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按照約定的日期,魏人在第二日便開始遷徙,他們将繼續北上,回到水草豐美的祖地,在那裏度過夏天。

趙明聞很早便醒了過來,聽着帳外人們吵鬧的聲響,因為早已得知了拔營的消息,她的很多東西都不曾打開,收拾起來也格外方便。

她只是有些擔心陳香雲的情況,昨夜焯夏正宿到了陳香雲的帳中,狄戎人粗鄙無禮,小公主只怕沒見過什麽險惡,難免心裏難受。

想到這,趙明聞索性定了主意,她喚撷芳:“阿姊,我去義安公主那裏坐坐,一會回來。”

撷芳應了,想了想,又說道:“叫昌儀跟着去吧,她認得路。”

趙明聞便攜了昌儀的手,一同往外而去。一路所見,都是繁忙景象,原本連綿在草地上,規模宏大的帳篷群已經全數卸下,陸續被轉載到牛車和駱駝上,只留下支撐木柱壓出的淺坑。

到了陳香雲帳中,她卻正瞧着一本書,神态安适,聽到侍女通報趙明聞的到來,她也不由有些驚訝,趕忙起身迎接。

“怎麽這時候來了,你們那都收拾好了?”陳香雲跟着趙明聞坐下,又命侍女遞上茶水。

趙明聞不答話,先細細瞧了她一眼,方才嘆道:“瞧着不錯,我才放心了。”

陳香雲沉默片刻,方道:“有什麽放心不放心的,這樣的事,左不過是任人宰割的魚肉,能怎麽辦,該怎麽辦,哪裏能是我們說了算。”

她笑道:“我是早瞧明白了,陛下适齡的女兒那麽多,上頭還有幾個姐姐,怎麽偏點了我。不過九娘是胡昭儀的女兒,周王的妹妹,十一娘的姨母如今更是得寵。便是十二娘,也求了聖人出宮靜修,她母親雖沒了,卻向來養在鄭淑妃膝下。公主只是個添頭罷了,免得叫人說嘴,我又能如何呢?”

趙明聞只道:“左不過過好咱們的日子,也好圖謀他日。”

陳香雲道:“他日?若能歸葬大梁,那才好呢,可你瞧,我那些哥哥弟弟們哪一個能擔起那個位子,陛下百年之後,必死無疑。”

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說出來,帳子裏立着的人幾乎沒人敢接,趙明聞卻笑了,叫她們都出去,這才道:“這話說得也太刻薄了些,傳出去對你也不好。”

陳香雲則道:“我不瞞着你,京中局勢已經糟糕地不成樣子了,他們結黨勾結,倒拿忠臣良将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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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裏的意思着實不祥,趙明聞不由攥緊了手:“我阿翁?”

趙安時已經是個年近七十的老翁了,因為失子亡孫,他幾乎在一夕之間便頹敗了下去。早年在戰場落下的隐傷仍然不停地折磨着他,這樣的老人,趙明聞不敢再往下想去。

陳香雲道:“你還不知道?陛下臨行前便點了他鎮守北關,只怕現在已到了任上。”

“我到不知道呢。”趙明聞勉強道。

陳香雲卻沒接着說下去,而是轉而道:“說起來我得托你一件事。”

趙明聞有些驚訝:“是什麽事?怎麽托到我身上了。”

陳香雲答道:“是我随嫁的五百親兵。他們都是步卒出身,可魏人平日出行卻多乘馬,咱們既然入了草原,少不得效仿一二,雖不是徹頭徹尾變了魏人,卻好過格格不入,惹得旁人整日側目而看。”

她繼而又道:“可我手上也沒有得用的人,若叫我自己去管,更是笑話。一來我生長在宮中,懂得不過是紙上談兵的那點東西,二來我到底身份擺在那,雖不說什麽,難免叫人心裏計較。想來想去,只得托了你,我才安心。”

趙明聞也并不推辭:“公主這話到生分了,明聞不才,卻也願意為您分憂。”

她知道陳香雲的話了并沒有隐瞞多少,十二衛軍早已成為了勳貴子弟晉升閑養的地方,底下的兵丁固然好些,卻也是經年不曾有過戰事,更不提軍中空饷,幾無一戰之力。

陳香雲便探身過去,抓住了趙明聞的手,她道:“旁人不在,我便與妹妹說些心裏話。”

趙明聞便笑道:“不知姊姊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陳香雲死死盯着趙明聞的眼睛,她湊到趙明聞的耳邊,耳語道:“我要殺了焯夏。”

趙明聞有些驚訝,她偏頭望向陳香雲,卻見她神情冷肅,顯然并不是玩笑之語,但是趙明聞并沒有出聲接話。

陳香雲也沒有多說什麽,而是低聲道:“咱們都是同樣的人,獨自飄零在異國,提心吊膽地侍奉着暴戾的君主。說得明白些,不過是兩枚被棄的棋子,你的父兄、我的舅舅可都是因他而死。”

“我們是天然的同盟。”

趙明聞卻道:“魏王是枭雄,兩國征戰,死傷再所難免,天下盼和議久矣,明聞不敢以個人之怨置百姓于不顧,公主再勿說此話,明聞今日什麽也沒聽到。”

她起身要走,陳香雲卻在身後道:“可我要說我全無私心呢?”

