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人境,皇宮。
夜已深,宮人入殿剪去了燈芯,撥亮了燭火。
軒轅皇朝的帝王已過半百,外表看起來還正值壯年,頭發烏黑,雙目明亮,眉毛筆直如劍。
外面風雨欲來,狂風将樹影吹得簌簌搖晃,他還在殿中批閱着奏折,不見絲毫疲态。
桌案上放着的奏折,沒有批閱的那堆逐漸減少,批過的那堆逐漸增加。
帝王臉上的表情舒展,他自覺這些年勵精圖治,治內的百姓安居樂業、風調雨順,沒有戰事,自己沒有辜負身下這個位置。
昆侖的繼位大典他不能親去,派去的隊伍應該已經把賀禮獻上了,希望來年也能夠風調雨順,仙人庇佑,祖宗基業安穩綿長,這樣等來日到了地下見了列祖列宗,自己也有底氣。
批完最後一份奏折,帝王放下朱筆,擡手按壓了一下眉心。
就在閉眼的瞬間,殿中狂風驟起,将一殿的燈火都瞬間熄滅。
穿着明黃色龍袍的帝王放下手,若有所感地擡頭看向了門邊。
天上電光閃過,照亮長夜,也照亮了在勤政殿的門檻之外站着的兩個身影。
“你們——”帝王面露驚恐,心頭狂跳,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耳邊驚雷炸響。
三十年前已經死去的大哥跟三弟站在門檻外,還是年輕的樣子,身穿銀甲,一個身上插着數十支箭,另一個脖子被斬斷了一半,頭發披散,流血披面地看着他。
帝王病倒了。
高燒不退,夜不能寐,說着“冤魂索命”的話,宮中太醫先後診治,都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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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明白了帝王口中來索命的冤魂是何人,皇後一咬牙,帶着太子一起去祭拜皇陵。
貴妃沒有資格同去,但這時候也要做出關心的姿态來,于是轉頭去了宮外的寺廟祭拜。
軒轅皇朝同凡間的其他地方一樣,衆人各有各的信仰,不受幹涉。
貴妃的儀駕來到了香火鼎盛的護國寺,年輕俊美卻修持精湛的住持親自作陪。
将貴妃手抄的經奉在了佛前,陪她上香,然後兩人便遣退左右,在松柏森森的古剎中漫步而行。
貴妃華麗的裙裾拖在地上,素手撥開從牆內探出的花枝:“……陛下當年上位,本就是弑兄囚父,自是心虧。”
俊美的主持一身素白,在她身邊走着,聞言微微一笑,卻不發一言。
貴妃收回了手,眼底浮現出了一絲不屑,“陛下到底是老了。”
人死之後只有幽冥一途,哪有回來的?鬼怪之說不過是怪力亂神,況且能夠走到天下至高的位置,誰手上沒沾過血?她從一個異域舞姬走到如今這一步,就殺了不少人。
相貌年輕的住持伴她行了一路,對她這些出格之言始終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只回答了貴妃問她究竟何時能夠有孕的問題,要她耐心等待,順其自然,然後便恭送了這個皇朝最尊貴的女人之一離開。
回到宮裏,貴妃去探望了仍舊昏昏沉沉的帝王,親手喂他喝了藥,确定今天自己去寺廟為他祈福的事情已經傳入了皇後的耳朵裏,滿意地回了自己的寝宮。
是夜,再次狂風大作。
貴妃洗漱完坐在鏡前梳頭,不過低頭撿起不小心掉落的銀梳,再擡頭時就看到鏡中無數的鬼影:
有被她毒死的淑妃,有被她吊死的美人,還有被她下了藥難産而死的玉嫔跟這些年死在她手上的宮人、侍衛,太醫……
全都血淋淋地看着她。
貴妃吓得扔掉了手中的梳子,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
帝王與貴妃先後出事,皇後無計可施,派人去昆侖求救。
而與此同時,太子則向嫁去瑤池的親姑母去了信:“瑤池琴音能蕩盡天地濁氣,萬望姑母出手相助。”
人境,雍陵。
作為兩朝古都,雍陵城極盡風流,皇都的愁雲慘淡與這裏沒有絲毫關系,入夜之後,雍陵河上燈船如流,紅粉胭脂數千年如一日的在河上放歌歡笑。
五陵年少争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無數人為見河上名妓一面豪擲千金。
然而今日來雍陵河上,入畫舫之中,想見名動傾城的八大名妓一面的人卻都注定要失望。
“梁公子,秦鳶姑娘今日不見客,還是改日再來吧。”
“趙老爺,我家姑娘今日确實不便,還請見諒。”
不管踏上哪艘畫坊,豔絕雍陵的八位花魁娘子都像是約好了閉門謝客,倒是對文人騷客、王公貴族都一視同仁。
想要一親芳澤的衆人見狀,也只能偃旗息鼓,各自散去,在畫舫中由其他姑娘陪伴的時候卻不免想道:那八個花魁娘子是為了什麽,才在生意最好的時候不見人?
