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方家小少爺與督軍家小姐定親的事很快傳遍頤州。

天天都有人上門道喜。

葉懷南咬牙切齒, 将所有道賀的人全趕了出去,吩咐副官, 以後再有慶賀的賓客上門, 一律不予接見。

他越是抗拒,少女越是高興, 她喊住副官, 下達與他完全相反的吩咐。不但要見,而且要歡歡喜喜地見, 來的人越多越好,送的禮越多越好。

副官為難地看向葉懷南。

葉懷南只能悶聲收回自己的命令。

張媽得知訂婚的事, 哭得眼睛都腫了, 同她道:“幼秾小姐, 你作甚要嫁去方家,留在葉家好不好啦,督軍離不開你。”

少女瞪眼看向躲在一旁不敢出聲的葉懷南, 怨怨道:“張媽你錯了,四叔才不需要我。”

葉懷南埋着腦袋不說話。

與随時劍拔弩張的葉家不同, 方家熱鬧似過年。

方春山很高興,只要一有交際場合,就帶南姒出席。

他恨不能告訴全世界的人, 他方春山,有未婚妻了。

方老爺很是滿意這門親事,将家裏一半的財政大權交到方春山手上,命他好好對待未來媳婦。

方春山有了錢, 比從前更大手筆,什麽都給南姒買最好的,她不要也硬塞。

他從小在男人堆裏打轉,學的一身豪氣。認定向女人表達愛意的最好辦法,就是給她花錢。為此,只差沒修座金屋送她。

他們補了訂婚宴,他一個不谙世事的少年,為了樣樣齊全,特意跑去問家裏女親戚的建議,婚禮所需的所有流程,他背得滾瓜爛熟,甚至主動向方母提出要求,想要親自操辦這場婚禮。

Advertisement

家裏的長輩笑他,辦完婚禮,他都可以靠着替別人張羅婚禮讨飯吃了。

現在流行西式婚禮,不興過門磕頭那一套,方春山決心策劃一個當下最為時髦的婚禮。

去店裏選樣式做婚紗那天,方春山緊張地坐在沙發上等待,裏頭裁縫正在為她量尺寸。

他朝裏面喊:“幼秾,待會我們去選戒指,上次的紅寶石你不喜歡,我們另外挑個。”

她回應他:“春山,你不需要這樣做。我們明明……”

他不讓她說下去:“我做事,從來沒有只做一半的道理,你就讓我随心一回。”

數秒,裏頭傳來裁縫與她的對話,大概在問衣服上的事,不一會裁縫出來了,沖方春山道:“夫人在裏面試樣衣。”

方春山忍不住揚起嘴角。

夫人。

多好聽的稱呼。

腳步聲緩緩靠近,是她從裏間走出。方春山擡頭,滿目驚豔。

她穿着純白的西式婚紗,對他微微一笑,美得像是掉落人間的天使。

方春山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放肆地喊道:“方夫人。”

少女低頭羞澀,“春山,別鬧。”

方春山既興奮又心酸,他湊近,柔柔道:“幼秾,我真幸運,能做第一個見到你穿婚紗的人。”

他想起什麽,忽地往外跑,回頭交待:“幼秾,你在這等我,我馬上回來。”

片刻。

他拉着個照相的人過來,期盼地請求她:“難得今天高興,我們合張影。”

她當然不會拒絕他。

兩人并肩而立,他牽起她的手,十指緊握。少年稚氣的面龐神采飛揚,像是剛歷經世上最開心的事,白牙晃晃,笑得又傻又天真。

她勸他:“春山,我們鬧得這麽大,以後怎麽收場?”

