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烏答有的目光深遠而通曉,帶着老人獨有的清醒,即使平靜如常也顯得灼灼逼人,趙明聞沒有答話,而是先垂下眼眸,将手中的茶碗輕輕放到桌上。
“昌儀。”她轉而擡眼望向昌儀,喚道,“把東西拿來。”
昌儀向烏答有微微俯一俯身,又從身側取出一個盒子,放到桌上,推向老人。
烏答有有些驚訝,便問道:“這是什麽?”
不待趙明聞回答,昌儀已搶先解釋道:“是今歲新賜的上用之茶,公主也不過得了四餅,一餅送與老侯爺,一餅送與外祖沈博望公,餘下兩餅便都在這裏了。”
趙明聞也道:“今日突然起意來訪,本是我的不對,只是這事也有些要緊,恐怕耽擱不得,如此只得冒昧前來。這茶雖說貴重,卻也不過死物,怎抵過萬千百姓之命。”話未說完,卻已是哽咽難言,以袖掩面拭淚。
梁人愛茶,多以煎茶為主,即以茶碾末,用水煮沖,講究些的人家更有備器、炙茶、碾羅、擇水等上十道程序,再佐以蔥姜鹽等輔料。其中,更以團茶為主,也有粗茶、散茶和米茶,但也只是占少數。因此,梁地茶葉的消耗量是很巨大的,有事尚不能完全供應梁人的需求。
這樣一來,能夠販到草原的茶葉數量便有限了,即使有餘量,因為路途遙遠,商人們能夠獲得的利潤是極薄的。
而官府鎖邊的政策和命令導致臨在游商們頭上的危險越來越大,稍不注意,便是人頭滾滾,基于這個原因,魏人們對茶葉是很珍視的,即使大多為發黃而苦澀的壞茶,也十分珍惜。至于為何如此,多是魏國所處塞上氣候導致的。邊地苦寒,便只能以肉為主食,加之乳酪等,才能夠積蓄足夠的脂肪。同樣的,因為這樣的氣候,人們往往無法獲得足夠的蔬果,導致早早死亡。茶葉添補了這份空缺,它很快便成了魏人生活中的必需品。
烏答有先聞此物珍貴,心中思緒便已是百轉千回,又見趙明聞如此作态,便知她是有事相求,卻不關政事,心裏也安定下來。
她溫聲問道:“孩子,告訴我,你用這樣貴重的禮物,是想要在我這裏獲得什麽呢?”
趙明聞猛地望向了她,眼神哀切:“我請求您,魏國最尊貴的大祭司,答應我,可汗的王後,一個小小的請求。”
烏答有輕輕拍着她的手:“那麽先告訴我,是什麽樣的問題竟如此困擾着你吧。”
趙明聞膝行至烏答有的身側,挨着她,慢慢說道:“我的請求,也并非什麽大事,只願求得大祭司從中說合,使衆埃斤答允從各部采買羊毛。”
烏答有沒有一口應允,而是問道:“羊毛?你們需要羊毛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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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明聞答道:“平日裏只聽說邊地惡劣,卻不知竟如此難熬,入草原前我曾在居留城住過幾日,已是晚春卻仍像寒冬。”
她頓了頓,輕輕擦去眼底将落未落的眼淚,繼而望向烏答有,繼續道:“我只聽說每年冬天,百姓們多有阖門凍死的。我要買這羊毛,便是給城中百姓禦寒用的,撚作了線,或成氈毯,或作他用,終歸是個安慰。”趙明聞神情真摯,好像真的是一個不谙世事卻善良的富家女孩。
趙明聞見烏答有默然不語,緊接着道:“我知道,兩國是素有舊怨的,可如今和議既成,也該抛了過去,重修舊好。”
她又道:“旁的人我不認得,如今只能觍着臉來求您幫這一個忙。”
烏答有點了點頭,問道:“你要如何換呢?這也算一樁好事了。”
趙明聞喜道:“我的随嫁中倒有一半多是折成了茶鹽糖此三物,既然是我強要出頭做這個好人,少不得從中走,便以物換物,兩全其美倒也方便。”
烏答有有些驚訝:“當真如此?”
趙明聞便道:“陪嫁的單子還放在那裏呢,大祭司若不信,大可一觀。只是——”
她有些遲疑地頓了頓,烏答有急切地問道:“只是什麽?盡管和我說。”
趙明聞抿一抿嘴,又頓了頓,方才繼續說道:“只是這大部分的東西還留在梁地,榷場尚不開,只怕一時也到不了這裏。”
烏答有果決道:“此時我會同可汗商量,不過十天,必給你一個答案。”
趙明聞心中一動,她本以為烏答有會有所推脫,卻不想其答應得如此果斷幹脆,想來她在魏人中的地位要比想象裏更高。要是……
她旋即笑道:“除此之外,到還要求您幫個忙呢。”
“噢?”烏答有道,“是什麽?”
趙明聞瞧了趙明彰一眼,喚道:“明彰,到前頭來。”
一面又對烏答有道:“大祭司瞧瞧我這個弟弟,如何?”