那些掉進錢眼裏的媽媽竟然也能由着她們。
流水浮燈的河上,一艘華麗的畫舫安靜地順水而下,船上挂着的花燈在晚風中輕輕搖曳。
寬敞的房間裏,那八個從來都不在同一個場合出現、事事都要分個先後高下的雍陵名妓安靜地垂首,跪在房中坐着的紅衣公子面前,齊聲道:“屬下參見少主。”
紅衣公子掀起了眼皮,右眼那粒嫣紅的小痣隐沒在其中,地上跪着的八女已經是盡得風流,人間絕色,但在他面前卻都被完全地壓了下去。
“起來吧。”
“是。”
身在畫舫之中、占盡了雍陵絕色的不是旁人,正是楚倚陽。
這雍陵河上水火不容、鬥争不止的秦樓楚館,全都是合歡宗的産業。
要管好下轄的區域,洞悉轄地之中發生的事情,就需要布下情報據點。
雍陵河上的名妓歷來都選自合歡宗的外圍弟子,哪怕只是外圍弟子,這般資質跟手段也足以從往來的客人口中探知他們想要的信息。
地上跪着的八人自進入畫舫之後就氣質一變,不見絲毫倨傲。
她們在雍陵河上固然受萬人追捧,尋常人想見一面都難,可是在合歡宗卻不過是最普通的外圍弟子。
得見少主,她們從頭到尾都沒有敢擡頭,直到等到這一句“起來”,才站直了身體看向坐在畫舫中的少主,然後從修行境界、資質到容貌,都感到了碾壓式的壓制。
楚倚陽向門中去了信,得到回信的時間比他預想的還要早,因此他離開昆侖劍宗還在瑤池之前。
門中發來的回信提到各處下轄都沒有什麽異常,唯有雍陵城有異動,而他在昆侖劍宗離這裏最近,便交由他過來查看。
眼下在雍陵城中掌管情報的外圍弟子都已經在這裏了,楚倚陽便聽他們依次彙報了城中異動。
一聽之下,他便發現,雍陵城中的異動跟繼任大典上發生的事情還真的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上有太守夫人見到了夭折的女兒,憂郁之症不藥而愈,母女再續前緣,下有鄉野各處重見先祖,挖出寶藏得到一筆小財,還有官府的死亡檔案中激增的暴斃人數,再如何用意外解釋也遮掩不過。
因為合歡宗的眼線裏還包括了脂粉刺繡等行當,所以才知道這些上至高門大戶的深閨之事,下至販夫走卒的橫財。
真是處處是異動,到處有問題。
楚倚陽聽着她們的彙報,修長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追本溯源,最初發生的異動,還在昆侖繼任大典之前。”
聽到他的話,站在中間的秦鳶忐忑請罪道:“是屬下等人無用,沒有及時察覺。”
“非你之過。”她說完,就聽見少主的聲音淡漠地響起,擡頭見少主的目光沒有落在自己身上,而像是看着虛空中的某一處,“重見親人,哪怕陰陽相隔,也要藏着,珍惜這一時半刻的重聚。”
先發生的這些都是家中先祖、骨肉至親某夜歸來,帶來福報,若是都如後面那樣,亡魂的執念是要回來報仇的,那基本狀況慘烈,也就瞞不動。
聽他這樣說,衆人都松了一口氣,想到傳聞中連皇都裏有龍氣護體的帝王都病倒,而貴妃則直接暴斃,這一次人間異動怕不是小事。
正想着,就聽少主再次問道:“讓你們查的另一件事呢?”
“查到了。”這一次回答他的卻是另一個清麗女子,“少主要找的魔修這幾日就在雍陵河上包下了一艘畫舫,包了我樓中的姑娘,日日聽曲,不曾離開。”
雍陵河上,一艘不大的畫舫中,穿着一身青衣的晏尋正坐在羅漢床上,一手撐着扶手,另一只手中把玩着一枚小小的金釵,蛇形金釵的尾端挂着兩顆鈴铛,随着他把玩的動作發出動聽聲響。
畫舫之下,黑色的巨蟒潛入深黑的河水之中,頭顱頂在船底下,随着畫坊移動安靜向前。
借着夜色掩映,雍陵河上無人發現水中多了這麽一條魔蟒,否則河上絕不會是這般歡歌笑語。
畫坊中彈着琵琶的女子容貌只是清秀,身上也沒有絲毫的修為,不過是凡人,彈得一手好琵琶。她五官當中最出色的就是一雙眼睛,在彈曲的時候看向客人,往往能夠撩得人心動。
只不過她看向晏尋,這氣質尊貴、相貌俊美的郎君卻只顧着看手中那枚金釵,完全不看自己。
晏郎來了雍陵河上幾日,就單獨包了她幾日,回回都是這樣。
她知道自己姿色并不出衆,這樣本就應該已經要知足,可是卻忍不住想要更加特殊,想要晏郎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被他注視着,好像就是他唯一摯愛。
她看着那枚金釵,微微咬住了下唇。
這釵看着是女子之物,卻不知這是晏郎又哪裏認識的紅顏知己?
心中一亂,指下的琴音也就亂了,引得一旁坐着的晏尋看向她,然後微微一笑,收起了金鈴釵。
五陵年少争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
出自《琵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