她是怕他賭輸了,傷心難堪。

他貪心地牽緊她,不舍得放手,怕一松開,以後就再沒有機會。

“我來收場。幼秾,難道你沒聽過外面關于我的傳說麽,‘頤州方家春山少爺,天不怕地不怕,閻羅王見他也要退讓三分。’”

他得意地笑道:“誰敢說閑話,我讓藍幫砍死他。”

說完,下意識一怔,立馬就要維護自己正氣的形象,忽地想要她那日殺人的狠決,心裏頓時松口氣。

她不怕這些的。

她和外面那些小姑娘不一樣。

她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宋幼秾。

方春山滿足地看她被自己逗笑,心裏喜歡得不行,親親她的手背,“幼秾,我們去選戒指。”

他讓她選兩對。

“反正我家有錢,你就多選一對,我付得起。”

他很是堅持,她沒辦法,只能多選了一對。

一對是橢圓形鴿蛋般大的粉鑽,周圍兩層白鑽襯托。與之相配的男戒,簡單大方。

另一對是五克拉的鑽石,沒有任何點綴,色澤純淨,與之相配的男戒,同樣款式素淨。

他問:“幼秾,非讓你選的話,你選哪對?”

她想了想,指了指粉鑽。

待選完戒指,他送她回車裏,自己又返回珠寶店,同洋人老板交代戒指大小。

他指着那枚粉鑽說:“我想在戒指環內刻句洋文,用你們那表白的話,再刻上我夫人的名字縮寫。”

交代完話,他送她回家。到葉公館,車開到噴泉邊,張媽出來迎接,身後葉懷南也緩緩邁步而出。

方春山抓住她的手,“幼秾,我們再多待一會好不好?”

她收回眺望車窗的視線,點點頭:“嗯。”

張媽上前問:“小姐,還不下車吶?”

她降下車窗,指指方春山:“我陪陪他,你們先進屋,不必等我。”

張媽回身和葉懷南說了些什麽,帶着傭人離開,只剩葉懷南一人站在噴泉邊,百無聊賴地看看天,賞賞花。

方春山湊到少女耳旁,“你看,他站在那,裝作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眼睛卻直勾勾地往這邊瞧,我最瞧不起這樣的男人了,虧他比我年長那麽多,做起事來一點都不利索。”

他見她不說話,又道:“幼秾,要不我們捉弄下你四叔吧?”

她好奇地問:“怎麽捉弄?”

他舔舔嘴角,自以為聰明地笑道:“你親親我。”

她毫不猶豫親他的額頭。

他握緊她的手,急道:“不是這樣。”

“那是怎樣?”

少年指了指嘴唇,害羞地說:“親這。”他紅着臉,大膽說出自己的願望:“像那晚你親你四叔……”聲音越來越小,說到最後“我也想要被那樣親一次”幾近無聲。

少女想了想,吩咐司機:“你先下去,我和少爺有事要做。”

司機忙地離開。

葉懷南見司機下了車,匆忙往前走幾步,不敢太近,怕太明顯,做賊一般窺探。

方春山随時報告敵情:“你四叔走過來了。”

他撅起嘴,心砰砰跳,一雙黑亮的眼睛滿是期待。

少女指揮他:“你靠我近些。”

他挪動一寸。

她嫌不夠,教他将手放在自己身上,少年怯生生地抱住她,低着腦袋問:“這樣可以嗎?”

少女勾住他的脖子,仰頭吻上去。

他嘗到她唇間的滋味。

又軟又甜。

濕漉漉的。

這一刻,方春山想,他應該死在這裏,死在她懷裏,以生命為代價,永遠封存這個吻。

車外傳來咚咚的敲窗聲。

葉懷南幾乎要将車窗拍碎,憤然地瞪着身在溫柔鄉的少年。

方春山回味地舔舔唇,心跳如雷,擡眸與車窗外的男人視線相對。

真好,葉懷南也有嫉妒他的這天。

他拉拉少女的手,認真道:“你記着,到婚禮那天,他要沒能搶走你,你就是我的了。”

她點點頭,挽起手袋下車。

方春山趴在車窗邊遙望。

少女昂着腦袋往屋裏去,在她身後,高大挺拔的督軍一言不發,默默跟随。忽地她走到門口了,轉身朝這邊揮手。

她像是和老朋友揮手致意那樣,同他告別。

方春山半邊身子伸出車外,大力揮手回應她難得的熱情。

她站在那,一身淺粉緞面花枝秀刺繡旗袍,亭亭似幽蘭空谷,夕陽灑滿金輝在她身後攏成一層薄紗。

方春山想起那首詩。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她是他生命中昙花一現的佳人。

為佳人,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時間一晃而過。

婚禮前一日,通靈玉看着新娘子裝扮整齊的南姒,問:“真嫁啊?”

