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終止

終止

泅獄中響起幾道利落的腳步聲,在死寂的牢獄清晰可聞。長長的獄道邊立着半人高的燭架,在晦暗的空間中燃起幽幽鬼火。

厲火燃燒的聲音,鎖鏈摩擦的刺耳,錦靴在地面上碰出的聲響,聲聲催人命。轉過幾個彎,漸漸近了長道盡頭的特殊獄室。

——說特殊,是因為這間獄室裏關押的并不是犯人,而是被剝離出來的靈魂,衆多幽藍的魂魄被禁锢在其間。有的是魂魄的形态,有的用魂魄化了形,看得出人樣。

但不管怎樣,都不好過就對了,在地獄中待過的鬼最清楚該怎樣伺候好魂魄,怎樣伺候得“舒服”。

“大人。”“大人。”……

男子戴着一雙黑色皮質手套,更襯出一雙手精致而修美,只是手套上沾了暗紫的血。但顯然,這不是他自己的血。

面上掩着半張冷銀面具,神秘而清矜,絲毫不帶溫度,一身冷煞之氣,逼得人不敢直視。

“如何?”

獄卒拱手禀道:“招得差不多了,輪回司政變時我們在冥府的人大多被控制起來了,後來得知大人身隕,在轉輪王的逼迫下大多選擇了投降,不願投降的都被打入了地獄。後來您未隕的消息放出去,冥府人心浮動,那些投降的兄弟們暗中籌謀與您對接,事情敗露後又有一部分被十殿打入了地獄,以儆效尤。”

那獄卒禀完,泅獄中又陷入一片可怖的沉默,只留下魂魄的嚣叫,幽火對空氣的舔舐。

他在冥府經營這麽多年,樹大根深,轉輪王要除,也不可能輕輕松松就除去了,只要他沒死,就除不了根。

但冥府被控制得這般嚴,要接洽上便難了,基本動用不了舊部。更何況轉輪王也不是吃素的,好歹名義上是個王爺,怎麽也要壓他一頭。

還有他那些被打入地獄的将士……

攥緊的拳又松開,他在獄室中踱了幾步。

躁動的魂魄掙紮着籠鎖,那些化了形的便圓睜着眼瞪人,目光中藏了毒,仿佛要将人剜盡。

但他無所謂,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目光,因此學會了從容地無視。更何況他還在覆滿仇恨的眼底窺見了驚恐和畏懼。

這些魂魄其實來自轉輪王隸下的将士,他在輪回境周邊布下了殺生盤,徑直将一批攻打輪回境的鬼兵的魂魄剝離了,然後他再順勢捕獲這些靈魂作俘虜,好歹能有些用。

又一道腳步聲遠遠響起,漸漸近了,呂黯快步走來拱手禀他:“大人,轉輪王回信,他不松口,不願意退一步來換這些俘虜。還說,您不過是窮弩之末,勸您早日投降免得徒增事端。”

但孟往沒有關注到對方的挑釁,只聽取了前一句,轉輪王不願意付些代價來營救自己的戰士那一句。

“真可憐啊……”掃視過一衆魂魄,他伸手,擡起其中一張俊俏的臉,指尖擦過臉頰,居高臨下地端詳,冰冷的手套和暗色的血為本就憔悴的靈魂增添了怖色。

“你們被抛棄了。”

轉輪王軟硬不吃,也是個狠角色。

呂黯帶着郁色,道:“大人,轉輪王不願來贖回他們,他們沒有用了,不如都除掉,免得留下後患。”

從前他要除掉誰,慣用的是一碗孟婆湯,将記憶消除掉,也就不存在什麽敵對和不利于自己的影響。

但如今不同了,他已經沒有孟婆湯了。

輪回道更換了主人,也就在方才,複生海已經被啓用,而複生海和淚海之中只能有一個發揮作用。

他收回手,十指交叉向外拉,一左一右利落地褪去了手套,手套掉落在地面,他轉身離去,冷冽的聲音宣判死刑:

“殺了,做成靈魂箭矢和火藥,給王爺送還回去。”

靈魂做成武器,威力無比,不過沒人敢這麽做,這是禁忌,但他不管,他犯的禁忌還少嗎,他就是敢。

……

“大人沒有受傷吧?屬下聽說方才大人在回來的路上遇刺了。”

出了泅獄,呂黯跟在他一側詢問,孟往重傷也才剛痊愈,本應該多休養才是,偏偏目前根本沒有休養的機會,不僅戰局緊張,還兩頭三天就遇刺。

“無事。”

呂黯蹙了蹙眉頭,今日孟往出行與另一方商談要務,他有另外的事沒有随同孟往前去。不過看樣子,這次商談應該并不順利,他還聽說對方對孟往不敬,似乎有觊觎取樂之色心。

還有這次返程路上的遇刺,那雙手套上的血應該正是孟往遇刺的時候留下的,留下了敵方的血,應該又是轉輪王派來的殺手。

他止不住地憂心和嘆息,側眸瞥了瞥這個深陷危機的人,他變得更加陰沉、冷酷和決絕,成了真正的魔鬼,仿佛回到了曾經落河之亂時的那副樣子。

但他變成這個樣子,還不是因為……生逢末路。

……

孟往回到正殿的時候,梁不換已經在殿中等候了,就算他不禀報什麽,只是見到他出現在這裏,孟往就已經知道了結果。

他坐下來,瞥見案頭一摞一摞的折子,忽然感到無以複加的疲憊。肋部忽然又傳來一陣鑽心的疼,他伸手捂過去,隔着衣衫感受到了血痂的觸感。

雖然外傷對鬼神來說不會傷及生命,可畢竟斷了骨,傷得深,沒有那麽容易痊愈,他總是一陣一陣地疼。

他伏在桌案上忍着疼,手肘一歪碰翻了一盞茶水,茶水淌在桌案上,擴散和漫延。

呂黯和梁不換忙過來照顧他,收拾水跡和遭殃的折子。但他不想動,只是趴着,然後感受着清晰的痛感,等候它一點一點消散。

……

大殿中寂然無聲,等混沌過去,額角已蒙了一層薄汗,他勉強坐起來,瞥了梁不換一眼,幾分無力:“完成了吧?”

“是,輪回眼已經關閉了,無法再将天陲野的陰陽平衡之氣渡送至輪回道,輪回道失效,輪回終止。”

輪回終止。

這句話太沉了,這個生生不息的輪回,他從沒有想過會有終止的一天。腦中一遍一遍重複這句話,他忽然笑了,辨不清那笑意中藏的是冷、是澀、是恨,亦或是別的什麽。

輪回道連通六道,人鬼神在此分流,因此六道中必須要充斥陰陽平衡之氣,而冥府極陰之氣,做不到這一點。輪回境重要,正是因着要憑借輪回眼來渡氣。

轉輪王已經颠覆了輪回,他構建的輪回秩序已經被更改了。輪回眼在輪回境之中,他守着輪回境,可不是幫着轉輪王守的。

輪回道是他打下的,是他第一個收歸了輪回道,那是他打下的城,要給別人做嫁衣,做夢!

守着一個輪回境終究不是道理,若要重新奪回屬于自己的一切,就必須重新返回冥府,重新奪回輪回司,然後讓轉輪王徹底從世界上消失!

……

按照目前的局勢,他獨守輪回境又能守到幾時?轉輪王攻打,阿修羅宣戰,天庭雖未決斷,但未來完全有可能發兵。如今他全靠着殺生盤硬撐,四面受敵之下也撐不了多久,失敗就是可以預見的事。

他必須走一步險招。

凡人死去之後,必須要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內踏上奈何橋,走過輪回道,這樣才能往生投胎。過了這個期限,就永遠地失去了投胎的可能,只能化成陰魂了。