烏答有眯眼瞧了,道:“生得聰明樣,就是太瘦了。要胖,要胖了才健壯,才經得起馬摔。”
趙明聞道:“既生得聰明樣,大祭司何不将他收作弟子?”
烏答有沒有說話,她先瞧了一眼趙明彰,一面又瞧了一眼趙明聞,笑看着她,說道:“你舍得?”說罷便再不言語,直把趙明聞望得不好意起來。
魏人風氣開放,未婚生子者比比皆是,便是幾任魏王的妻妾,失寵的女人也常同蓄養的男奴厮混,時有生下孩子來的,魏王也并不惱火,只把他當客人看待,日後同樣放到戰場上厮殺。若論及為何如此,大概是因為魏人粗犷的生活和育兒方式,孩子四五歲時便學着上馬,到了十一二歲便上戰場,多有夭折,偏偏到了四五十歲已是暮年,只能慢慢等死。即使是魏王的親子,也并無特例。
更何況焯夏年紀也大了,精力愈發不濟,他死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清,也難怪烏答有把趙明彰當做趙明聞養的健奴,供玩樂的男寵。
趙明聞則道:“他是我弟弟,只是往日并未養在父親身邊,而是混在他處,也不認得幾個字,便連漢話,也說得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掰回來一點,我偏又沒了空,便只能求一求您,抽空點撥點撥。”
烏答有也搞不清楚梁人間的關系,她雖知道趙從峥的厲害,卻對他的孩子有幾個是一無所知,她對趙明聞的印象不錯,兩人更有一份生意要談,也樂意賣她面子,便也答允下來。
又略坐了一會,烏答有臉上有了疲态,趙明聞見狀,忙起身告離。昌儀扶着她的手,支撐住她的身子,趙明彰則默默地跟在兩人身後。走到一半時,趙明聞停下了,昌儀識趣的退到一旁。
趙明聞喚道:“明彰。”
趙明彰聽到她的聲音,擡起了頭,落日的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臉上,将半張臉都鍍成金色,照出上面細細的絨毛。眼睛則顯得格外澄澈,像粘稠的糖液,是溫暖的,甜蜜的。
他歪了歪頭,有些疑惑:“嗯?”
“知道為什麽要讓你去做大祭司的弟子嗎?”趙明聞道。
趙明彰似乎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他簡潔明了地回答道:“是公主的命令。”
趙明聞則注視着他的眼睛:“那麽你怎麽想?你願意去嗎?”
趙明彰毫不猶豫地說道:“只要公主想要我去。”
趙明聞搖了搖頭,她不再試圖于這個問題上糾結,而是帶着趙明彰繼續往下走。
她不由地想起了上輩子,自己仿佛也是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了近三十年。
那時的宮中是多麽熱鬧啊,雕欄繡戶,層樓疊榭,飛閣流丹。先帝愛美人,那些華美的建築裏便住滿了容貌淑麗的女人,充斥着妖歌曼舞,擺滿了美酒佳肴。宮裏好像是和民間截然不同的仙境一般。
趙明聞那時總是羨慕着那些妃子,甚至是那些随侍在身邊的大宮女,她們總是華冠麗服,衣香鬓影,歡笑連連。那時的她已經不是趙明聞,她是安娘,是掖庭宮人口中的趙姑。
後頭一步一步攀了上去,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也意味着她得到了更大的束縛。她驚然發現自己已經不像自己,過去的那些日子好像離自己已經十分遙遠,即使阿耶阿娘都走了,即使兄長們都逝去了,他們經歷過的苦難在自己眼中都變得不值一提,好像蝼蟻一般。
後頭有一天,天下的亂象已經再也捂不住了,那些四海升平的景象在一夜間轟然崩塌,趙明聞望着那些流民,餓死的凍斃的累垮的流民,身上卻裹着千金的華服。她開始幹嘔,幾乎要将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吐出來,她為這樣的自己感到惡心。
但是到最後,她仍舊失敗了。
要兵啊,還是要練兵。趙明聞在心裏這樣想到,得把底下的膿都處理幹淨了。大梁的崩潰已經無法阻擋,它實在太過複雜繁冗了。
勳貴、世家、地主、富商……層層勾結,幾乎織成了一道讓大梁窒息的網,這是最漫長而無解的毒藥,沒有誰能夠阻攔。
得先自保。趙明聞在心中下了這個結論。
她望着趙明彰的側影,近乎低囔地問道:“我能相信誰?”
趙明彰突然停下了腳步,趙明聞不由也停了下來,尚且等不到她反應過來,一把匕首已經塞到她的手上,由趙明彰牽引着放到了他的脖頸上。
“羌人是沒有忠誠的。”他半跪着低聲道。
“我們天生便是噬主的狼。你給了我飯吃,我就把命給你,如果你不願意要我,那便把我殺死,不要給你留下禍患。”趙明彰道,他顯得平靜極了,語氣卻很認真,話也格外流利,仿佛在心中已經想過千百遍一般。他垂着眼睛,安靜地等待着宣判。
“走吧。”趙明聞沉默片刻,把匕首推進了趙明彰身側的鞘,她沒有再看趙明彰一眼,只是這樣說道。
“天已經晚了。”