她為自己點上口紅,“嫁。”

通靈玉看了看葉懷南好感度為99的高分值,“你這不是要他親眼看着自己愛的人出嫁嗎?這哪叫報恩,改叫報仇還差不多。”

她說:“我已盡力,至于報恩還是報仇,就得看他自己選了。”

通靈玉問:“萬一任務失敗呢?不是說好要拿滿分的嗎?”

她整理自己的頭紗,“通靈玉,我是來玩的,要真完不成,那就沒辦法。你知道,我向來不會委屈為難自己。”

通靈玉:“不……主人……你得有點任務節操呀……”

她褪下玉镯,“信不信我現在摔碎你?”

通靈玉瑟瑟發抖。

主仆二人正在對話,門外傳來敲門聲。

是葉懷南。

他說:“幼秾,賓客都到了。”

方春山主張将婚禮放在葉公館舉行,在花園裏布置露天婚禮。

她沒好氣地回到:“知道了。”

門外沒了動靜。

她以為他走了,收拾好一切後,打開門,卻發現葉懷南并未離開。

他靠在牆邊,一張俊臉憔悴狼狽,下巴滿布胡茬,不知抽了多久的煙,腳邊全是煙頭灰。

熬了一個月,猶如老去二十歲,她望見他眼裏深深的憂郁。

自她回家那天起,他們就沒再說過話。

他不敢。

她不肯。

即使那天目睹她在車裏與春山接吻後,他也只是遠遠地跟着,一邊喝酒一邊看她。

喝得酩酊大醉,夢中再無旖旎交纏。

葉懷南無數次問自己。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他們不該變成這樣。

如今她出現在面前,穿着婚紗,美麗漂亮,即将嫁給與她相配的方春山。

他應該為她高興才是。

葉懷南苦澀地擠出一個笑容,依舊不敢張嘴同她搭話。

只是一味盯着,貪婪痛楚地盯着。

她擡頭,多日來第一次對他說話:“四叔,以後我就是方夫人,再不勞煩你照顧了。”

“我……”

她繼續道:“你有你要守的道德原則,好,我成全你。我不怕告訴你,小四叔,我愛過你,這份愛持續多久才會消失,我也不清楚,但是有一點我很清楚——我這輩子,都只能做方夫人了。”

她在他身邊停下腳步,動作輕柔地握起他的手,笑得心酸,一雙淚眼水盈盈。

她湊過去,欣賞他臉上傷心欲絕的神情。少女梨渦甜美,學着那日在床底的軟糯呢喃:“小四叔,侬是不是胸口疼噻,我幫侬揉揉好伐?”

葉懷南面色慘白,心如刀絞。

少女輕扭腰肢,提起純白的婚紗裙,咚咚地踩着高跟往前去。

她哼起小調。

是那日生日宴會上,他獻給她的鋼琴曲旋律。

膽小懦弱的鋼琴詩人沒能鼓足勇氣挽回愛人。他盼着他的愛人主動回頭。

只可惜,到死都沒能等到。

他的愛人随風而逝,一去不回。

——“時間證明,我将等待,一如既往。”

有什麽用?

時間能證明什麽,證明他的可笑與膽怯嗎?

為了一個名義上的叔侄關系,為了掩蓋他不再年輕的自卑,他像那個可悲的鋼琴詩人一樣,親手将愛人送到別人懷抱。

葉懷南摔了煙頭,擡起軍靴狠狠踩踏。

他什麽時候淪落到這種地步?

畏手畏腳,竟連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子都不如。

他猛地擡頭,站在樓梯邊看向外面熱鬧非凡的人群。

他葉懷南,從來就沒怕過什麽,人生苦短,痛快做回禽獸又何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