輪回一終止,所有的亡魂都度不過輪回道,從現在起四十九天之後就會有第一批亡魂化陰魂,然後無窮無盡,直到無人生還,人族滅絕。

輪回終止,這般天大的事,神和半神不會不管,而輪回本身掌握在鬼族手裏,鬼族也不可坐視不理。

這四十九天,要麽,阿修羅、天庭和鬼族通通進攻輪回境,他必死,輪回境易主,然後輪回重啓,以複生海為輪回秩序。

要麽,神族放棄攻占輪回境,護送他回冥府,他在四十九日內奪回輪回司,輪回重啓,還回到從前的輪回秩序。

想要輪回重啓只有這麽兩個辦法。

但如今看來,他曾意圖在人間降下殺生盤要整個幼都給自己陪葬,現在又在天陲野布下殺生盤剝奪靈魂,還用靈魂做成箭矢和火藥來作為攻擊力,如此種種,前科頗豐,罪孽深重。

不管怎麽看,神族都應該選擇前者,合力攻破輪回境。更何況,選擇殺他跟擁護他相比,要穩妥許多。

但沒事,他敢賭,只要自己能撐過四十天,四十九日期限将至,神族自會坐不住,屆時為了重啓輪回也只能扶持他,寄希望于他能夠重奪輪回司。

只要殺不死他,就只能親手證明他的強大,別無選擇。

從這一刻起,神也好,鬼也罷,無論是誰都只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時間,誰也別想從中脫身。

既然要亂,那就一起亂好了。

四十九天,正是命運的折點,非生即死。

他瘋了,無藥可救。

……

肋部的疼痛平靜了,秋日的風在大殿中滌蕩,拂起的白發撫過眼角,眼尾的薄紅勾出一抹無情的旖旎風情。

但要怎樣來捱過這四十多天的時光呢?人人得而誅之的日子又要來了……

“大人,阿修羅族那邊應該有十分精通道法的人,對付殺生盤格外有一套,已經抑制了殺生盤的生長。”

殺生盤雖然少見,但上古幾千年總有人遇上過,求解殺生盤的草稿又是他親手傳下去的,再加以研習和精進,後來求解殺生盤的道系便成熟了許多。

有人擅長對付殺生盤,他毫不意外。

但在這場豪賭中,他本也沒打算靠着殺生盤來取勝的,只不過是憑着它來争取一些籌碼罷了。

殺生盤可直接殺死凡人,但對鬼神來說只是剝離魂魄,被剝離的魂魄還有重回身體的可能。

但魂魄是何等精粹之物,落在別人手裏那可是危險至極。他神擋殺神,鬼擋殺鬼,布下的殺生盤奪取到的魂魄不止有轉輪王的将士的,當然也有阿修羅的。

轉輪王毫不顧及自己的将士,但阿修羅會嗎?

阿修羅右護法已經向他遞過一封信了,要求面談,可是他一直沒回,因為要等到輪回終止他才有談判的需要。

“去給右護法回封信吧。”一只白得近乎沒有血色的手覆上冷銀面具,摘了下來,露出一張美得懾人的臉。

“明晚子時,暮林公館。”

***

天陲野,阿修羅境,永晝域——

“少帝,右護法恭候多時了。”

小侍的聲音一響起,靜立在亭中的女子聞着聲,轉過身來提着裙子走下了亭前青石階,前去相迎。

她款款而來,還沒有走幾步,一位俊美無俦的男子便分花拂柳而來,枝葉依稀,她看過去,但見——

男子着了一身霜白琉珠王袍,輕紅瀾邊,袖口盤着九曲雲紋,袍擺精繡着大幅鎏金宮花,華美而矜貴,長身玉立,豔而不俗,冶而出塵,如松之肅肅,如月之皎皎。

月餘川同樣打量她,一身羽白色百蝶穿花曳地裙,銀灰色長發上別着綻絲壓發流蘇,眉心一點雪銀色花钿,霞姿姣姣,清麗無雙,好一位仙姝神女。

修竹半倚,幾點風聲,故人相見。

許久未見的故人也是要從互相打量開始的,女子輕輕一笑,道:“還是那麽英姿不凡,首領大人。”

他笑了笑,回:“你也是,大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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