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春深
春深
三更半夜人定時,屋子裏卻一派豔色柔情。
好不容易拉扯完了,知道孟往還頭疼,他湊近孟往擡手給他揉揉太陽穴,正色跟他強調:“你以後,只有我在的時候才能喝酒。”
酒品糟糕成這樣,他不敢放任孟往在別處喝酒,這副醉酒的勾人模樣被人窺見了,容易被拐。孟往點頭應他,這也不是什麽難做到的事。
而現在他也終于恢複了些心力來捋一捋宴會上的事,凝神有些小心地問他:“宗正老人單獨叫你出去,說什麽了?”
他忌憚宗正老人,盡管宗正最終還是為他正了名,可在之前說出他極陰的一剎那,便已經深深地留了陰影,那種氣血倒流的感覺令人害怕。而天庭衆人的激烈反應和殺意更加讓他明白,若晤虞出世,勢必是除之而後快。
月餘川頗有些不自在,他不能坦明說宗正是在提醒他克制,便遮遮掩掩地打發他:“別放在心上,他只是跟我說你的身體狀況很不穩定,要多調養。”
但好像只有這些的話,顯得太單薄了,宗正火急火燎地拉他出去,若不涉及什麽隐秘之事的話容易惹起孟往懷疑,他又補充:“再有便是他說你身上其實只有十七枚骨釘,而非十八。”
孟往沉默不語。
宗正是對的,只有十七枚,但他又的的确确身在十八獄。承受十七枚已經是他的極限,生不如死,若生生釘入十八枚骨釘,或許他真的會被摧毀。
而第十八枚,被永遠地釘在了呂黯的右手腕骨之內。
呂黯不是十八獄的鬼,比他還要年長,他被打入地獄的時候呂黯已經在囹圄之中待過許久了。而他想不到,地獄之中竟然也有獄霸,在這苦海中依舊遵循着弱肉強食的法則。
他身在十八獄,那裏的罪人少得可憐,寥寥無幾。他日日夜夜飽受折磨,從來不跟其他獄中人來往,也不可能來往。十八獄中來了人,這樣的稀奇事誰不來打聽,故而他是晤虞的事地獄中人人皆知。
就算在地獄中,他的罪名也要更勝一籌,也還是逃不掉無盡的嫌惡和冷眼。
冥王時常來地獄中看他,來看看曾經的死敵是何等的狼狽,從天之驕子淪落到泥淖深淵。将神壇上的貴人拉下地獄是他的野心,順便也不厭其煩地享受着勸降和征服的快樂。
再後來進了地獄釘骨場,一枚一枚骷髅釘被釘進身體各處。求死而不得,死亡,到底才是最輕松、最自在的事。
不過在第十七枚結束後,忽然有一個人闖進了釘骨場,走過來蹲在他身邊,問他一個奇怪的問題,“他們都說你可恨至極,那你自己覺得,你是可恨,還是可憐?”
他早已奄奄一息,模模糊糊地聽見聲音才艱難地掀開眼皮看他,面前的這個人氣勢冷酷但收斂,跟地獄中其他的鬼很不一樣,他沒有那種外洩的兇狠氣,若單論長相,甚至還能體察出幾分柔和。
但他不敢因為這個人不同尋常的內斂氣質便小觑他,他知道,這個耳下有一道血色十字的人,才是地獄的霸主。真正厲害的人,不一定都是外露的。
這也是他聽來的,地獄這個冥府重地,被打進地獄道的人入了地獄之後便很少有誰來管,因此地獄自行運轉,在內部形成了一套獨特的體系。
地獄之外與他們這些不見天日的人無關,便只能在地獄之內盡力謀一個生存的頂端。
但他不明白為什麽這個獄霸要過來問他這樣一個問題。
“老大,就是這個人在人族受盡崇仰,卻還要讓人族血流成河,他怎麽可能可憐!他就算是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您不是最讨厭兩面三刀的人嗎,他有什麽好可憐的?可恨之人可沒有可憐之處。”
“……”
有其他的鬼闖進來,不停叨叨。
他早已聽慣了這種謾罵,也不煩也不惱,只能在骨釘碾人的痛苦之下慢慢合上了眼,那副殘損的身軀已經将他折磨夠了,他只需要等待最後一枚的到來,等待一個斷骨毀身的結果。
直到耳邊的叨叨聲忽然都停了下來,僅剩下獄火永不停息地翻騰聲,他說:“這些不過是世俗之言,我怎麽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我再問你一遍,你自己看來,你是可恨,還是可憐?若是選後者,你就睜眼,我自有決斷。”
這個人真的奇怪到了極點,誰人不知晤虞十惡不赦,而他偏說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但也奇怪,就因着這個人對他的罪惡沒有那麽肯定,便輕易地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安慰。
并且,還從來沒有人想過他到底可不可憐。