趙明聞停在原處,卻并未回頭,而是問她道:“何為公心,何為私心?”

“陛下身體早不大好了。”陳香雲幽幽道。

“父親入冬後便一直病着,天災人禍接連而至,費的心力不知比往日多了多少,可偏偏陳王又往宮中送了仙師。說是仙師,可你我都知道那是什麽人,那樣的東西又怎是輕易能吃得的,陛下精神雖振奮起來,身子到一日比一日得更壞,底下人誰敢勸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去死。”

“可這與你所說之事,并不相幹。”趙明聞轉過身望着她。

陳香雲沒有答話,而是說起了焯夏。

“魏王雖然是個枭雄,可他到底已經遲暮。他之前一力推行漢制,卻沒滅掉朝中所有反對的聲音。底下的兒子心思叵測,卻沒有一個能适合的,不過是些志大才疏的庸人,克倬死了,他便沒有繼承人了。這麽好的時候,總有人會動了心思。”

趙明聞安靜地望着她,陳香雲仿佛受到了鼓勵一般,繼續說了下去:“明聞,咱們來着是為了和議,為了天下黔首,可那不過是一頁紙,約束不了魏人。”

她一一數道:“哀獻太子死了,懿文太子也死了,陛下的兒子裏也挑不出什麽人了。一旦父親駕崩,大梁必定內亂,屆時魏國趁虛而入,又置百姓于何地?”

“我到底是王後,無論是崇漢制尊我王太後也好,還是收繼婚納我為妃妾,咱們都有足夠的機會在其中轉圜,魏國可不像表面上那麽安穩。王、後二姓,魏人九姓,新貴舊勳,漢制原俗,這樣的統治,經不住多少波瀾。”陳香雲微笑道,這時她的眼中燃燒着幾乎狂熱的光亮。

趙明聞道:“可你想過你要付出的代價嗎?你在把自己放到懸崖邊,前有狼後有虎,你做不了什麽,你能做什麽?”

“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不甘心把我的命運托給旁人主宰。天家公主,金枝玉葉,何等笑話!不過是個玩物,不過是個擺設,還要閉耳塞聽地端坐着,仍由旁人觀賞。”陳香雲道。

她像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疲憊突然間就席卷了她,陳香雲說道:“我知道你不會告訴旁人的,但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殺了他。”

趙明聞定定地望着陳香雲,良久,忽然問道:“為什麽?”

陳香雲有些愕然地回望過來,她咂摸着這句話:“為什麽?”

她忽然輕輕笑起來:“因為你的眼睛。”

“你藏的可不夠好,明聞,你的眼睛太亮了,裏面的野心也太滿了,滿的就要溢出來了。”

趙明聞也笑了:“魏人安逸的太久啦,他們的刀早已被女人和美酒朽頓了,焯夏死後可沒有人能再統一這片草原了。”

“是啊,”陳香雲也嘆道,“焯夏收用的女奴裏有一個懷了孕,她是被劫掠來的梁人,很願意歸到我的帳下。魏人不會讓我懷孕的,但是我也需要一個能夠代表我的意志的人,無論是男孩也好女孩也罷,沒有比這個孩子更适合的了。”

趙明聞則道:“通市一開,兩邊的交集便多了起來,練兵要的錢款不少,要練騎兵,需要的馬匹便更多。阿翁在邊關,趙家的産業在我阿姨處,何苦放過如此良機,到叫旁人賺的盆滿缽盈,也好添補軍中。”

陳香雲不由一愣:“朝廷給的錢糧難道不夠嗎?”

趙明聞撇了她一眼:“或許是夠的,只是層層盤剝,到了手上,不過十留一二,多的是再沒有了,要練精兵不過癡人說夢。何況內庫也無錢帛,留個三五年也不是異事,何況——”

趙明聞停下剛要出口的話,沒有繼續說下去。

“時候不早了,我回去瞧瞧。”趙明聞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向陳香雲道。

陳香雲沒有留她,兩人臉上都是一副平靜神色,好像剛才發生的對話不過是個錯覺。她又喚了慧娘進來,去箱中找出了一本冊子。

“這是那五百親兵的名冊,明聞,有勞你了。”

趙明聞點頭應了,這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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