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帳暖
帳暖
受傷的人整日纏綿病榻,偶爾醒來也還要再關注關注有關輪回的戰事,畢竟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因此也認為輪回道更換主人是天經地義。
但轉輪王會進攻輪回境卻出乎人的意料,不過是換個主人,沒人想到孟往的舊部會如此執迷不悟,不肯承認新主。
受過的傷終究會痊愈,日子也前進,又到了一個七月,一個鬼月。
“公子,少帝請您往漳浦亭一敘。”
小仙侍來通傳的時候,孟往正盯着一本折子發呆,折子是輪回境遞過來的,雖然被軟禁了,但月餘川沒有限制他處理政務。
折子上說,阿修羅決定對輪回境宣戰。
輪回境終究是保不住嗎,可他,只有輪回境了……
“公子,少帝請您往漳浦亭一敘。”他一聲不吭,只是悶悶地坐着,小仙侍以為他沒聽見,又提醒了一次。
“什麽事……”他擡眸毫無語氣地詢問。
“公子,您一去便知。”
他毫無波瀾的眸子終于泛起了點點波瀾,卻不知月餘川何意。他被軟禁在這裏已經快一個月了,這裏看守甚嚴,他又虛弱,即使輪回境的勢力随時準備接應他,他也找不到機會逃出去。
輪回境畢竟不是輪回的主陣地,比不上輪回司兵強勢盛,失守或許只是時間問題。
但他還是想回去,想待在自己堅守了百萬年的地方,至少應該去道個別吧?這或許是一種落葉歸根的執念,這種想法越是強烈,越是令他想起當年選擇淚海,選擇六道輪回的意義。
滿盤皆輸啊……
如今阿修羅宣戰,好像一把火點燃了僅剩的幹柴,貧瘠的心土愈發決絕和沉落。
或許,他該離開了……
……
天陲野入了夜,清寒的空氣逼人,他披上一件毛領大氅随着小仙侍出了門。漳浦河是天陲野內河,途徑莫及城,河畔的一座涼亭,稱漳浦亭。
月餘川一直禁止他出門,這一次允許,倒是直接将地點定在了城主府之外,就不怕出意外嗎?
河畔的路燈已經亮起,透過燈屏亮着昏黃暖光,岸邊生着幾叢蘆葦,河中漂着零星幾盞河燈。
沿着青石小徑近了亭子,小亭中亮着一盞琉璃燈,柔霧般的光色鋪開。風亭雅致,亭中人立于其間,長身玉立,像融着修竹般的風骨。
“來了?”他好像等他許久了。
他颔首,瞥見了石桌上的酒,月餘川順着他的目光瞥過去,淡笑道:“是特質的酒,不醉人,陪我喝一杯吧?”
他沉吟須臾,解下披着的大氅遞給月餘川,“喝酒發熱,幫我擱在一邊吧。”
月餘川依言,接過大氅轉過身去擱在欄邊的亭座,孟往趁機向其中一只酒杯裏拂進了些許粉末,等月餘川再回來時,已經将酒斟好了。
他緊着心思,将微微顫抖的手藏在袖中,剛想開口,月餘川卻搶了前,道:“一會兒再喝吧,還有更重要的事。”
又是放他出行,又是準備甘釀,還有其他的事,他一時摸不準月餘川的心思。月餘川恍若知曉他的不解一般,勾住他的手指往河畔走,“給你過節。”
他這才恍然,難怪來漳浦亭的路上,見到河中漂着幾盞河燈。
原來是七月半,又一個中元了。
中元鬼節,這本就是鬼的節日,可是孟婆好像是個例外,是個被遺棄的存在。他過的第一個中元,還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在巫穆柯,月餘川給他過的。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了。
十裏長河延綿而去,點點燈火溶進水裏,他們還是像去年那樣放河燈。
他從來不過中元,自然也從來不遵守中元的習俗,放河燈也只是為了陪月餘川。但來都來了,他也就放了一盞,放給他的師父。
然後便在一旁看月餘川放出了好幾盞,祀慰逝去的親人或友人,放出的河燈形制不一,一盞盞遠去,直到還剩下最後一盞,一盞紅色虞美人形制的河燈。
這一切都跟去年沒什麽不同。
長河粼粼,溶着燈色的滾燙,月餘川側眸瞧他,突然說:“你問過我,這盞河燈放給誰,記得吧?”
他愣了愣:“記得,你說是給故人的。”
他或許已經知道答案了,但……是自己所想的那個答案嗎?
