這個問題太寬泛了,紫薇星君一時拿不準宮旭問的是哪個角度,思索了片刻道:“雖然跟師父很像,但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美則美矣,就是不近人情,煞氣太重。”

既然孟往跟晤虞給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那麽這句對孟往的評價反過來看,也勉強算是對晤虞的贊美。

但孟往是月餘川屬意之人,對孟往的評價不高這并不是一件好事。宮旭卻并未因為這樣的評價感到不悅,只淡淡道:“晤虞的幾位師弟多受他指點,雖然比不上晤虞,但如今看來也有實力不俗的。”

紫薇星君臉色微變,宮旭此言無意中刺痛了他的心。“比不上晤虞”幾個字不止是晤虞師弟的悲哀,也是他的,他這個陰命大祭司首徒永遠的疤。

宮旭何等敏銳通透之人,自然注意到了他驟變的心緒,洞察了一份晦暗的心思,問:“你羨慕他嗎?”

羨慕?這個詞用在晤虞身上有點奇怪,有誰會羨慕一個人人喊殺的餘孽。但他沉默了,在這個人人都覺得應該不假思索便回答的問題上,沉默便是承認。

他羨慕。

但他對晤虞的感情過于複雜,以至于羨慕二字還是過于單薄。他承認,又反駁:“羨慕過。”

鶴登蓮漱玉甁中斜插着幾支花,宮旭瞥了一眼,那裏有一朵純白色荼蘼,他不免想到,在世人看來,荼蘼是天降的吉兆,是恩賜,可這種恩賜對世人來說卻不一定是好事。

韶華勝極,生逢末路。

“你恨他嗎?鹿慚。”

他問的是鹿慚,不是紫薇星君,問的是曾經,但鹿慚回避了這個問題,只說:“宣微已成灰了。”

宮旭了然,不再多問,随即将案上的禦诏拿起來給他,道:“既然驗了骨,天庭自會給他一個解釋,這封昭告天下的文書,你去頒吧。”

他接過來,忍不住疑惑:“陛下,他跟少帝?”

“無妨,既然臨桑在意,我自不必阻攔。”他知道紫薇在顧慮什麽,更知道衆神在顧慮什麽,但他不會,“像臨桑那樣,想要什麽就能得到什麽,這有什麽不好的,為什麽要去給他增添煩惱?”

別說這些,若真是月餘川愛極了,他綁都能将孟往綁過來。這世上難得随心,能夠做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本就是難能可貴,什麽鬼神殊途,利益牽絆,他通通可以不考慮。

甚至于,月餘川若為了孟往而登臨帝位,他還可以當個甩手掌櫃安心去養老。

……

紫薇星君領了诏令離開淩霄殿,又一位仙官進殿向他禀報:“陛下,人間錯覺寺那邊,若對上陰命大祭司,要如何處置?陛下要不要去見一面?”

神殿威嚴,荼蘼純美,他高據上位,一如從前,“若有違人間,格殺勿論。”

***

夜氣深重,正是三更半夜酒醒時候,清風扶檻,疏影橫斜……

“醒了?”

宿醉後悠悠轉醒,房間裏沒有點燈,只有浮動的月色從敞開的窗間斜斜映進來,在地面鋪開一格清影。他嘗試着動了動身子,還是渾身乏力,人也迷迷糊糊的,似乎還沒完全清醒。

是醉過了,可是腦海中的記憶零零散散,怎麽也拼湊不齊,只依稀記得月餘川抱着自己回了屋子,之後便再也回想不起來了。

身上搭着一條毯子,腦下墊着什麽,又不像是枕頭。他終于凝神,明白自己是枕在月餘川的膝頭醒來,再賴了一會兒,悄悄然漾出笑意。

“笑什麽呢?”他撫開孟往鋪散的長發。

“我在想,輪回道連系着六道,生死輪回在手,事關天下。”他慢慢翻身調了個卧姿,枕着他的腿平躺過來,擡手撫弄着他垂下的頭發,衣袖半滑。

長醉後的嗓音還帶着沙啞,“我現在也算是,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了吧……”

醒掌天下權,醉卧美人膝。想達到這個境地的人數不勝數,如今看來,他也該是人人稱羨。

斂着眉擡了擡身子,月餘川搭住他肩背扶他起來,腿上的重量一輕,淩亂的長發随他動作重新鋪散在後背。眸中未退的醉意又落入月色,一派迷離。

孟往總是這樣,每每從睡夢中醒來,或半寐之後,慵懶到了極致,仿佛這種懶散倦意融進了骨子裏,一如海棠春睡起,扶起嬌無力。舉手投足間不經意的惑意,跟明晃晃的風情相比是另一種撓人。

頭好痛……

一陣天旋地轉,他揉了揉太陽穴,半睜開眼掃了一眼。他淩亂不堪,腰帶落在了地上,外衫半褪,再看月餘川,整整齊齊的,毫無不妥之處。

“你對我做了什麽?”

月餘川一臉莫名的神色,自己分明才是孟往醉酒之下的受害者,怎麽孟往倒惡人先告狀?他微眯了眯眼,眼尾又狹長幾分,觑着半搭着毯子的孟往,慢聲說:“你猜猜呢?”

孟往輕抿了抿唇,細細感受了一番,除了頭疼,身子沒什麽不适。憑他對月餘川的了解,他也做不出什麽來。

但憑着他對自己的了解,他頗有些難為情地反問:“我對你做了什麽?”

倒是極有自知之明,月餘川起身去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遞給他,說:“讓你喝醒酒湯,你怎麽都不喝,現在知道頭疼了?”

孟往雙手捧着茶盞淺啜了幾口,茶水潤過有些幹澀的喉嚨,聽他繼續說:“你還能對我做什麽,不過是極盡引|誘罷了。”

咳,跟他猜的也差不多,他清晰地知道自己酒後斷然不會沒事。但他自覺是有吸引力的,可瞧月餘川這平和樣子,啧,這都能忍,真不愧是修清心道的聖人,坐懷不亂。

見過君子,沒見過這麽君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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