想要得到一點慰藉竟然就這麽簡單,很可笑,也很荒謬,可他就是這麽廉價。
他睜眼再看了他一眼。
“好吧。”他站起身,俯視他說,“最後一枚骨釘,我會替你擋下來。”
……
再後來他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不明白在地獄之中怎麽還會有人仁慈到了這個地步,到了一種可笑的地步。
冥王還是照例來招降他,他終于在某一天屈服,從此徹徹底底地背叛了人族,向冥王投降,終于坐實了叛徒二字。而地獄也将他煉造成了一個完美的羅剎鬼。
他才走出地獄,便踏上了奪取輪回道的路,到後來收歸輪回道之後,才有時間來想起那個替他擋骨釘的人。
他再一次下地獄,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是十八獄的階下囚,而是以冥府新貴,以輪回司主事的身份前來,來親自将他接了出來。
才知道,這個人自擋了一枚骨釘,那枚骨釘不巧釘在了右手腕骨上,而這個位置他本就受過一枚,以至于腕骨被毀,從此右手不能再動用強力,實力大不如前。
地獄中靠實力争勝負,輪流更替,他也因此失去了長期以來的地獄霸主地位,日漸凄涼。
但從今往後,他會給他最好的待遇。
後來漸漸起了流言,說呂黯當時只是看重了他的價值,知道冥王一直想要招降他,因此才想着靠一點好意來将他收買,只待他日後飛黃騰達便能借機離開地獄。一切都只不過是在投資罷了。
但他根本不在乎,在地獄中人人受盡折磨,苦不堪言,哪有誰有着純粹的好心。更何況,投資也是需要膽量和眼光的,不管呂黯懷着怎樣的目的,真也好假也罷,至少他做了,而自己的确因此受益。
而他終于問了呂黯那個一直想不透的問題:“你為什麽會說,不知道晤虞的可恨是不是真的?”
而原來,他入地獄很早,早到人族中還沒有開始流傳那個陰陽極命之人能救世的預言,早到不知陰命大祭司是什麽意思,也不知其他人所說的人族希望是何等榮耀。
他只是在談一個普通人,毫無波瀾地,說:“我不知晤虞是何人。”
……
一直以來,他都那麽渴望有人能夠不在乎他的身份,他的罪名,因此呂黯實在是一個特殊而無法替代的存在,他在呂黯身上感到了一種安慰。
但他忽然又想起什麽,往月餘川身上靠,背靠着他的胸口,擡頭望見了窗間一輪新月,月色如煙。
“你不怕我真的是晤虞嗎?”他問。
宴會時晤虞身份短暫地暴露,天庭衆人要當場格殺他,等一切冷卻下來,他終于想起,月餘川不是。
月餘川從始至終擋在了他的身前,從頭到尾只說了兩句話——
『放肆,誰敢動他!
孤不是在以月老的身份跟你們講話!』
但這已經足夠證明他的态度了。
月餘川從身後擁着他,知道孟往心有餘悸,輕輕吻了吻他的耳骨,柔聲寬慰他:“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護你,我還是護得住的。”
他有身份,孟往知道,但好奇心的缺失讓他不那麽在乎,也不太想問。反正,他自己就不坦誠,也沒有資格去要求別人全盤托出。
“你看月亮。”月餘川出言提醒他。
“怎麽了,又要猜是幾月初幾嗎?”他笑。
月餘川喜歡這個游戲,喜歡望着天上月,憑着月亮的盈虧來猜時歲。幽暗的天空廣袤,月一鈎,尖尖的一個牙兒,他想了一會兒,猜道:“今天是……三月初二吧。”
“錯了,是三月初一。”他糾正,笑話道,“你從來沒有猜對過。”
相處的時光,皎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他時間觀念不強,總是記不住現在是幾月初幾,月餘川便教他看月亮來判斷日頭。
但如他所說,他從來沒有猜對過。初一的月跟初二的月,不都是尖尖的彎彎的?十五的月跟十六的月,不都是圓滿的?那麽一點兒的區別怎麽能辨得出來,他不理解。
一窗月色,三分竹影,幾點風聲……
最初只當月餘川無聊,總喜歡做些幼稚又沒意義的事,後來他只好承認,是自己缺了些情懷和情調。那些靜谧的、美好的、熱鬧的、依偎的……就在風火而流長的歲月中來去。
“原來已經三月了……”
原來他也慢慢地戀了人間。
時歲如流,人間又将度過一個陽春,不知不覺;又将步入一個盛夏,光明絢爛。
永壽的鬼神走入了喧嚣的人間,熱烈的紅塵,共賞同一片月色,天地同春。
從無盡的更替中,得以窺見永恒。
日盡不覺夏,回眸已春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