月餘川應該……并不知道他是誰,他也不打算相認。眼前人的慈悲,銘記在心就好了,其餘的,不必了……
每一次相信別人,每一次付出,都落了個人人喊打的下場,從來都沒有好結果,從晤虞到孟往,一直都是。他累了,也怕了……
以至于不敢再付出更多的感情,不敢再相信任何人,也不願再拖累誰。
更何況若是決定了跟輪回境共存亡,他不見得能生還。
……
初秋素淨的月色落入眸中,月餘川在心中細細描摹着他的容顏,不聲不言,仿佛要等他開口。
憑孟往的心思,在知曉他帝君身份的時候,就應該猜到了吧?從前不願意坦白,就連如今知曉了自己臨桑的身份,也不願意開口麽?
他給了他将近一個月的時間,今日也故意談起,也還是不願意相認麽?
寂寥的風吹開蘆葉,搖曳生姿,他們各自靜默,而他終于輕輕嘆了口氣,将那盞每年都不曾錯過的河燈推進水裏,小河燈搖晃了兩下,順水悠悠漂流。
“孟往。”他站起身,兩人面對面相見,“桃花源月下仙月餘川,奉旨前來迎你。”
蘆葉搖曳的飒飒聲響,突然躍動的心跳好似清晰可聞,他泛了泛眸光,這句話好奇怪,他忍不住多問:“你奉的,是誰的旨意?”
“人族陰命大祭司晤虞。”
素不相識的故人面對面,他不打算相認,另一個人卻想要重逢。
而他終于憶起了那個夢,和夢中的那個孩子。還有他賭下靈魂,借着靈魂賭約入夢去傳的話——
大行祭壇,來迎我。
——奉旨前來迎你。
雖然不是在大行祭壇,但,來迎你了。
萬千前塵彙聚,有人步步堅定,有人心緒不明。
“你怎麽知道?”他近乎于嗫嚅道。
“你為什麽能從錯覺山中活過來,沒有想過嗎?”他入眼了夢中人,将來龍去脈都講明了。
長風清寒,月餘川又拉他回了亭子,重新将大氅為他披好,瞥見了石桌上的兩杯酒,道:“就喝一杯,我們就回去吧。”
随即他将兩杯酒都端起來,将其中一杯遞給了孟往,而被下過藥的那一杯正在他自己手中。
孟往擡手慢慢接過來,擡眸看他,那雙眸子還是溫柔,那樣含情的桃花眼專注地盯着人看,總是深情款款。
駁雜的心緒翻湧,孟往心頭止不住泛酸,端起來敬他,聲音幾不可察地顫抖:“敬陽命首領。”随即一飲而盡。
月餘川垂眸看向了映着月色的酒面,水色粼粼,酒香醉人。孟往繃着心神,捏緊了手中的酒杯,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動不動。
片刻,月餘川輕輕翹了翹唇角,終于說:“敬陰命大祭司。”随即将酒杯送至唇邊。
孟往心神乍裂,傾身一下倒進他懷裏,那酒撲灑出去,灑在了飲酒人胸前,兩只酒杯咣地墜地。
“怎麽了?”月餘川攬住他,“不舒服嗎?”
他閉眼:“沒站穩,我累了……”
他從前說累了,月餘川都會将他抱進房中,然後放在床上捏好被子哄人入睡。如今也是一樣的,可是又不一樣。
畢竟……
床,本身就是個極端危險的地方。
葳蕤的燈火吹滅幾盞,殿中落入夜的暗,拂過的珠簾玎珰清響。
大氅鋪落在地,他将人輕輕放在床上,撫着臉頰吻了下來,另一個人閃躲着眸子,極輕微地偏頭避開了他。
斂着眸子,他說:“月餘川,我傷口好痛……”
垂着頭的人不用擡頭去看,也感受到了身邊人的痛色和怒意。
他想要他,而他在拒絕他。
但這個借口已經過時了,太拙劣了,除了能夠表達态度以外什麽也做不了。從被軟禁在這裏的時候,不就已經料到此刻了嗎?從推開那杯酒的時候,不就注定了嗎?
微弱的燈火映着一張蒼白無瑕的臉,他捧起來,問:“為什麽不動手?”
“什麽?”
“為什麽不讓我喝那杯酒?”
他早就看透了,莫及城中混跡有孟往的人,他們在漳浦亭的時候又沒有其他人,只要孟往再狠心一點,讓那杯酒落肚,就可以離開他了。
他微微眯眼,眼尾輕輕勾起:“現在不走,你想什麽時候走?”
既不夠狠心,又不能接受他的愛,你到底想做什麽?
……
這一個月來,他也并非一直待在城主府陪孟往,阿修羅族商議是否要對輪回境宣戰的時候,天庭也有相同的打算。
阿修羅新人被推入地獄,此事已經将阿修羅徹底激怒了,阿修羅不願阿修羅道再受鬼族掌控,天庭也因為此事而憂心天神道,生怕鬼族哪天要對天神道動手。
本就敏感的阿修羅道和天神道,被仙家觊觎了多年,就因為有人被推入地獄一事,将平衡徹底打破了。
天庭商議是否宣戰,他返回去暫時攔了下來,未來要怎樣卻不得而知。
轉輪王火力正猛,阿修羅又決定宣戰,除非孟往放棄搶奪輪回,否則絕沒有全身而退的可能。但他知道孟往對輪回的執念,絕不只是複仇那麽簡單。
一個孟往都夠他逃不掉了,再加上一個晤虞,他在孟往這裏,注定是一敗塗地。
嘴上說着狠話,總歸是狠不下心,過了今日中元鬼節,喝了這杯酒,就當是餞行了,他本也沒想困住他的。若是孟往執意要他喝那杯酒,他也照喝不誤,就當作不知。
今日之後,他會放他離開。
……
輕紗帳幔拂下,帳中香暖,白發淩亂鋪散,被抵身的人仰躺,朱唇封堵,承受了另一個人的吻,碾摩、勾挑和吮咬……
身上的動作很柔,大概顧念着不傷到他。松開的腰帶,淩亂的衣衫,衣飾落地的聲音窸窣,他忽然感到冷,仰頭,纖長的睫羽止不住地顫抖……
銷金帳暖,壓抑的、難耐的、雜亂的、充斥的、彌漫的旖旎風情……交纏的呼吸和低低的喘……
孟往的存在一點也不真實,如紙一般單薄,是那麽虛無缥缈,正是因為害怕失去,害怕抓不住,才更要得到。
占有,畢竟也是得到的一種形式。
……
孟往覺得自己快哭了,混雜的回憶和心緒彌散。反正愛都愛過了,為什麽不能付出一夜,為什麽不能去享受一場簡單的快樂。
這個世界上,已經找不出比月餘川對他更好的人了,從臨桑到月餘川,皆是如此,
瘋長的愛意和絕望糾纏在一起,注定逃不開過往,他又想起地獄的烈火——
交錯的鎖鏈貫穿身體,曼珠沙華飛舞,為腥殘的地獄增添了悱豔的顏色。冥王再一次來勸降的時候,他終于崩潰。
“大祭司,堅持了這麽多年,何必呢?”沾滿血污的下巴被勾起,高高在上的統治者玩味地笑,“你在地獄生不如死,為人族堅守着一顆心,至今不願投降。可人吶,将永遠唾罵和指責你,何必為了不值得的人受這樣的苦?”
為天下而生,天下為誰?
守心如此,又有誰知?
何必自苦。
高歌罪與烈火,屈服就是解脫。
蘭蒸椒漿,歲祀罔缺。薄海率土,誠效虔祗。
日月光華,天穹萬疆。棠棣桑梓,鸾鹄百世。
百谷蓁蓁,佑我安居。菁華采采,佐爾宜家。
鬼祟伏誅,陰邪避世。朝朝辭暮,安然無險。
淑世同逢,緣以相迎。盟古祈今,誦以有約。
是啊,是人殘害了他,生生火祭了他,就算在地獄中守着最後的清白,遲遲不願意塑鬼身,又證明給誰看呢……
青絲成雪,轉瞬白頭,投降堕鬼。
他最後一次吟誦着祭祀祈福的祝詞,在地獄的熊熊烈火中重生。
笑中帶淚。
……
既憎恨族人的抛棄,又不能真的接受自己背叛人族為鬼族賣命,在地獄的那些年,日日夜夜受此煎熬折磨,将陰命大祭司的尊嚴和傲骨徹底擊碎,他終究是屈服了。
他放棄了自己。
後來冥王要求他領兵攻打人間,他跨不出那一步,便自請前去收歸輪回道。後來便以守輪回為借口,一直躲避領兵的差事。
那日他身處六道輪回之間,看無數亡魂如過客,一邊是複生海,一邊是淚海,他必須做一個選擇。
但他選擇了淚海。
他從一開始,便料到了有人會來推覆他的輪回,但還是這樣選了。
淚海之下的輪回秩序,過輪回之前人人必飲下孟婆湯,前塵盡忘,一世了一世。但這樣的秩序冒犯了那些已經不能再入輪回的陰魂,他們終将在時間的流逝下魂飛魄散,步入真正的死亡。
而上古時期人鬼戰争不斷,陰魂格外多,人們也格外容易化陰魂,他此舉無疑是置人族于危亡之境。
若是複生海,既不需要忘記前世,又可以保住魂魄,簡直是救世。
那時輪回司尚未建立,亡魂都是自行前往輪回道投生,沒個秩序。他自己死後其實是去過輪回道的,但他怨念太深,陰氣太重,因果纏身,過不去,因此才必須長留鬼地,堕入鬼門。
本就參悟陰陽的他又發現,輪回道雖然有一定的削弱前生因果的作用,但作用太有限了,若非用孟婆湯完全了卻前生因果,那些因果過重的亡魂根本過不去輪回道,只能化鬼,就像他一樣。
複生海雖可保靈魂不滅,但天地間終究在不斷孕育新的靈魂,若只有新生沒有死亡,天地終将大亂。
天地盈虧變幻,有生有死才可稱永恒。
複生海之下凡人一世接着一世,記憶永存,就算這一世能夠過輪回,好幾世連起來總有因果太重的一日,那時便是堕鬼之時,長此以往人間終将大亂,所有人的結局都幾乎會是化鬼。
唯有喝了孟婆湯,方有世世平安的可能。
……
但他看得透,那沒有用,就像他參透了三族分界的道理卻反遭猜忌一樣,所以他對複生海的存在只字不提。
若是有人知曉,必要像當年他為人時那樣來猜忌他,人言可畏,他不得不防。
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瞞,也不是永遠的。
如今他便遭了報複。
他一直感到絕望。
既然做人時沒有機會完成自己祝長安,祈安寧的夙願,那麽做鬼的時候,便由我來守這輪回吧。好像這樣,便能彌補空虛的心,至少是守護着世人的。
願香火延續,世世安寧。
祝安居樂業,代代相傳。
順便也将世人對晤虞的記憶抹去了,從此他更名換姓,可以安心地守輪回。
往,迎來送往,舊魂未滅。
可惜啊……
當逆輪回的這一天終于降臨,他終于發現,沒了自己所堅守的輪回,他好像連一絲存在的意義也沒有了。
輪回不需要他了,這世間也不需要。
天下無我。
或許真的是他錯了,只是自以為是對的,堅持着最後的傲,然後将錯誤貫徹了百萬年。
他的存在就是個錯誤和笑話,不然為什麽所有人都抛棄他?都踐踏他的尊嚴?
……
他突然哭得厲害,但又不出聲,只是咬着唇安安靜靜地掉眼淚。
他們還沒有做到那一步,他的淚和盈溢的絕望将人吓住了,一顆心突然揪緊,月餘川當即停手,拉過被子給他搭好,免得受了涼。
淚珠一滴一滴地滑落,濕了鬓發,浸入枕畔。
他頭一次見孟往哭,還哭得這樣厲害,淚痕斑駁,只是悶着聲落淚,凄楚又倔強。他撫着臉頰為他拭去,可剛一擦淨,又撲簌簌落了淚,像斷線的珠子,怎麽也收不住。
“對不起……”他道歉,聲色帶着顫抖,為自己的私欲和沖動。
他想得到他,但孟往一哭,他又什麽都不顧,覺得自己對愛人太狠了,為什麽要強迫,為什麽不能多給他一些時間,分明有那麽多的傷和痛,為什麽不能多理解一點。
就算所有人都不理解孟往,但他不可以。
“別哭,我給你道歉。”
孟往翻了個身,背對着他躺着,将半張臉埋進枕頭,他就坐在旁邊哄他,但孟往沒有心力來理人了。
“月餘川……”半晌,孟往終于哽着沙啞的聲音喊他,他湊近一點細聽,說的卻是:“對不起……”
他還是在乎月餘川,想起這一個月來,這個人跟在自己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但自己疏離得很,他偶爾露出被抛棄的大狗狗一樣的委屈表情。
——月餘川沒有做錯什麽。
但他太絕望了,太累了,那種感覺痛徹心骨,以至于接受不了愛人的好,月餘川越純粹,對他越好,他就越愧疚,越想到自己肮髒的存在,他只會玷污他。
月餘川沉默,孟往這一句對不起令他明白,這個人又想起了沾滿血與淚的從前,并且永遠也忘不掉了。
有心結的人,必要先解開心結。
良久,他終于說:“孟往,你走吧……明天,我送你離開,只是……”
他不想讓孟往這麽簡單地離開——
“大祭司,你還欠我一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